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費近愈兩月光景,押運着大批奴隸的昴騎纔將將到得西域樓蘭國。
九月間,西域的晝夜溫差極大,晝日是驕陽似火,夜晚卻寒風刺骨,爲避免太多奴隸被活活凍死,入夜前便須停止行進,尋找合宜的地方紮營,故行程更要慢上不少。
行軍大帳內,昴騎校尉彭策等漢將正與巴勒弗家族的繼承人塔澤斯閒聊,聊的卻非家長裡短,多是安息各地的風土人情。
此番與大漢宗室聯姻,只靠常駐長安的埃霍斯難以顯出巴勒弗家族的重視,巴勒弗家主又須坐鎮安息國內,不可輕動,故特意讓塔澤斯爲五位嫡系族女送嫁。
塔澤斯的漢話已說頗爲純熟,毫不誇張的說,比昴騎校營的大多數歸化入漢的將士說得都要好,出身長安世家的彭策聽得他那帶着濃郁京畿口音的官話,竟有些他處聞鄉音的感覺。
大漢臣民雖歧視化外蠻夷,但對能熟練說漢話、書漢隸乃至精通漢室禮法的外族,多少還是會另眼看待的,尤是巴勒弗家族素來“親漢”,又將與大漢宗室聯姻,彭策對塔澤斯自然就和善得多。
塔澤斯自也願和大漢將領搞好關係,故在過去的月餘間,兩人時常聊聊,只要不妄議軍政要務,不避開昴騎右監爲首的軍律官私下密談,光明正大倒也沒太多可忌諱的。
塔澤斯與彭策等昴騎將領愈是熟識,就愈發感嘆漢將的見聞廣博,覺着大漢軍力之所以霸絕於世,不是沒來由的。
安息雖也有完備的軍制,但領兵作戰的將領多是各地貴族臨時充任,素質參差不齊,饒是國君也無法輕易褫奪他們的兵權,蓋因他們統率的軍伍皆是私兵,若教國君強制收編,那今後王族再想徵召大軍,各大王國和城邦怕都不會積極響應了。
這等情形,實則就與華夏的夏商周差不多,是施行奴隸制和分封制的必然現象。
漢人對此是深刻理解的,畢竟秦皇推行郡縣制至今未及百年,歷代漢帝削藩又用了數十載,直到今上登基,接連頒佈了“王侯京居令”和“王爵虛設令”,大漢才真正從郡國制轉化成實質郡縣制,各諸侯國雖尚未盡數除國置郡,但官制皆同尋常漢郡,當地百姓也不會再以“某國人”自居。
譬如趙國百姓,談及自身籍貫時,不是自稱來自趙地,甚或是趙郡,已沒甚麼人再說“吾乃趙國人”。
塔澤斯對華夏的經史子集也多有研讀,對漢廷的體制優勢亦心知肚明,卻沒從未向米特里達梯王講述過,更沒想借助巴勒弗家族的影響力,在安息搞甚麼變法革新。
現今的安息體制,纔是最符合巴勒弗家族利益的,不是麼?
大一統?
誰想在安息搞這鬼玩意,巴勒弗家族就弄死誰,與王室徹底決裂都在所不惜!
況且,這亦是漢廷如此重視巴勒弗家族的主因,既不樂見巴勒弗家族篡奪安息王位,也不樂見巴勒弗家族走向沒落。
保持現狀,五十年不變,待漢廷安穩發展,直到真正有暇西顧,那就最好了。
真正能久居上位者,多半沒甚麼傻的,對此皆是心知肚明,巴勒弗家族之所以如此欣喜能與大漢宗室聯姻,不也是目光長遠,爲日後謀求更好的退路麼?
說句難聽的,若將來安息難逃亡國之禍,巴勒弗家族靠着現今的未雨綢繆,非但不會慘遭滅族,指不定轉而徹底歸化入漢,繼續安享千百年的榮華富貴。
無有遠慮,必有近憂,人如是,家族更如是。
塔澤斯身爲家族繼承人,肩負着傳承族業的重任,自是心心念念要交好更多的漢室權貴,當然,是要在不觸犯漢廷乃至天家忌諱的前提下。
昴騎校尉彭策,雖沒甚麼太大權勢,然塔澤斯仍是竭力交好,非但有問必答,甚至主動說些他感興趣的話題。
今夜與彭策談及西亞各族,塔澤斯突是想到個奴隸,便是喚親衛將人押來。
“此人乃是猶大教法利賽宗派的大祭司,從哈希芒王國逃到我安息境內,卻不老實躲着,四處傳教,我安息崇奉祆教,此類異端本當處以火刑,恰好遇着要向天子獻奴,一時難以盡數湊齊,索性是將此人及諸多邪教教衆也都押來了。”
“猶大教?猶太人麼?”
彭策及諸多將官打量着被押入軍帳的那個奴隸,皆是頗爲好奇。
“猶太人?”
塔澤斯聞言,反是更爲詫異,疑惑道。
彭策沒答話,而是扭頭看向一個頗爲年輕的軍候。
年輕軍候自是會意,舉步近前,頜首笑道:“猶太乃源自希臘語的音譯,就出自猶大,是對希伯來人的蔑稱,有奸詐之意。”
“嗯,我還道是自個記錯了,當初在軍學時,我的世界史學的還成,雖不似你這般能評個優甲,卻也得了個優乙,廣川王都是不及我的。”
彭策對此顯是頗爲得意,年輕將官卻是笑而不語。
身爲軍學後輩,他焉能不知,廣川王劉越昔年就學時,除卻徒手搏殺的武課,旁的十餘門課業皆爲全優評鑑,尤是軍略類課目,皆爲優甲,簡直堪稱軍學傳奇,至今未有後輩能及,自家上官曾在世界史一科稍稍勝過廣川王,倒也足以炫耀一輩子了。
彭策見得部屬沒搭腔,不由老臉一紅,清咳兩聲。
“煩勞嗣子問問他,哈希芒王國應是法利賽宗派建立的猶大宗教國,大祭司的權勢不下國君,他何以淪落到這般田地?”
彭策對目瞪口呆的塔澤斯如是道,雖說巴勒弗家族無有漢爵,但對身爲繼承人的塔澤斯,與他熟識的漢人也習慣稱他爲巴勒弗嗣子,倒沒甚麼旁的意思。
塔澤斯點了點頭,充當起臨時的譯者。
那猶太祭司聽了他的問話,面上也不禁浮現出驚詫的神情,他雖聽不懂漢話,卻能從衆人的神情舉止中,瞧出真正出言詢問的乃是那個漢將。
此番被押往漢境爲奴,他早已瞭解自身處境,也想方設法探聽到些關於大漢的傳聞,知道那是個無比遙遠且無比富強的國度。
萬萬沒料到,大漢的將領竟知曉哈希芒王國和法利賽宗派。
要曉得,希伯來人祖上雖是闊過,然自所羅門王故去後,分裂的兩個猶大王國先後被亞述人和巴比倫人覆滅,數百年間,波斯、馬其頓和塞琉古更接連崛起,皆是欺壓奴役希伯來人。
直到二十餘年前,趁着塞琉古帝國被安息出兵重創,猶大·馬加比的侄子約翰·赫坎納斯才糾集聚居在耶路撒冷聖城周邊的希伯來人,擊敗並驅逐了塞琉古駐軍,建立了以祭司爲政治和宗教權威的哈希芒王國。
說是王國,實則就是領土稍大,屬民較多的大型城邦罷了。
莫說大漢和安息,就是苟延殘喘多年的塞琉古王國,若非疲於自保,想出兵滅掉哈希芒王國,也不會太過費勁。
當然,宗教這鬼東西,狂信徒的戰鬥力還是不差的,就是純粹不要命搞聖戰的那種倒黴玩意。
簡而言之,哈希芒王國對周邊鄰國而言,就是根食之無味的雞肋,棄之也不算可惜,包括現今埃及的托勒密王朝。
“赫坎納斯王故去後,喬尼亞斯王執意興兵東擴,教化納巴泰人和阿拉伯人,我法利賽宗派極力反對,王便公開支持撒都該宗派,迫害我等!”
那猶太祭司無疑也是個聰明人,強抑心中的驚愕,用頗爲純熟的波斯語如實道來。
聞得塔澤斯的轉述,帳內諸將先是面面相覷,旋即皆是失笑。
無怪陛下曾言,天下最不可理喻的,就是所謂的宗教瘋子了。
納巴泰人且不論,阿拉伯人祖上也闊過,乃是遠古閃米特人的分支,直到數百年前,才被亞述人以“阿拉伯”之名加以區分。
雖說阿拉伯人確仍是生活原始,然若真計較起來,他們的“輩分”跟咱炎黃子孫也差不多,你們憑甚麼去教化他們,讓他們信奉你們的真神,那甚麼狗屁“耶和華”?
憑你們臉大,還是拳頭硬?
征服就征服,奴役就奴役,非要說甚麼“教化”,你們特麼也配?
果如陛下所言,外族真沒甚麼好鳥,尤是膚色愈白的,心腸就愈黑,愈是厚顏無恥!
彭策嗤笑道:“那甚麼喬尼亞斯王既是有意擴佔疆土,怎的不去對埃及的托勒密王朝下手,難不成不想爲先祖復仇,據我所知,他們那先知……甚麼西來着……”
年輕將官笑道:“摩西!”
彭策撫掌道:“對,就是那摩西,自稱得着那耶和華的神諭,帶希伯來人逃到這流淌着蜜和奶的地界,非死賴着不走了,昔年還仗着兵力強盛,四處的騎驢圈地,那甚麼所羅門王更是囂張得緊,天下哪有這等道理的?”
塔澤斯聞言,不禁眼角抽搐,心道你們漢人對希伯來人祖上那點破事都知曉得這般清楚,怕不是也早將我們帕提亞人那點根底都刨清楚了吧。
“校尉,末將以爲,這奴隸既是法利賽宗派的大祭司,或許還是有些用處的,哈希芒王國雖是不值一提的寡民小國,但散居各處的希伯來人卻爲數不少,若是又出個先知,得了神諭,要向埃及發動聖戰……”
年輕將官眼珠子提溜一轉,意有所指道。
諸將聞言,皆是眼神大亮。
彭策更是猛拍大腿:“你小子,真是個直娘賊,着實言之有理!”
“……”
年輕將官雖是得了上官讚賞,卻也憑白捱了句“國罵”,慘遭罵娘,端是哭笑不得。
“不知嗣子可否將這奴隸……轉售於我等啊?”
彭策看向若有所思的塔澤斯,如是問道。
塔澤斯訕笑道:“校尉言重了,若是瞧得上眼,只管留下好了,說甚麼轉售……”
“那可使不得,這金票,嗣子且收好了,錢貨兩訖。”
彭策頗是豪爽的從行軍囊裡摸出張金票,面額是十金,當着衆人的面塞到他的手中,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呵呵……”
塔澤斯的笑容發乾,雖說精壯奴隸在漢境內的市價也不過兩萬錢出頭,十金實屬離譜高價,但他就特麼覺得自己賠了,賠大發了!
錢貨兩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