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宣室內,漢帝劉啓看着眼前兩個跪伏在地的皇子,瞧着他們鼻青臉腫的悽慘模樣,氣得眼角不住抽搐。
“堂堂皇子,爲了個火鍋城的包間與宗室子弟當街廝打,成何體統?”
劉啓愈看愈是惱怒,踱步到他們身後,擡腿衝着兩人撅起的小屁股一人賞一腳,念在他們歲數尚幼踢得倒是不重。
十一皇子劉越生性怯懦,不敢躲避,結結實實捱了一腳,依舊不敢吭聲。
十二皇子劉寄卻是個機靈膽大的,見老哥中招,便即毫不遲疑的側身閃過。
劉啓一腳踢空,險些沒閃了老腰,惱得額角直冒青筋,待得站穩又要擡腳去踹。
“父皇息怒啊!”
劉寄忙是死死抱住皇帝老爹的大腿,涕淚橫流的求饒道:“兒臣知錯了,兒臣今後動手前必先辨明敵我情勢,不會再如此莽撞衝動了。”
“……”
劉啓啞然無語,心道這憊懶小子的脾性倒真與其母王皃姁一模一樣,慣會耍無賴。
劉啓向來對憨直爽朗的王皃姁寵幸不斷,王皃姁又似乎頗爲適合生育,多少嬪妃苦求天家子嗣卻不可得,她偏是毫不停歇的一口氣連生四位皇子。
十歲的廣川王劉越,九歲的膠東王劉寄,八歲的清河王劉乘,七歲的常山王劉舜。
每年抱一個,鬧得漢帝劉啓又喜又愁,若她再生下去,大漢可再沒多少郡國可封了。好在生完劉舜後,王皃姁的肚子終是徹底消停了,再未傳出孕信。
自古父母多愛幼子,此乃人之常情,劉啓雖貴爲大漢天子,亦不能免俗。
王皃姁誕下的四個皇子中,幼子劉舜最得父母寵溺,從小嬌生慣養,嬌縱怠惰,好在年歲尚小,常伴母妃身側,養在深宮內苑倒也闖不出甚麼大禍。
劉乘則是天資聰穎,又自幼被太子劉徹時常帶在身邊教導,小小年紀便奸猾似鬼,經常搗鼓些危險的玩意鬧得宮裡雞飛狗跳,漢帝劉啓索性將他丟到太子府裡,讓劉徹多加管教。
劉越作爲王皃姁的長子,比太子劉徹只小三歲,打小便被拿來與這位天資卓絕的皇兄比較,自是烏雲壓頂,陰影厚重,養成了怯懦的性子,向來缺乏自信。
倒是次子劉寄長得雖是虎頭虎腦,偏生將父皇和母妃的脾性盡皆繼承,端是陰損無賴,懂得審時度勢,佔着上風時出手狠辣,見勢不對立馬服軟認慫,痞得很!
劉寄對太子劉徹崇拜得緊,卻又不想像劉乘似的跟太子皇兄學那甚麼科學甚麼政經的,只想學擒拿格鬥,就是皇兄那種徒手卸掉對方胳膊,肘擊對方喉結的手段。
劉徹自然不會將軍體搏殺術教給這小屁孩,鬧不好可真會出人命的。
劉寄苦求未果,便是終日攛掇着胞兄劉越陪他出宮,四處惹事生非,找藉口與貴胄子弟廝打。
劉越雖性格怯懦,但畢竟爲人兄長,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弟弟出去闖禍,每每也只得跟着,若劉寄折騰得太過火,他也好及時從旁制止,免得事情鬧大。
往常中尉張湯坐鎮長安城,劉寄倒是不敢鬧得太過,如今張湯奉旨前往臨淮查案,國之蝰蛇離了長安中尉府,北闕甲第徹底成了劉寄的天下,可不得往死裡鬧騰。
好在劉寄還是知曉輕重的,從未讓隨行的郎衛出手,皆是自個擼起袍袖就上,還往往是找年歲更大的貴胄子弟幹架。
與劉寄幹架的貴胄子弟,心裡着實是憋屈的,打贏了不敢聲張,打輸了更是沒臉聲張。
他們的家中長輩得知此事,也往往一笑置之,侍衛又沒出手,權當街邊童子打架,關中民風自古彪悍,不少世家大族更是軍武傳家,少不更事時也沒少揍過劉氏宗親的子弟。
劉寄雖已封了膠東王,但未出宮開府,更未就國,在大漢君臣眼中,依舊是個小屁孩。
只要不缺胳膊斷腿,包括漢帝劉啓在內的諸多長輩們,對此還是極爲寬容的。
漢帝劉啓今日之所以惱火,不是因兩個兒子與人廝打,而是他們非但打輸了,還被揍成這副熊樣,恁的丟了他的老臉!
遙想當年,他掄起棋盤就把吳王劉濞的嫡長子活活砸死,也沒甚麼可懼怕的,一旦動起手來,可不就得拚命往死揍麼?
他怎的生出這兩個沒出息的東西?
“滾!”
劉啓咬着後槽牙,身爲皇帝,有些話又不便明言,意有所指的呵斥道:“滾去找你的太子皇兄,讓他好生操練你二人。朕移駕甘泉宮避暑前,若此事沒個後續交代,你二人便自行去宗正府吃頓祖宗家法!”
“謝父皇!”
劉寄眼神大亮,忙是鬆開了皇帝老爹的小腿,拉着尚自愣怔的劉越,屁顛屁顛的告退而去。
劉啓看着兩個漸漸遠去的小小背影,滿臉無奈的搖頭苦笑,兒子多了也真是不省心啊!
太子府後苑的蘭園小築內,劉徹正躺在搖椅上看些稗官野史,見得兩個頂着腫脹豬頭的弟弟結伴而來,擡眸瞟了瞟他倆,謔笑道:“父皇失了顏面,竟沒賞你們吃頓廷杖?”
劉寄面色訕訕的辯解道:“那兩位族兄皆已束髮,我二人尚且年幼,雖是打不贏他們,卻也沒吃甚大虧,不過受些皮外傷,不礙事。”
劉徹笑問:“宗室子弟當街互毆,老宗正沒發話?”
“是在旁邊的巷弄裡,巷道兩頭皆有郎衛和侍衛把守,算不得當街互毆。”
劉越忙是拽住劉寄的袍袖,搶先出言解釋道。
“誒,你慣是維護他,卻屢屢被他連累,着實難爲你了。”
劉徹眼見劉越雖是膽怯卻仍下意識的將劉寄拽到身後,無奈的搖搖頭:“衆多兄弟中數你最老實,日後怕是要吃虧的。”
劉越垂着頭,硬是沒敢吭氣。
劉寄卻是拍着胸脯道:“有我在,誰也不敢教兄長吃虧!”
劉徹眼角抽搐,頹這不要臉的秉性,真是似足了南宮二姊,不由萬分鄙夷道:“除了你,誰會教他吃虧?你若少闖些禍,他也能活得輕省些。”
劉寄小臉漲紅,強自犟嘴道:“若殿下多教我幾招擒拿之術,我自個就能將那兩位族兄收拾服帖了。”
劉徹輕笑道:“真想學?”
劉寄聞得有戲,忙是連連點頭,宛如小雞啄米。
劉徹撫着下巴,半闔眼瞼,微作沉吟。
大漢取官多采世襲,世家子弟的進身之階多爲承官襲爵。隨着時間推移,世家子弟愈來愈多,朝廷的官爵之位卻是有限,世家子弟不是等着繼承家業,便是混吃等死。
從後世史籍可知,這些遊手好閒的世家子弟會漸漸成爲社會毒瘤,仗着家世欺男霸女,爲非作歹。
長此以往,定是不行的。
大舉清除世家大族倒可暫時緩解這等窘況,但必會引得朝野動盪,且是治標不治本的無用之舉。
舊的世家沒落了,自會有新的世家取而代之。
譬如劉徹栽培起來的諸多羽林衛,似李鬆和趙立這類軍中遺孤,他們日後官居高位,不也會蔭妻庇子,開創世家大族麼?
即便是後世的美帝和華夏,實則皆是採取精英政治的。畢竟教育資源和出身境遇的不同,往往意味着眼界和機遇的極大差別,妄圖無視這種殘酷事實的理想主義者,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合格的執政者,只要保證民衆有接受良好教育的途徑,和較爲公平的晉升體制就足夠了。保持住適當的階級流動性,使尋常百姓有機會通過自身努力改變命運,才能推動整個社會不斷向前發展。
一味要求齊頭式平等,不惜拉低精英階層的社會地位乃至收入水準,這和後世華夏某個階段的大鍋飯及歐洲多國興起的反智主義般,是違背自然規律,違反人性的,必將被歷史的車輪碾成齏粉,徒增後人笑談。
劉徹雖不想讓世家子弟獨踞大漢朝堂,卻又不想讓他們淪落成社會的渣滓,自然要想個辦法爲他們找尋出路。
近日見得李廣在對朝作戰時缺乏謀略,劉徹漸漸生出個想法,今日又看到自家皇弟精力過剩,卻因沒甚麼正事可做,只得四處惹事生非,他終是拿定主意。
不妨再開個帝國軍校,讓貴胄子弟入學。
遺孤內院雖有軍事學院,但招收的皆是軍中遺孤,劉徹實則是有些擔心的,若日後大漢的軍政皆被軍中遺孤們掌控,他們勢必抱團,排擠舊有世家在軍中的固有勢力。
太危險了!
缺乏制衡的軍中朋黨,對於帝皇而言,簡直是在背芒刺,威脅太大!
何況讓世家子弟進入帝國軍校,日後可通過軍功謀取進身之階,非但讓他們瞧到前程有望,更會增強和傳承大漢鐵血尚武的精神,而不似史書般在朝堂上爭權奪利,鬧得官爵氾濫,吏治不寧。
若想加官進爵,便得仗劍執盾,爲大漢殺伐四方!
劉徹心意已決,擡眸望向劉寄道:“怕吃苦麼?”
劉寄昂首揚眉:“不怕!”
劉徹微是頜首,復又問道:“日後敢征戰沙場,刀頭舔血麼?”
劉寄渾身微顫,急聲反問:“皇子可統率大軍,開疆拓土麼?”
大漢立朝後,劉氏諸侯王鮮少得以領軍征戰,在吳楚之亂,樑王劉武和江都王劉非抵禦叛軍時,統率的皆爲封國私兵,故而劉寄方纔有此疑問。
“有何不可?若你真有本事,入虎賁爲將帥亦無不可。”
劉徹卻是不太在意,想讓將領不敢謀逆,關鍵是看帝皇的手腕夠不夠靈活狠辣,能不能讓將領們相互制衡,牢牢握住軍權。
劉寄目光熠熠:“當真?”
“若真有心,孤王便爲貴胄子弟設立軍學,你率先入學。”
劉徹展顏笑道,復又望向默然不語的劉越,不容置疑道:“你亦隨之入學,好生磨練磨練,改改這怯懦的性子,學着做個昂首提胸的男兒,做個頂天立地的天家子!”
劉越緩緩擡頭,凝視劉徹雙眸,見得那滿是勉勵的堅定眼神,便是重重點頭:“臣弟定不負兄長囑託!”
“若能如此,自是大善!”
劉徹撫掌大笑,吩咐道:“你倆且先回去好生養傷,待爲兄去尋父皇討要聖旨,儘速開設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