五月廿九,初伏。
天未破曉,劉徹迎着習習晨風,矗立於未央高臺之上,遙望着東方那顆明亮的晨星。
“太白啓明,引旭日東昇。”
劉徹低聲喃喃,轉身看着默然侍立在側的驃騎將軍郅都,出言問道:“昔年朕尚爲太子,將軍爲中尉,曾談及寡君孤臣之道,將軍可還記得?”
郅都冷峻的面龐微是動容,躬身道:“陛下昔日教誨,臣時刻謹記,不敢稍忘,此生願永爲孤臣,爲陛下盡忠!”
“很好!”
劉徹朝候在不遠處的掌印太監孫全招招手,喚他近前。
孫全趨步上前,行至劉徹身側,慎重而肅穆的跪地垂首,將手中托盤緩緩舉至頭頂。
“依禮制,敕大將軍需登壇拜將,然此事隱秘,只能便宜行之,將軍勿怪。”
劉徹伸手取過托盤上的金印,對郅都緩聲道。
郅都單膝下跪,垂首道:“臣不敢!蒙陛下託以重任,臣定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劉徹搖頭輕笑,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道:“朕可不願見得將軍肝腦塗地,更不願將軍帶着十萬大漢將士去送死!”
郅都忙是道:“臣失言,臣此番定竭盡所能,攻下南越國都!”
“如此便好,接印吧!”
劉徹緩緩將大將軍金印放到郅都略帶顫抖的雙手中,亦是將率軍奇襲南越國都的重任交到他的手中。
“謝陛下信重!”
郅都深知此番責任重大,若有半分差池,陛下多年的苦心謀劃將會功敗垂成,日後若還想發兵征討南越,怕再難似這般出其不意。
他亦是直到數日前,方纔得知陛下竟已籌謀好這等精妙佈局,先前的諸般動作,皆只爲掩人耳目,實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便連將細柳營和虎賁衛調往西域,征討烏孫國,亦存着因勢利導的心思,以便使得南越君臣放鬆戒備。
“起來吧!”
劉徹伸手虛扶,讓郅都起身,復又道:“密旨昨日既已賜你,此番領軍在外,將軍可臨機決斷,便宜行事,無需事先稟報,以免貽誤戰機。”
郅都將金印小心放入胸前衣襟內,再度躬身道:“陛下放心,臣醒得的!”
“去年歲末,朕便已給琅琊水師的伏波將軍去了密旨,命他除加緊操練水師將士外,更從齊地各郡抽調數萬熟識水性的府兵,多加演練攻城。將軍可先暗中前往琅琊水師,讓伏波將軍整軍待發,再往遼東郡,尋戈船將軍聚攏所有的風帆戰列艦,重回琅邪水師搭載將士南下。”
劉徹唯恐對郅都下達的軍令尚有疏漏,復出言考較道:“南越國都番禺沿鬱水建城,憑藉近千艘戰列艦上的高爆弩箭,轟開沿岸的城門甚或城牆應是不難。據細作回報,城中的南越守軍不足三萬,將軍可知爲何朕仍要你帶齊十萬將士?”
郅都頜首道:“陛下是想讓臣先率兵牢牢圍困番禺城,徹底斷其退路,以免城破後南越王族出逃。”
劉徹目光熠熠道:“不錯,南越王趙佗和王太孫趙胡皆不能留,城破後儘速斬殺,留下個識時務的王孫,將之立爲新王,掌爲傀儡,日後對朝廷接管南越屬地大有好處!”
“陛下,番禺破城後,南越必亂,若各方勢力擁兵自重,裂土割據,未必肯聽新王號令。”
郅都歷任三大邊郡太守,又領兵多年,本身就曾爲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故對此間情勢頗是敏銳,出言提醒道。
“無妨,朕要的就是南越大亂。番禺城破,南越各路邊軍必是軍心大亂,龍川城必會被東甌與閩越攻破。閩越與南越兩國乃是世仇,必會趁此良機長驅直入,侵佔南越屬地;東甌爲搶掠財貨,又想向朕邀功,亦會全力攻伐南越各城。”
劉徹爲了征服南越,足足籌謀數年之久,各種情勢變化早在腦海中推導無數遍,想得清清楚楚,更是計劃好如何應對,復又仔細囑咐道:“將軍攻破番禺城,扶持南越新王后,便讓他向南越臣民宣告,除卻交趾蠻夷,嶺南百姓皆爲炎黃後裔,華夏子民,若有被戰禍波及者,可儘速前往漢境。大漢天子仁德,自會善待他們,視同漢民。”
郅都恍然大悟,由衷道:“陛下聖明!如此南越各方勢力再難激起軍民死戰之心,民心既散,南越更是唾手可得!”
劉徹劍眉微揚,肅容道:“將軍切記,朕此舉非僅爲征服南越疆土,更爲收攏南越民心,故將軍攻破番禺城後,只需率軍守城,並維持城內秩序,勿要過多殺戮南越臣民,更切勿領兵出城,四處攻城掠地,使得我大漢將士手中沾染太多南越百姓的鮮血,日後血仇難消。”
郅都忙是出言應諾道:“陛下放心,臣醒得。攻城掠地之事便交由東甌及閩越兩國,待大局底定,我大漢朝廷再出面調停,進而以新王的名義,派兵從兩國手中接管陷落的南越屬地,日後再逐步蠶食南越全境,大肆吸納乃至遷移嶺南百姓。”
劉徹頗是滿意的點點頭,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這也正是爲何他沒將攻伐南越之事交託給李廣,而是交託給郅都。
將南越完全融入大漢,需要水磨功夫及巧妙的政治手腕,郅都此去必得長久坐鎮嶺南,沒個數年光景,是擺不平的。
想要收攏南越民心,李廣那莽夫哪裡做得來?
劉徹見得天色微明,沉聲道:“時辰不早,朕已命衛尉公孫賀派出千名羽林衛在城東十里外等候,護送將軍出行,將軍輕裝簡從出城即可,免得動靜太大,泄露風聲。”
“諾!”
郅都再度躬身,趨身退得數步,便即轉身,邁步離去。
“願天佑郅都!天佑大漢!”
劉徹緩緩轉身,舒展雙臂迎紫氣東來,蔚然慨嘆。
依舊跪在地上的掌印太監孫全緩緩伏身,掩住熱淚盈眶的渾濁老眼,陛下此計若得竟全功,昔日的萬里秦疆便已盡歸大漢。
若再加之閩越,東甌,朝鮮乃至西域,陛下武功更遠邁秦皇!
高祖劉邦昔年與咸陽市井,觀秦皇華車過市,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大漢立朝後,軍政諸事多承襲秦制,唯國力難及企及。歷代漢帝更因匈奴勢大,忍辱負重六十餘載,便連南越趙佗都割據嶺南,臣而不朝,奉而不尊,對漢廷陽奉陰違,甚至自號南越武帝。
如今燕北,河朔及雍涼盡皆收復,匈奴不敢再南下牧馬,若再將嶺南納入大漢版圖,陛下當可宣之天下,大丈夫當如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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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自是不曉得歲數不小的孫全還有這等熱血念想,站得片刻,眼瞧朝陽升空,驅盡清涼,忙是轉身離去。
三伏天的日頭毒得很,大清早便是又悶又熱,站在高臺上挨曬,那是傻缺才幹的事,智者不爲。
劉徹回到椒房殿,本想睡個回籠覺,才發覺寢殿內更是悶熱得緊,只得作罷。
自從知曉皇后阿嬌有宮寒之症,老醫官便入住宮中,宿在偏殿的廂房,專門看顧阿嬌,爲她調養身子。
阿嬌非但不能再吃寒涼之物,更是要少受寒氣,故而這個夏天,寢殿內再不能似過往般用大量冰塊直接降溫了。
三伏天沒冷氣,這特麼真會鬧出人命的!
阿嬌早從小暑時節就熱得夜不能寐,胃口亦是大減,再加上她不能再多吃辛辣刺激的食物,更不能再喝冷飲,真真要了親命。
如此生生熬了十日,到得這初伏就再撐不下去了。
劉徹見得自家婆娘有氣無力的癱在竹製搖椅上,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跟熊貓似的,想着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好在是到了休朝期,索性再似前年般到南山那處河谷莊園避暑好了。
阿嬌聞得劉徹的盤算,自是欣喜不已,去年本就沒能出城避暑,她倒頗是懷念劉徹口中那甚麼採菊東籬下的莊園生活了。
阿嬌此番倒是沒打算邀兩位好閨蜜同往,只因大漢皇后記仇得緊,前些天她與南宮和楋跋子賭賽蹴鞠,竟意外落敗,足足輸掉兩斛上好的南珠,可把她肉痛了好幾日。
現下不樂意見那兩個傢伙小人得志的嘴臉!
劉徹倒也覺得人少了清靜,便是應下,只是尚要帶上老醫官,大長秋卓文君和長秋詹事丞蘇媛,畢竟阿嬌已開始服用調養身子的藥膳,非但不能停,更要有專人打理,每日三診脈,以調整下頓藥膳的各式食材和分量。
此番帝后出行除了死士外,還要帶些郎衛,畢竟羽林衛已編入衛尉府,再如前年般隨意動用難免鬧出太大動靜,搞得人盡皆知。
在某些層面而言,劉徹是個很體恤臣屬的好皇帝,曉得蘇媛是右中郎將趙立的妻子,索性就命趙立領右中郎署的兩千郎衛隨行,反正這些郎衛亦皆是出身羽林衛,前年也曾去過河谷莊園。
翌日清晨,大漢帝后領着人馬輕裝出城,朝南山縱馬疾馳而去,老醫官則是坐着車輦,跟着後頭的車隊緩緩行進。
因着沒擺出甚麼天子儀仗,倒是沒多少人知曉帝后出宮的消息,即便是知曉之人,多半也以爲帝后如太皇太后和太上皇般,前往甘泉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