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穿着一件破爛的麻衣,枯坐在長安東市一個食肆門口的臺階旁,傻愣愣的望着人來人往的大街,餓得沒有一絲力氣。
仁壽家宴那日出了宮城後,他並未找到來時乘坐的王府車駕,還被宮門前的幾個侍衛架起來,遠遠丟到一邊。
當劉德滿臉怒容的走回北闕甲第,想要進入自己的王府時,竟然被中尉府派來守衛的府卒攔了下來,一副大爺不認識你的可惡嘴臉。
按說原本沒人敢這麼大膽,冒犯王爺的罪名可不輕。可是侍衛和府卒們都有充足的理由——劉德沒有印綬,無法證明他王爺的身份。
準確的說,劉德的印綬就丟失了。在只認印綬不認人的漢朝,這可是比在後世丟了身份證還可怕千萬倍的事情。
在秦漢時,印的地位比腦袋更重要,因爲它是權力的象徵。秦末時,項梁帶着侄兒項籍起事,殺了會稽守,解下他的印綬掛在自己身上,就可以號令全郡的兵馬。
漢印因爲是要鈐在封泥上用於封印的(即把簡牘收卷後將卷的首簡和末簡用膠泥塊粘合起來,然後在膠泥上鈐蓋印章,以示密封.收取簡牘者首先要驗看封泥是否完好。如果強行拆開簡牘,必然破壞封泥,則可知其已曾被打開過)。因此尺寸不可能太大,一般的只有指甲蓋大小,平時不用時都隨身攜帶,收盛於腰間所掛的鞶囊中,再在外面垂上綬帶。
漢代朝服不象後世那樣以顏色區分等級,而是都穿皁衣(黑衣),因此印章的材質,印鈕的形狀和綬帶的顏色是區分官員祿秩的唯一標誌。丞相金印紫綬,御史大夫是副丞相,佩銀印青綬,以下各有等差。再一個是印鈕的形狀,帝后用螭鈕(螭是龍的一種),諸王丞相列侯用龜鈕。
(ps:由於漢代印綬的地位很高,所以新莽末年,商人杜吳殺死王莽後,不去砍他的首級,而首先去解他的印綬掛在自己身上,可見漢人潛意識心目中,印綬的地位遠比那顆腦袋值錢。因爲腦袋不過換些懸賞,而印綬則象徵着權力。)
從此,劉德的悲慘生涯開始了,只要他稍微接近熟識的王爺或朝臣的府邸,就會被一些不明身份的兵衛盤查,以保護王爺和朝臣爲由,不許他靠近。
到得夜幕降臨,他更是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搶劫,他被數個蒙面大漢劫持到了長安東市,除了貼身衣褲外,劫匪只給他留下了一件破爛的麻衣和一個破碗。
劉德不笨,自能猜到這一切皆是太子劉徹搞的鬼。
否則哪有這般巧,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碰到多管閒事的兵士。可他知道哪怕就是劉徹將自己活活餓死,也沒有人能以此爲由向劉徹發難。大漢就是認印不認人,你自個把印丟了,餓死了也怨不得別人。
整整三日,劉德端是滴米未進,入夜後便學着路邊的乞丐,尋個避風的角落蜷縮成一團。雖已要入夏了,但長安的夜晚還是非常寒冷的。
如今的他,披頭散髮,面容枯槁,渾身散發出一種腐肉般的惡臭,連附近的乞丐都離他遠遠的。當然,並不是說乞丐們比他乾淨,而是能感覺到他周身籠罩着一種死氣沉沉的濃郁到無法化開怨念。
咚!
食肆的夥計狠狠的踹了劉德一腳,朝他臉上啐了口唾沫,呵斥道:“給老子死遠點!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
食肆附近一般都會有乞丐,只要乞討時做得不過分,夥計們也從不難爲他們,甚至有時會端出些剩飯剩菜放到他們的飯鉢中。但是眼前這個乞丐着實招人厭惡,既不肯吃夥計拿來的剩飯,又死死賴着不走,還擺出一副隨時要死的樣子,嚇得來往的行人都不敢進食肆吃喝。
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劉德被夥計狠狠踹在大腿上,只覺一陣劇痛,竟不可思議的清醒了一些。他擦了擦臉上的唾沫,喉嚨裡發出低啞的嘶吼聲,如野獸一般衝上去保住夥計的大腿,狠狠的咬將下去……
中尉府的正堂上,郅都皺着眉頭看了看堂下被打得渾身是血,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上毫無聲息的劉德,對着被人用擔架擡來的食肆夥計問道:“就是這乞丐咬了你?”
面色蒼白的夥計涕淚橫流道:“正是,請中尉給小人做主啊!小人並非故意將他打成這般模樣,只是他死不鬆口,幾乎將小人活活疼死,這才下手沒了輕重啊!”
郅都翻看了桌案上仵作關於夥計傷情的簡牘,點頭道:“確實傷得不輕,此事錯不在你,你且回去好好休養,這乞丐就交給本官處置,定會還你公道。”
夥計頓時感激涕零,連聲稱謝,畢竟雖是乞丐傷人在先,但若是真將他打死,自己也難逃牢獄之災。如今中尉大人這一番話,就是爲他脫了干係。
吩咐書吏帶人將夥計擡走,詳細記錄下供狀,郅都面無表情的打量了一番地上的劉德,對府卒幽幽道:“帶下去,好生清理一番,再尋幾個機靈點的看着,莫讓他死了。”
府卒應諾,架起地上的乞丐就往堂外走去。雖然他們不知道中尉大人爲何要救活這個乞丐,但卻不敢有絲毫違背。郅都御下之嚴苛是出了名的,敢違令者打個半死都是輕的。
東宮中,除了慄姬所生的三位皇子,劉徹的六位兄長盡皆到齊,正在正殿和劉徹飲宴,慶祝《皇室實業入股協議》的正式立契。
數日來,少府在太子劉徹提供的章程下,對諸皇子各封國的往年租稅和各種不動產做了詳細評估。
根據這些評估,劉徹給諸位兄長開出極爲優厚的估價,溢值達到了兩成以上。皇子們自然很是滿意,既然木已成舟,能多佔點便宜自然也是好的。
尤其是劉非,坐擁兩郡之地,竟然獲得了高達十五億錢的財產估值,着實讓他興奮不已。
要知道,這兩郡哪怕風調雨順的年份,他能收到的租稅也不會超過四千萬錢,還要支付府中大批幕僚和下屬的薪俸,真正的收入不過兩千餘萬。十五億夠他不吃不喝攢上近百年,試想哪個諸侯王能活上百年?
大漢朝廷去年的歲入也不到六十億錢,啥叫富可敵國?劉非現在就覺得自己富可敵國。
雖然這些估值都會算成股份,拿不到真正的現錢,但顯然皇帝老爹是清楚這件事的,太子今後想賴也賴不掉。再說長安城的權貴豪強,誰不知道所謂的田氏商團,暗地裡就是太子的產業。有好事的人私下稍稍估算了一下,這些產業在去年短短數月間,就達到了近十億錢的恐怖收益!
劉非很清楚,跟着太子老弟做買賣,萬萬是不會虧的。哪怕是掙得少了,太子也有足夠的家底補足承諾的“最低收益”。
當然了,堂堂皇子是不會去經商的,但那些權貴世家,哪個背地裡沒有自家的買賣,“偷偷的進莊,打槍的不要”就可以了。
酒熱正酣之際,劉榮帶着滿臉怒容的劉閼於闖入殿來,急聲道:“太子殿下,請放過二弟吧。”
諸位皇子聞言一愣,齊齊望向了主位上的太子劉徹,猜測着他是否真的對劉德動手了。
劉徹微微一笑,問道:“大哥何出此言啊?孤王何曾要對付劉德?”
劉閼於搶上前來,冷哼道:“二哥此時正在中尉府,生死不知,太子真不知此事?!”
“哦?還有此事?劉德所犯何事?竟被捉拿至中尉府?”
劉徹滿臉戲謔,幽幽道:“中尉郅都一向秉公執法,若劉德無甚大錯,諸位兄長俱可放心。”
劉榮聞言滿臉漲得通紅,他怎可說出劉德是在街邊乞討時咬了一個小小的庶民?這是大損天家尊嚴的醜事,傳揚出去,劉德輕則被宗正府執行家法,重則被逐出宗族,貶爲庶人也不是不可能。
“太子如何才肯放過二弟?”
劉榮攔住身邊目呲欲裂的劉閼,鐵青着臉問道。
劉徹絲毫不爲所動:“大哥此言差矣!我大漢崇黃老之學,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劉德真犯了罪過,大哥該去問中尉,依法該如何論處。來問孤王,着實是尋錯了門路。”
席上的皇子們也都聽出來了,想是劉德被人尋到了錯處,如今被中尉府看押起來了。不由暗自感嘆太子下手之快之果決,也慶幸自己早早看清形勢,沒有死扛。一時間,都默默的端着酒樽,品着美酒,絲毫沒有爲劉德出頭的打算。
趙王劉彭祖更是冷嘲熱諷道:“太子說得有理,既然二哥犯了事,按大漢律法辦理就是,大哥和三哥若想徇私,大可去求父皇嘛。到東宮來作甚?沒來由的擾了太子和諸位兄長的酒興。”
諸位皇子聞言,不禁莞爾,這傢伙無恥的樣子,很有皇帝老爹當年的風範。
劉彭祖絲毫不以爲忤,反正是都已站隊了,索性就將劉榮三人徹底得罪死,也好向未來的皇帝表表忠心。示意自己反正不要臉不要命了,只能跟定你了,將來可切莫虧待我!
劉榮和劉閼於被這話氣得幾欲發狂,殿內的氣氛頓時更加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