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北。
韓遂高坐駿馬之上,朗聲長笑後,對着董軍諸將遙遙一揖,道:“韓某人於此等候久矣,諸位,別來無恙否?”
“……”牛輔與董越忍不住面面相覷,跳下馬背,引着諸將走向韓遂。韓遂號稱擁兵十餘萬,從兩人得到的情報來看,就算沒有十餘萬,則十萬近矣。而董軍,爲了攻破皇甫嵩把守的鄭縣,損失慘重,隨後又留兵新豐、霸陵諸地,抵禦蓋俊,如今兵馬只有四萬餘人不到五萬,雙方實力相差實在懸殊,形勢比人強,由不得他們不低頭。
韓遂等到董軍衆將走到馬前,這才翻身下馬,微笑與之寒暄。
閻行、樑興、麴勝等部將帶領甲士寸步不離韓遂左右,手按刀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牛輔、董越等人,唯恐他們近距離突然發難,偷襲韓遂。畢竟,韓遂雖然懂得擊劍之術,到底是士人出身,就算十個綁一塊,也不是征戰沙場無數載的猛將對手。
韓遂彷彿並無察覺周身異樣,談笑風生,氣質出塵,雖着戎裝,卻盡顯名士風範。
大家都是涼州人,鄉里鄉親,誰在對方軍中沒有個內應?韓遂對董軍可謂瞭如指掌。目下董軍之中,存在着三大派系,其中以董越系最強,牛輔系次之,中立派最弱。因爲董軍沒有魁首,諸將意見不能統一,有求財的、有求權的、有求活命的,甚至隨‘波’逐流,抱什麼想法的都有。與之相比,韓遂目的更爲清晰,他就是要挾天子以令諸侯,收服董軍諸將爲己用。針對此,韓遂曾和麾下文臣、謀士徹夜商談,遂定下拉攏中立,扶植牛輔,打壓董越的計策。中立派搖擺不定,最易拉攏,牛輔勢弱,扶其對抗董越,使兩者互相撕咬,不能團結,爲韓遂日後收之創造有利條件。
韓遂現在就是這麼做的,對牛輔熱情有加,對董越則稍顯冷淡,而其麾下文武,則利用鄉人關係,和中立派將領親切‘交’流。
夕陽斜倚,傾灑餘輝,霞光旖旎,隨着歡呼聲驟然響起,並在短短的時間裡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直衝天際,預示着,抵抗者的最後一道防線,未央宮,破了。
韓遂灑然而笑,馬鞭遙指未央宮,謂左右道:“走吧,諸位,想來天子這些時日受到了不小的驚嚇,我們這便過去拜見,以安天子之心……”
“諾……”諸將齊齊喝道。
邊地士人,素來是上馬能打仗,下馬能治國,王允,便是邊地士人中的佼佼者,昔年黃巾叛‘亂’,以豫州‘波’才、彭脫最爲桀驁,甚至威脅京師安全。王允臨危受命,出爲豫州刺史,到任後召集郡兵,趕赴戰場,親自持旗衝在最前,遂破彭脫,斬俘數萬級,爲平定豫州立下大功。而今未央宮‘門’失守,王允卻是沒有束手就擒的意思,手持環首刀,帶領數十人且戰且走,利用熟悉宮中地利之便,成功擺脫追兵,退入未央殿。
天子劉協在未央殿,敗退下來的人,皆聚於此,足有數百人。
劉協高坐龍椅,嚇得魂不附體,雙眼茫然無助的看着王允等人。
王允如今的形象着實不佳,披頭散髮,滿臉血污,狼狽無以形容。他收刀入鞘,謂天子道:“陛下,叛軍已經殺入宮中,此地不宜久留,請隨微臣暫避。”
“好,一切依王公,都依王公……”劉協連連點頭,一躍而起,慌忙下了階梯,因爲太過緊張,一腳踩空,若非‘侍’中馬宇及時攙扶住他,險些跌倒地上。也無怪劉協懼怕如此,環繞他周圍的臣子,每日都在向他描述叛軍是多麼的殘暴、血腥、野蠻,幾乎與禽獸無異,他怕自己落入叛軍手裡,立刻就會殞命。
王允顧不得虛禮,一把拉住天子劉協,由旁‘門’而出。未央殿中的人,跟出者甚衆,留下者也不在少數,顯然,他們不認爲天子、王允有能力逃出。
王允一手提着長刀,一手拽着天子,快速行於宮中‘花’苑,走着走着,猛然一怔。三年前藉由大將軍何進之死,士人與閹人全面火併,王允時爲河南尹,手持寶刀,帶領忠臣義士,追趕裹挾少帝的‘奸’閹,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他有一日也會帶着天子躲避追殺。
“我王子師堂堂丈夫,一生都在和閹黨爲難,不想竟然和‘奸’閹落得一樣的下場,可笑啊!可笑!”王允感到‘胸’口憋悶至極,恨不得仰天大聲咆哮,吐出悶氣。
“日後,青史會怎麼評價我?忠臣耶?‘奸’臣耶?……”
劉協今年不過十二歲,力氣甚短,加之近來心中惶恐,所食頗少,這麼一路疾奔下來,臉龐沾滿汗水,‘胸’膛劇烈起伏,幾乎不能呼吸。但他知道,現在萬萬不能停歇,否則將有‘性’命之憂,只好咬着牙拼命忍耐。
叛軍源源不斷涌入未央宮,一‘門’心思搜索諸殿,搶掠寶物,乃至撲倒宮‘女’,就地‘奸’‘淫’,王允帶着天子專挑隱蔽小路,屢屢避過危險,不過叛軍畢竟人數衆多,很快就有人發現了他們,雙方二話不說,拔刀執矛,展開‘激’戰。
劉協已退去龍袍,換上宮人服飾,一時間倒也沒被認出。
衛尉崔烈揮劍直刺,正中叛軍士卒咽喉,鮮血噴濺,霎時漂紅白鬚。崔烈拔出長劍,左砍右劈,再殺二人,轉而謂王允道:“王公,你快走,我帶人斷後……”
王允目光一凝,直視崔烈。崔烈乃是冀州名士,爲人頗有清譽,然而自從輸財以登三公之位,大傷人望,天下皆誹之。對於這種人,王允一向看不起,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姑且不論其爲人如何,忠臣二字,崔烈當之無愧。三年前,少帝被‘奸’閹帶到黃河岸邊,崔烈趕至,懷抱少帝,護衛周全。後董卓率兵而來,言行無禮,在場公卿,無人敢言,惟有崔烈站出,直斥之。而今又自願留下斷後,頗令王允動容。
崔烈身無寸甲,捱上一刀,立刻染紅衣衫,他見王允原地不動,不由大急,催促道:“王公,速走、速走……”
王允近乎呢喃的道一聲保重,拽起天子,飛快逃離。
“殺……”崔烈出身於冀州博陵,緊鄰幽州邊地,少習弓馬、技擊,如今後顧無憂,持劍殺入敵羣,只攻不守,以傷換命,殺數人。然而他面對的,是驍勇的西涼兵,衝擊十餘步,握劍的右臂被齊肩斬斷。崔烈怒吼一聲,飛起一腳,踹倒敵兵,與此同時,一支血淋淋的長矛當‘胸’搠至,輕易捅穿了他的‘胸’口,繼而面‘門’又挨一刀。崔烈踉蹌着倒退數步,眼睜睜看着數之不盡的刀矛如雨而落,旋即,身體傳出一聲聲刺耳的悶響,下一刻,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卻說王允帶着天子逃難,沿途不斷遇到叛軍,不少人效法崔烈,自願留下斷後,其中有名臣、有微吏、有兵卒,劉協只認識有限幾人,就是這些陌生人,以死亡爲代價,換得劉協順利逃出未央宮。自父親、祖母死後,就不知哭爲何物的劉協,流下兩行淚水。
相比於未央宮,長安街道更加魂‘亂’,但也更容易躲避,王允連同數十人躲躲散散,保護天子一路逃到長安東北的宣平‘門’。到達這裡,王允好運便算到了盡頭,宣平‘門’附近的叛軍,足有上千人,除非有數百鐵騎突之,不然絕無半點逃脫的可能。
三年前那場政變,‘奸’閹帶着漢少帝成功逃出雒陽,跑到黃河邊上,韓遂怎麼可能不吸取教訓。要知道,蓋勳、楊阿若所統領的大軍,就駐紮在渭水以北。
王允走投無路,遂攜天子登上宣平城‘門’。
叛軍隨即把宣平‘門’圍個水泄不通,有人認出天子,不敢‘亂’來。良久,韓遂帶領衆將趕到城下,紛紛下馬,伏於地上,大禮叩拜天子。之後,董越、牛輔等董軍部將看向韓遂。
韓遂此次入京,名義上是誅‘奸’宄,清君側,但他不能說王允及其反董陣營的士人是‘奸’宄,也不能說董軍諸將是叛逆,因此,他的立場不免有些尷尬。更何況,這時候站出來,無論說什麼,都只會得到天子的惡感,與其左右爲難,不如由董軍諸將當這個出頭鳥好了。想到這裡,韓遂向董軍衆人擺了擺手,表示自己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牛輔當下點點頭,轉而對着宣平‘門’,高聲喝道:“臣中郎將牛輔拜見陛下。太師董公,忠於大漢、忠於天子,當年國有不寧,太師率兵入衛,撥‘亂’反正,輔佐陛下,雖周公、阿衡無以過之。王允、呂布,大漢國之‘奸’賊也,無故殘害太師,我大漢將士聞之,無不痛哭流涕,如喪父母,紛紛切齒,‘玉’爲太師報仇……”
董越繼而奏道:“臣等今番興兵而來,但爲太師董公報仇,弗敢有忤逆之心。待此事了結,臣等甘願赴廷尉領罪。”
“還望陛下明察……”董軍衆將紛紛道。
劉協於城上聽得真切,直愣愣地看向王允。王允無言以對。
雙方對峙良久,忽而城下有哭喊聲傳來,原來是叛軍捕得王允家眷十餘口,押解至此,王允妻子郭氏、長子王蓋、三子王定皆在其中,而二子王景,先前已經戰死未央宮內。
眼見妻兒落於敵手,王允不能再繼續沉默下去,跪別天子,走到城樓前,先謂妻子,自稱自己無能,累及妻兒‘門’g受苦難。進而大聲斥罵牛輔、董越等**國殃民,異日必定不得好死。自然,隱身於衆人之後的韓遂也沒躲過去,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王允‘性’格剛烈,絕不願受辱於敵,遂從城樓跳下。
另有數名心懷忠烈之輩,隨其慷慨赴死。
董軍將領看到王允摔得粉身碎骨,競相慶賀,隨後把注意打到王允的屍體上。他們聽說,董卓死後,屍體暴曬於市,甚至被點了天燈,他們亦想如此爲之。
韓遂聽得眉頭微皺,及時站出阻止。這就是韓遂和粗鄙的武將不同之處,他不會任由‘性’子胡來,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王允乃是反董士人魁首,名著關西,如果隨意凌辱其屍,定然會引起朝野不滿,這於他日後主持國政沒有半點好處。
韓遂既然開口了,董軍諸將斷無拒絕之理,不過,他們很快就把氣撒到王允家眷身上,將男子盡數虐殺,棄於道中,‘女’子編爲軍妓,凌辱致死。
韓遂這次沒有再‘插’手的意思,派人登樓護衛天子,擺駕返回未央宮。同時,命令衆將即刻約束士卒,停止燒殺劫掠,儘快穩定長安。見諸人似有不願,冷着臉斥道:“鼠目寸光!長安,是我等日後居住之地,若是化爲一片廢墟,對我等有何好處?”
諸將猶有不願,特別是董軍一干將領,心道長安繁華與否,幹我屁事?拿在手裡,揣在懷中、藏於密室的東西,纔是真實的……
不過衆人心裡雖然不滿,但韓遂權威已立,無人敢於反對,乖乖從其言。
長安‘騷’‘亂’,一直持續到深夜,才徹底平息下來。
次日清晨,韓遂於未央殿召開公卿會議,首先便是大赦天下,這是慣例,朝廷每遇大事,必赦天下。
其次,漢陽太守李相如上言三公乃國之丞相,有輔佐天子,統領百僚之任,今王允身死,司徒空缺。鎮西將軍韓遂,忠君爲國,勤於王事,可爲司徒。天子準之。
韓遂爲司徒,大肆封賞麾下文武。其實他也不想這麼招搖,當年董卓初入京師,親信並不處顯赫職位,但將、校而已,此舉是非常明智的選擇,公卿心中種種顧慮大大緩解,而董卓,則趁此機會迅速取得朝政。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韓遂和董軍諸將僅僅是盟友關係,肯定要厚厚封賞之,他總不能給別人好處,而薄待自己人吧,那樣做無疑是在自掘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