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轉轉,順開陽門而出,進入商肆,停靠在一處酒舍前。蓋俊跳下馬車,舒展身體,這個時代馬車缺乏減震效果,坐在車中實在和享受不沾邊。示意蓋胤駕車獨自返回太學,便向酒舍走去。涼州士子今日會在此齊聚,卻是一早通知他了。
剛進門就見數十人匯聚一堂,高談闊論,笑語喧天,極爲熱鬧。
數人迎面而來,一個二十餘歲高大青年當先上前,繃着臉道,“今日酒宴乃是爲你舉辦,蓋射虎爲何姍姍來遲?真是等煞人也。”此人姓索名展,表字伯延,隨司徒楊賜習《歐陽尚書》,學問精深,堪稱敦煌索氏年輕一代領軍人物。
“有事耽擱,索兄見諒。”
“何事比得上同鄉酒宴重要?”伯父兄蓋泓、蓋洄皆不滿其言。
“蔡議郎相邀,豈敢不從?”說起緣由,蓋俊不免有些得意。
“蔡議郎?莫不是陳留蔡伯喈?”諸人無不大驚。
“正是。”
一位健壯銳目少年嚷道:“雖事出有因,可遲到就是遲到,多辯無益,罰酒、罰酒,早聞蓋射虎海量,今日定把你灌醉才甘休。”這人名叫張恭,字子謙,出身敦煌張氏一族,按輩分算乃張奐族孫。
這邊動靜早驚動了衆人,三三兩兩過來敘話,這裡一些人蓋俊入太學時就已通過二伯父兄介紹相識,次兄蓋泓爲他一一引見未曾碰面之人。
蓋俊對北地人傅巽和武威人周毖格外留意,他早聞二人大名,今日總算見着了。
既然是聚會自然離不開話題,由於出身邊地,大家最關心的還是鮮卑入寇這件事,另外鴻都門事件也談論頗多。天下人都知道當今陛下劉宏喜歡文學,自己撰寫《皇羲篇》五十章,不能說驚豔至少也是頗有水準的作品。前一段下詔特招辭賦出衆的太學生待制鴻都門下,其後變本加厲將善於尺牘及工書鳥篆之人也招入進來,侍中祭酒樂鬆、賈護又引薦一羣無德趨炎之徒夾雜中間,陛下不按規矩常常對他們越級擢升,引起朝野非議。蔡邕上書七議就特別提到了這件事,不過未被皇帝採納。
“什麼時候詩詞歌賦也能堂而皇之成爲進身之階了?”
在漢代,號稱以《禹貢》治河,以《洪範》察變,以《春秋》決獄,以三百五篇當諫書,可以說經書是爲官的基礎。詩詞歌賦?那是什麼玩意?因此一名學子的抱怨立刻引來衆人呼應:
“然。詩詞歌賦小道耳,於治國毫無用處。”
“曹兄說得對,經學纔是根本。”
“依我看全是閹人從中作梗。”
“閹人不除,國無寧日!”
眼見衆人越說越離譜,傅巽出聲提醒道:“諸君小心禍從口中,難道忘了五年前那場大禍?”
五年前有人在【朱雀門】上寫道:“天下大亂,中常侍曹節、王甫幽禁謀殺太后,三公、九卿空受國家俸祿而不治事,沒有人敢說忠言。”陛下隨即下詔命司隸校尉劉猛負責追查搜捕,劉猛認爲上面所書寫的話與實際情況相符,不肯急捕,被貶爲諫議大夫。接替劉猛的段熲一上任便施出霹靂手段,逮捕和關押足有一千餘人,其中大部分爲太學生。
傅巽不提舊事還好,一提諸人更火了。
“大兄提他做甚?白白掃了我等酒興。”
“段熲助紂爲虐,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
“呸……投身閹寺,其妄爲名將!”
“段熲真我涼州之恥、河西之恥,羞煞人也!”
“……”
看着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充滿憤恨之色,蓋俊心中涌出一絲哀傷,爲段熲。段熲可謂當今大漢第一將才,平定西羌之亂多賴此人之力,以他功績,即使拿到整個漢代也足以排得上號,當他功成名就之際爲何投向了宦官?
名?
利?
權?
迫不得已?
這個答案可能只有他自己心裡才清楚。
諸學子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幾杯酒下肚,遂展開笑顏,談論幹雲。
衆人以蓋俊遲到爲由,想要灌醉他,哪曾想到他酒量恢弘,當真是酒到杯乾,一圈下來,無人不懼。換回難得清寧,他拉着張恭躲到大堂一角閒談,說起張奐英雄遲暮,都是唏噓不已。
索展端杯走來,讚道:“子英可謂海量,我等不如也。”
“索兄請。”蓋俊舉杯一飲而盡。
索展才落座,傅巽又來,四人圍成一團,天南海北,侃侃而談。
通過一番交談,蓋俊對三人有了一定的瞭解,張恭性格豪爽,文武雙全,頗似其族祖張奐。索展言論嚴整,可惜脫離實際,他可能會成爲一代大儒,但絕不會是一個出色的政客,與其師楊賜相差甚遠。傅巽則智慧過人,對政事每每有獨到見解,想法時常令人拍案叫絕,然而他爲人過於圓滑,如方纔勸阻諸學子勿要攻擊閹寺,以免禍從口出,雖是好心,卻不免有失君子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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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學教授五經,共計有十四門分類,校方並無硬性規定,諸生可隨意選修,以五經俱通爲佳。他所選之課是博士南陽劉弘的公羊傳。公羊傳亦稱春秋公羊傳,和左氏傳注重闡述史實不同,其釋史十分簡略,而着重闡釋《春秋》所謂的“微言大義”。
路中,不時有人對他行注目、揖禮,他本就是天下第一知名的少年郎,最近又有傳聞他與蔡議郎平輩論交,毫無疑問,太學第一風雲人物的名頭歸其所用,臧洪亦遠遠不及。
入了講堂,蓋俊很快就對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片刻後哈欠連天,昏昏欲睡。他想不明白一本史書劉博士怎地就能講出這般花樣?左熬右挺依舊等不到下課的跡象,無奈把座位讓給一位站得腿腳發麻的仁兄,在一衆人等的注視下離開講堂。
“四年啊……!”
蓋俊一面往回走一面暗暗發愁。
途中路過臧洪房舍院前正巧碰到他出門,發現蓋俊立於自家院外進退不得,臧洪笑得頗爲耐人尋味:“子英,你不是纔去聽劉博士的課嗎?爲何這麼快就返回了?”
“頭痛欲裂,正要回家休養。”蓋俊尷尬地回道。
臧洪哪裡肯信,手指天道:“汝誰欺?欺天乎?”復邀請道:“我欲赴一酒宴,子英可同來。”
“不了,我真頭疼。”蓋俊咬死不鬆口,死活不去,臧洪拿他無法,只好苦笑着離開。回到住地,蓋胤夫婦見他歸來,不明所以,蓋俊讓他倆該幹嘛幹嘛,進屋躺在牀上隨意翻看左傳,發覺根本靜不下心來,遂更衣換鞋招來蓋胤同去馬廄。自從入太學以來,皆以車代步,數天沒騎馬了,騎射是亂世立身之本,萬萬不能荒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