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五,大雪。
漢承秦制,戍守宮城的兵士依職守不同,劃歸兩處府署轄制。
掌戍宮門的衛士歸殿外門署,主掌僕射爲衛尉;宿衛宮禁的郎衛則歸殿內郎署,主掌僕射爲郎中令。
嚴格來講,殿外門署雖居於宮城內,卻非在未央宮的宮闕內,而是座落在未央宮和長樂宮之間,緊挨着儲藏軍械的武庫。
殿內郎署卻是座落在未央宮東闕,經廊道可直抵未央前殿及中央官署,故所謂的“郎”,亦有同“廊”之意,蓋因秦漢兩朝殿上不得持兵戟,衛士皆立在廊下,廊下也就是廊內,或者說廊中。
由此可見,執掌殿內郎署的郎中令是何等位高權重之職,雖不及三公位高,不似宗正卿超然,卻是漢廷最不懼御史府和廷尉府的內朝近臣。
若遇緊急事態或實屬必要,郎中令甚至可直接越過御史府和廷尉府,徑自羈押刑訊王侯公卿,除卻皇帝陛下,再無須向任何人交代和解釋甚麼。
正因如此,大漢羣臣每日入宮治事時,皆是習慣性遠離未央東闕,許多事不要看,不要聽,不要想,不要管,才能活得更舒坦些。
尤是郎署緝拿的罪犯,多是後世朝代所謂的“欽犯”,若皇帝陛下沒開口讓御史府監審及廷尉府斷罪,那就等若讓郎中令自行處置了,不會公示其罪,也不會公開處刑的。
郎署大牢,在大漢羣臣眼中,端是個有進無出的絕地。
大雪經夜不停,簌簌而落,近年冬日愈發暖和,長安城內已難得見到這漫天鵝毛飛雪的清晨雪景。
右中郎趙立下得廊道,信步緩行,到得郎署大牢,向輪值戍守的郎衛出示了郎中令的手令,在冊簿上署名蓋印,方是在郎官的引領下入得戒備森嚴的大牢。
牢外風雪凜寒,牢內卻溫暖如春。
能被關押在郎署大牢的罪犯,多是有些身份的,在此看押的郎衛非但不會刻意凌辱犯人,牢飯也是不差的,且被褥管夠,前些年還鋪了地龍,寒冬能如各處宮室和中央官署般,享受到“集體供暖”。
當然,但凡沒徹底魔怔,大漢羣臣必是不願入得這大牢來過此等“神仙日子”。
趙立微是彈冠,解下披肩大氅,沒交到郎衛手裡,而是搭在自個臂彎內,這可是自家夫人蘇媛用少得可憐的閒暇,一針一線細細爲他縫製的。
郎署大牢不似尋常牢獄,特意分割成諸多獨立的牢房,也沒半開放的牢柵,而是全封閉的磚石牆和牢門,以保持足夠的隱秘性。
然這種形制的牢獄,最易讓犯人感到恐懼和壓迫感,死寂無聲,四周唯有冰冷暗沉的牆面,此時外頭稍微傳來些許聲響,聽在犯人耳裡都是驚心動魄的催魂曲。
昔年廢太子劉榮不正是被活活嚇魔怔了,在牢裡投繯自盡麼?
只不過他當時是被關押在中尉府的大牢內,而非更爲恐怖的郎署大牢。
趙立走過幽深的死寂步道,看着兩側諸多緊閉的牢門,不禁輕聲喟嘆:“若安居顯貴,又何至淪落在此……”
引路的郎官不解其意的眨了眨眉眼,也沒多說甚麼,盡職盡責的將他領最靠裡的一處牢房,以鑰開鎖。
嘎吱~~
略有鏽蝕的鐵製門栓發出令人齒冷的響動,牢門緩緩推開,趙立微是開闔眼瞼,方纔舉步入內,又轉身對郎官和郎衛們道:“你等將牢門閉上,守在門外即可。”
郎官沒有半分異議,即便這不合規矩,卻也依言而行,非是因趙立那右中郎將的高位,而是郎中令在手令寫明,趙立可單獨問訊這犯人。
待得牢門重新閉合,趙立轉身看向牢裡的犯人,淡淡道:“多年未見,豈料竟已物是人非。”
“去歲返京述職,我在入宮時曾遠遠瞧見你,只是你卻未曾看到我罷了。”
犯人雖是形容憔悴得滿面胡茬,一對眼眸卻仍炯炯有神,只是此時正流露出絲絲謔笑,語調更是帶着些許譏諷。
趙立不怒反笑,頜首道:“不錯,昔年你我各爲虎賁和羽林將官,隨安夷將軍清剿諸羌,你因出身秦氏,得爲屯長,我則在你麾下聽任調派,然首戰過後,我便知你不過將門犬子耳,端是瞧你不起,亦是從那時起,你再入不得我的眼!”
犯人揚眉冷斜,翁聲道:“我自問論起將兵謀略,絕不遜於你,只不似你這般狠辣無情罷了。”
趙立不禁嗤笑出聲:“將帥心存婦人之仁,無異僞善耳,終究是誤國,害家,遺禍妻兒!”
犯人聞言,不禁渾身劇顫,急聲道:“你這是何意?”
趙立見得他面目猙獰的猛撲而來,卻是不閃不避,擡腿便是衝他的腹部踹去。
咚~~
犯人登時被他踹得飛退丈餘,掙扎着半跪在地,捂着小腹荷荷悶吼。
趙立笑意盡斂,搖頭哀嘆道:“多年不見,不想你武藝竟生疏若斯,果是忘卻陛下所言,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鐵血秦氏竟看重栽培你此等不肖子嗣,也無怪會落到這般田地了!”
他此乃由衷之言,秦氏歷代良將迭出,在鐵血尚武的大漢,多少熱血男兒對軍武傳家的鐵血秦氏仰慕崇敬,奈何秦氏傳承百年的忠勇武風,此時卻因秦立一人,或將擔負着背君叛國的千古惡名,徹底步入消亡。
他豈能不唏噓,豈能不慨嘆!
“吾族到底如何了?”
秦立顧不得再緩氣,悽聲嘶吼道。
趙立謔笑道:“你族?你已被武都候逐出家門,秦氏族譜中亦再無秦立此人。”
秦立擡頭怒視着他,雙手緊緊握拳,多日未曾修剪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滲出絲絲血漬,沿着掌紋匯成血珠,滴落在平整的青石地面。
地龍燒得還挺熱,血珠落地不過頃刻,便即化作暗褐色的乾枯血漬。
趙立見他雖怒目而視卻又沉默不語,倒也不急着再開口,自顧自的掃了掃牢房內的情形。
不得不說,戍守大牢的郎衛真沒虧待秦立,此間牢房內擺着睡榻,書案,席墊,筆墨紙硯亦是不缺,更沒尋常牢獄的陣陣惡臭,顯是時常遣僕役入內清掃,至少夜壺便桶是會及時取走更換的。
趙立舉步行至書案後,屈膝坐下,卻非正襟危坐,而是盤膝踞坐,左膝更是離起,左手抱膝,饒有趣味的用右手翻了翻書案上那一摞潔淨如新的白紙。
“尚不願認罪自供麼?”
趙立用手指敲了敲案沿,搖頭嘆息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道理你在虎賁衛沒學過麼?”
“我自知罪不容赦,但求早赴刑場,你也無需在此矯情飾詐。”
秦立出身軍武秦氏,又領兵多年,自是熟讀大漢軍律,大批精良兵械從軍中外流,這是梟首夷族的大罪,他非但不怨恨祖父將他逐出秦氏,反倒祈盼秦氏能因此而免遭株連。
“呵呵,你能如此釋然赴死,莫不是因你妻兒早已逃脫了麼?”
趙立搖頭冷笑,緩緩從袖帶掏出一方錦囊,擡手扔到秦立的腳步。
秦立轉眸看去,登時如遭雷薨,手腳並用的跌爬近前,用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的拾起那錦囊,解開繩栓,露出一簇五彩絲瓔。
“啊!”
秦立仰頭哀嚎,他豈會不識得這錦囊,這絲瓔?
漢家女子及笄後,若已許嫁則編五彩絲繩爲纓,用之束髮,以示已有婚約。
大婚之日,夫妻行過同牢合巹之禮,便執手入室,男子親手脫婦之纓,並將此纓珍藏,視爲信物。
這五彩絲纓,正是秦立與其妻劉婧大婚之日,爲她解發脫纓,仔細珍藏多年的信物。
月餘前,秦立暗中留在長安的親信探知秦氏有變,隨即快馬飛奔至玄菟郡,向秦立稟告。
秦立心知大事不妙,便是安排百餘心腹死士護送妻兒離府,以圖避禍。至於他自身,是絕不能逃的,否則秦氏必將遭受皇帝的遷怒,甚至是株連九族!
作爲世家子弟,他不能獨自偷生,牽累全族!
夫妻離別時,他強忍着不去多看苦痛哀嚎的妻子,只是默默將這收着絲纓的錦囊交還到她手中,便是讓女侍衛將她速速帶離,暗中攜着兒子秦繼出府遠去。
此時此刻,秦立見得這錦囊,這絲瓔,無異聞得妻兒噩耗,端是痛徹心扉,幾欲癲狂。
砰~~
牢門猛地被從外推開,守在外頭的郎衛門剛要衝進來,卻見得右中郎將衝他們擺了擺手,沉聲道:“無須大驚小怪,在外頭好生守着。”
爲首的郎官掃了眼牢房內的情形,見得確是沒甚麼事,便即依言退步,再度掩上牢門。
趙立望着近乎癲狂的秦立,冷然道:“莫要鬼哭狼嚎的,本官只問你一句,可想讓你妻兒活命?”
秦立猛是止住悽嚎,稍稍愣怔數息,方是反應過來,急切的看向趙立,涕淚橫流的急聲問道:“他們沒死?”
“現下確是未死,日後卻未必能活!”
趙立面色格外陰森,他能體會秦立此時心境,若換了自家愛妻蘇媛遭難,他怕也是會發狂,但卻不至似秦立這般狼狽如犬,就如他自幼喪父喪兄,就立志入伍從軍,誓要屠絕匈奴蠻夷,爲父兄報仇。
除卻進入遺孤院的那日,他捧着盛滿金澄澄粟米飯的大碗流過淚,此後就再未哭過!
當然,他的愛妻蘇媛也絕不會似那劉婧般,做出悖逆陛下之事,他們夫妻二人皆爲軍中遺孤,若非有陛下,他們昔年怕是難以活下來,更遑論有今日的尊貴身份。
正因如此,他更是對秦立夫婦的所作所爲恨之入骨,項氏餘孽勾結匈奴,意圖謀害陛下獨子,若秦立真是盡數知情,甚或爲之同謀,那便是罪大惡極的逆臣賊子。
無論於公於私,趙立都恨不能生啖其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