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郭咸陽身着官服,坐在冠蓋華美的車駕上,心裡美得很。
齊地東郭一族,從先秦時代起賣了百餘年的海鹽,然而還從未有族人做過朝堂重臣。尤其自秦朝以降,朝廷的國策重農抑商,商人的政治地位不斷被打壓,東郭族人更是連騎馬乘車都是奢望。
東郭咸陽作爲東郭家當代家主的嫡長子,本當繼承商籍,無法入士爲官。然而當皇室實業的海鹽作坊展現在他的眼前,作爲一個精於算計的大商人,東郭咸陽果斷選擇了投靠皇室。
他不但將名下所有的作坊作價抵押給皇室實業,還廢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家族中的長者,尤其是他的家主老爹。結果便是東郭家完全倒向了圖謀深遠的皇室,連帶附屬的中小鹽商也都盡皆收歸皇室實業。
齊地最大的鹽商東郭家加入皇室實業的消息,造成了極大的反響。
短短月餘,整個齊地幾乎再也找不到獨立運營的鹽商了,皇室實業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大漢北方沿海的鹽業全部整合完畢。
對於東郭咸陽這種識時務,有又真本事的傢伙,江都王劉非無疑是極爲滿意的。出於投桃報李的打算,劉非不但通過舉孝廉的方式,舉薦他入士,還順帶讓他成爲齊地鹽監,負責整合當地鹽業。
東郭咸陽自從當了鹽監,便負責向南陽周邊郡縣大肆傾銷海鹽,每日忙碌得根本來不及慶祝由商籍轉入士族。然而不過短短數月,更大的好處從天而降,幾乎將他生生砸暈過去。
大農丞,大農令的副手,秩俸千石,相當於後世的副部級。
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東郭咸陽在短短數月之內,先從個體戶考上了公務員,做了地方稅務廳和財政廳分管鹽業的副廳長,然後又突然進入中央政府,做了財政部兼商務部的副部長。無論在任何時代,這種升官速度都堪稱瘋狂!
東郭咸陽突然被朝廷任命爲分管鹽業的大農丞,讓整個東郭家的族人盡皆興奮欲狂。東郭老爺子的老臉更是笑成一朵菊花,先是領着族人們祭告祖先,隨後又拿出大把錢財,在齊地四處佈施,逢人就炫耀自己的寶貝兒子,隱隱覺得自家比那些身着布衣的豪商巨賈要高貴得多。
東郭咸陽並不知道,他之所以能破格拔擢,一步登天,乃是太子劉徹極力在皇帝老爹面前舉薦的結果。
劉徹作爲穿越衆,自然知道東郭咸陽即便如今不出仕爲官,等到劉徹登基後也還是要將他請出來的。作爲歷史上武帝朝最爲重要的幾名經濟官員,劉徹早就在暗自留心。
桑弘羊如今不過六歲,東郭咸陽和孔僅也尚未到而立之年,劉徹原本尚不打算干涉他們的正常成長曆程,免得揠苗助長。
然而年輕的東郭咸陽卻得到了劉非的極大讚賞,很顯然金子無論何時都是會發光的。當劉非向劉徹舉薦東郭咸陽時,劉徹已然決定將整合大漢鹽業的重任交給他負責。
至於孔僅,卻正是南陽孔家當代家主的嫡子。如今南陽孔家的態度極爲曖昧,甚至不少族人暗地出資幫助南陽鹽商,囤積海鹽。若是孔僅也參與其中,即便劉徹再惜才,也放他不過。
按理說,大農令曹欒位列九卿,身爲太子劉徹是沒有資格爲他指定副手的。即便是丞相袁盎,也需徵詢他的同意,方纔能任命新的大農丞。
然而在老宗正劉通籌備的那場酒宴上,數位朝廷重臣盡皆在座,得知皇帝陛下對南陽之事極爲惱怒,特意下旨太子劉徹嚴辦,可便宜行事。
如此一來,破格拔擢一個大農丞也便毫無疑義的通過,即便是監察百官甚至皇帝的御史大夫劉舍也默不作聲,根本不敢出言反對。
東郭咸陽剛剛趕到長安城大農府領了印綬官服,便馬不停蹄的趕往南陽郡,與之同車而行乃是太子劉徹的心腹之人,太子中庶子張騫和太子庶子陳誠。
新官上任的東郭咸陽雖是意氣風發,但在張騫和陳誠面前卻絲毫不敢露出倨傲之色。
這兩個尚未及冠的少年,背景太硬。
且不說太子中庶子張騫的秩俸已達六百石,級別不低。單說太子庶子陳誠,乃是當朝少府卿陳俞的嫡長孫,少府陳氏未來的家主,其家族世受皇恩,跺跺腳就能弄死一大片類似東郭家這樣的商賈世家。
張騫倒是極爲平易近人,見東郭咸陽舉止有些過於拘謹,主動找了個話題道:“此番大農丞身負重任,不知可曾計劃周詳?”
東郭咸陽雖然有了幾分謀劃,卻不敢託大,只是微微笑道:“數月來南陽鹽商已然按照每石八十錢的價格購入了四百餘萬石海鹽,加上稅金,估計足足耗費了五億錢。根據線人的消息,不少鹽商如今已是傾盡所有,囊中羞澀,要是沒有南陽孔家爲首的鐵商暗中支援,恐怕早就潰不成軍了。”
張騫點點頭,沉吟不語。
反倒是陳誠滿臉不屑道:“區區商賈,也敢和朝廷對抗,如今大農丞奉旨整肅鹽業,丞相府,御史府和廷尉府也盡皆派出重臣帶着大批府吏,嚴查南陽及周邊諸郡官商勾結之事,還怕個甚?若是孔家當真不識相,咱們隨行的千餘虎賁衛難道是吃素的不成?”
騎馬護衛着車駕前行的虎賁將官聞言,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此次千餘虎賁衛隨新任大農丞東郭咸陽前往南陽郡治宛城,接到的命令只是保護朝廷派往宛城官吏的安全,並沒有讓他們去抄家滅族。當然,作爲太子中庶子的張騫握有臨機決斷的權利,但是陳誠這個毛頭小子,壓根是叫不動這些虎賁衛的。
張騫也是無奈的皺起眉頭,對陳誠稍顯輕佻的言行有些不悅。作爲少府陳氏未來的家主,大漢皇室未來的大管家,陳誠言語太過輕佻,顯是極爲缺乏歷練。
“可惜不能像秦立一樣把你丟到虎賁大營磨練些時日。”
張騫不懷好意的來回掃視着陳誠,似乎在盤算着什麼,意有所指道。
陳誠聞言,登時渾身癱軟。
秦立的悲慘遭遇他是極爲清楚的,不但在虎賁大營被操練得半死不活,如今還被派往西北塞外清剿羌人,陳誠光想想就覺得悽慘。
東郭咸陽倒是擅長察言觀色,出言爲陳誠緩頰道:“陳庶子所言也不無道理,自打南陽商賈囤積海鹽開始,召集了不少當地的地痞無賴守在各處碼頭和鹽肆。但凡來往鹽商不將海鹽販賣給他們,就藉故生事,不少齊地鹽商都吃了大虧。”
張騫頜首道:“大農丞無需擔憂,依殿下的吩咐,若是南陽鹽商光明正大的購買海鹽,要買多少便賣給他們多少。但若是耍些下三濫的手段,只要找到證據,便是將其抄家滅族也無妨。”
東郭咸陽不由面露喜色,他們東郭家歷代經商,往日沒少被豪門權貴壓榨。如今能利用朝廷的武力,反過來欺負別人,實在讓他有種鹹魚翻身的感覺。
他捋着鬍鬚,興奮道:“若是如此,南陽鹽商恐怕也蹦躂不了幾日了,如今海鹽源源不斷的運往南陽,定然能把他們活活撐死,今後就會乖乖聽話了。”
張騫搖搖頭道:“看來大農丞還是沒有領會朝廷的真正意圖,要解決南陽鹽商並不難,何必花費如此大的氣力?此番其實是要殺雞儆猴,朝廷要讓天下的商賈看看,即便不動用武力,憑藉純粹的商賈手腕也能將奸商們弄得家破人亡!”
東郭咸陽聞言一愣,苦笑道:“若真是如此,可真不太容易。南陽鹽商是按照八十錢每石的價格購入海鹽,即便他們今後無力繼續購買,但只要囤積起來的海鹽按照進價販售出去,也不會傷及根本,甚至還能小賺一筆。”
“誰說他們能按照進價販售出去?前些日子朝廷已將鹽業的附加稅賦盡皆免除,只收取商稅。待到時機成熟之時,皇室實業會配合大農丞,將海鹽的價格開始大幅下調……”
張騫壓低聲音,陰測測的冷笑道。
東郭咸陽張大了嘴巴,心中暗自慶幸自己當初識時務,及早投靠了皇室,否則還真有可能血本無歸。
他平復下心情,復又皺眉道:“只是如今南陽鹽商旗下的大量鹽肆都閉門歇業,即便朝廷有大量的廉價海鹽,卻無法銷到百姓手中啊。除非出兵強奪鹽肆,只是如此一來,恐怕會壞了朝廷的體面。”
張騫認同道:“自然不能輕易動用武力,朝廷派出的吏卒只能用來對付前來鬧事地痞無賴,不可強行掠奪商賈產業。否則朝廷派幾個武將就可以解決,何苦要拔擢你做大農丞?朝廷正是看重了你精通商賈之事,希望你能將此事辦得更加體面,免得引起各地商賈的反感和恐慌。”
東郭咸陽點頭示意自己已完全領會了朝廷的意圖,不再說話,而是沉下心重新研判形勢,以圖抵達南陽之後能立即進行一系列的後續計劃。
他很清楚,只有將南陽之事解決得漂漂亮亮的,才能真正坐穩大農丞的高位。若能成爲皇帝和太子眼中的能臣,今後想要再進一步倒也不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