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漢朝堂的三公九卿中,宗正卿往往在任時間最長,幹到死或實在無法動彈纔會去任。太常卿和大農令則在任時間最短,皆擇取年富力強的官員接任,蓋因其事務繁重,又不容出錯,精力不濟者難以擔當此任。
宗正卿和太常卿皆爲劉氏宗親出任,老宗正劉通年事已高,隱有告老之意,不出數年,太常卿劉歂應會轉任宗正卿。
瞧着皇帝的意思,日後空出的太常之位,或許會從其同輩宗親中擇取出任,畢竟與太上皇劉啓同輩的劉氏王侯因昔年的吳楚七國多受牽連,未被波及者也是死的死,老的老,或是沒甚麼威望。
照現下的情形看,最有希望的繼任太常卿的劉氏宗親,乃是乘氏侯劉買和趙王劉彭祖,本是最合宜的江都王劉非因執掌着皇家實業,活得瀟灑快意,壓根沒心思入朝爲官。
大農令曹欒也已年近五旬,再過些年亦要去任,他這些年來兢兢業業,政績顯著,依往例應可封候,且轉任中大夫,作爲皇帝幕僚出謀獻策。
正因如此,此番升遷的雖是孔僅和卓王孫,風頭最盛的卻是大農丞東郭咸陽。他剛過而立之年,又深受陛下重用,待得曹欒去任後,他極有可能繼任大農令,位列九卿。
皇室實業昔年之所以能如此徹底的整合齊地鹽業,東郭世家功不可沒,尤是東郭咸陽處置好南陽鹽商後,劉徹對其才能更是認可。
此番破格拔擢孔僅和卓王孫,劉徹也沒忘獎賞近年政績顯著的東郭咸陽,索性賜下座北闕甲第的大宅院,讓他作爲官邸居住,以示對他的看重。
宅院的形制本是列候府邸,因前任主人被貶謫,故才閒置下來,按說東郭咸陽這大農丞住着是有些逾制的。然而因是皇帝御賜,御史們倒也不便上奏彈劾,否則未免有妒賢嫉能之嫌,落個不好的名聲。
自家長子得蒙天子看重,東郭老家主東郭逺自是快慰不已,慶幸自個早早將一衆親眷都遷來長安,明面上沒再過問商賈之事,耽誤長子前程。
齊地的產業已盡數交由他的次子領着旁系族人打理,至少明面上是分了家,本家的嫡裔親眷不再從事商賈之事,只是每歲從龐大的族業中分潤些紅利。
北闕甲第權貴雲集,東郭咸陽身爲大農丞,舊官邸並不大,大多數親眷遷入長安後,居住在北闕閭里。如今分了偌大的新官邸,老家主東郭逺自要領着家眷隨長子喜遷新居。
同時喬遷的還有卓家和孔家,卓王孫和孔僅的官邸亦是換過,且恰好都在東郭咸陽的新官邸附近,只並非皇帝親賜,公府是按着形制分發的,佔地遠不如東郭府。
東郭咸陽昔年奉命前往南陽打擊鹽商,因有南陽孔氏從旁暗助,方纔得竟全功。孔僅入仕爲官後,同爲大農府屬官的東郭咸陽對其也多加照拂,故而兩家交情不淺。
孔氏的老家主孔餘與東郭逺年歲相仿,又皆曾執掌貲財巨億的商賈世家,自是性情相投,彼此時常走動。
如今孔僅升遷爲大農部丞,孔餘也學着東郭逺,把南陽的族業交由長子孔稗打理,明面上分了家,帶着本家親眷盡數遷入長安,尤是嫡裔親眷盡數入住孔僅的新官邸。
孔餘經商數十載,慣是會算計,心裡盤算得清清楚楚,現下孔僅已佔着位置,孔餘深信憑自家兒子的本事,日後應能有更大作爲。
畢竟曹欒比東郭咸陽大了十餘歲,東郭咸陽又比孔僅大了十餘歲……
孔餘的目光放得很遠,東郭逺當初能想到的,他現下自也能想到。
卓王孫倒是沒太多念想,他年歲比大農令曹欒也小不了多少,沒指望再往上爬,一心就想着坐穩這大農部丞之位,頂多再升任大農丞就到頭了。
位列九卿?
他是沒指望了,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或許卓氏後輩能更進一步。
念及至此,他也去信蜀都卓氏,讓嫡系親眷遷往長安,入住新官邸。靠着他和女兒卓文君現下的官位,三服內的嫡裔子弟可脫去商籍,還可經舉薦由公府錄入士籍,才學出衆者說不準還能得入太學。
土豪喬遷新居,自是車馬粼粼,場面不小。
劉徹聞得此事,頗是滿意孔氏和卓氏的知情識趣,便是召了東郭咸陽入宮,將整合鐵業之事交代下去,讓他領兩位新晉的大農部丞全力協助少府卿陳煌。
東郭咸陽自是會意,躬身應諾後便領命而去。
是夜,東郭咸陽備下宴席,邀了孔氏父子和卓王孫過府飲宴,其父東郭逺自然也在席。
席間五人皆是出身商賈世家,言談舉止間倒是少了幾分平日的拘束,賓主皆是開懷暢飲。
東郭咸陽深悉商賈性情,也沒說甚麼虛頭巴腦的場面話,直率坦誠的將陛下的想法說與衆人聽。
孔氏父子和卓王孫並不覺意外,他們曉得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同時破格拔擢任用兩位朝堂重臣,且還是新設的大農部丞。讓孔僅掌中原郡縣鐵業均輸,卓王孫掌巴蜀郡縣鐵業均輸,擺明就是有心對南陽郡和蜀郡兩地的冶鐵業出手整治。
他們聽罷陛下那甚麼整合計劃,反是有些訝異陛下的胃口這般小,畢竟他們甚至都做好要將大半族業捐輸給朝廷的準備了。
東郭咸陽聽完他們的想法,不由搖頭笑道:“你等倒是想岔了,陛下向來不喜朝廷與民爭利,更遑論對商賈強取豪奪,便如昔年對南陽鹽商般,也沒真動用官兵硬來。”
“正是如此,老夫亦聽咸陽提及過南陽鹽商之事,若非他們勾結官府,交通王侯,妄圖蚍蜉撼樹般對抗朝廷,也不至落得現今的下場。”
東郭逺舉着酒樽隨聲附和,復又現身說法道:“譬如我齊地鹽商,欣然應下了江都王的那甚麼鹽業整合計劃,如今跟着皇室實業吃香喝辣,掙到的貲財比過往反是多出不少。想來陛下此番命少府整合鐵業,亦如昔年鹽業般,不會虧待盡心協助的鐵商。”
孔僅在大農府做了三年多的平準令,對皇帝的行事風格亦頗爲了解,不由頜首認同道:“伯父說得在理,或許此番我孔卓兩家的族業非但不會減損,反會更加興盛,畢竟少府的冶鐵作坊能煉出更好的鋼鐵,遠非民間冶鐵作坊可以媲美。”
孔餘對少府的冶鐵作坊瞭解不多,有些將信將疑,只道自家兒子在說場面話,畢竟南陽孔氏的冶鐵術在大漢是響噹噹的。
卓王孫卻是隱晦道:“我任行人令時,曾見識過些少府打造的兵刃軍械,鋒銳堅固,遠非我卓氏的冶鐵作坊所能打造,甚至從未見過可與之媲美的鐵器,想來應是少府特有的鐵方和技藝。”
“哦,當真如此?”
孔餘微是揚眉,東郭父子乃是鹽商,對冶鐵自是不甚熟悉,蜀郡卓氏卻是能與南陽孔氏比肩的大鐵商,卓王孫身爲卓氏家主,其對鐵器的評鑑可比東郭父子要可信得多。
“不錯,我看那些兵械皆是同等形制,尺寸分毫不差,且看那刃身紋理應非捶打而成……”
卓王孫擡眸與他對視,緩聲道。
東郭父子沒聽出甚麼門道,孔氏父子的眼睛卻是愈睜愈大。
孔餘面色震驚,顫聲道:“依你之意,那些異常堅韌的兵刃皆是同模直接澆築,無需經過鐵匠捶打?”
孔僅也是面色潮紅,他自幼便隨阿父學着打理族業,自然曉得若兵刃真能澆築後不經捶打淬鍊,那意味着鐵質本就精純,甚或少府的冶煉匠師有把握控制好鐵汁的純度,從而保證澆築成品直接具備兵刃所需的剛度乃至韌度,既保證刃身堅固,又不至過剛易折。
他們自然不曉得,控制鋼鐵含碳量是後世冶金工業最基本的操作,更料想不到,少府的冶鐵作坊中,打鐵匠師們大多都轉了行,學着雕琢或用砂輪研磨如滾軸之類形狀獨特的精細部件,成爲陛下所謂的車工。
卓王孫重重頜首,復又加碼道:“據我猜測,少府已能大量打造此類兵械,甚至能打造出更爲精良的兵刃,畢竟持有這兵械的只是軍士,而非將官。”
孔餘喟然長嘆道:“這就難怪陛下要整合鐵業了,這等鐵方和技藝是不能隨意傳到民間的,若教居心叵測的賊子……”
“阿父慎言!”
孔僅忙是打斷他的話頭,可不能再往下說,免得觸犯忌諱。
席間皆是明白人,有些話點到即止,忙是轉了話頭,不再談及少府的冶鐵作坊,而是尋常的閒談,便連鐵業整合也暫時不再提及。
東郭咸陽曉得孔氏父子和卓王孫已有定見,日後自會全力協助少府行事,今日設宴的目的已是達成。整合鐵業之事,待領着孔僅和卓王孫去見過少府卿陳煌,再細細商談不遲。
出身商賈之人慣會交際,此時又是大事底定,席間自是觥籌交錯,開懷暢飲,端是賓主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