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國相袁忠字伯信,今年四十有九即將滿五旬,身量高挑,五官端正,三綹長鬚飄在胸前,甚有威儀。其乃袁紹、袁術從兄,亦是山陽太守袁遺的從兄,漢代素重家族,即使相隔十代二十代,彼此猶呼爲從兄弟。袁忠和袁紹、袁術的關係雖然沒有到十代、二十代那種誇張的地步,卻也出了三代,與袁遺關係則更加偏遠。
袁忠少有清行,享譽汝南,及長,遊太學,拜“天下楷模”李膺爲師。其後第一次黨錮之禍爆發,時李膺爲司隸校尉,袁忠則爲司隸校尉佐吏,兩人又有師徒關係,自然受到牽連,被關押在黃門北寺牢獄內。
當時獄吏受到宦官指使,企圖將士人屈打成招,一連數日連施大刑,一室數十人無不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獄吏心中毫無憐憫,越日欲再展yin威,袁忠和汝南鄉人、黨人領袖“八顧”範滂範孟博共同行出,爭着接受酷刑,由是名氣大增。
後來,漢桓帝派中常侍王甫按次序審問,諸人手、足、頸都被鎖上木製刑具,用囊矇頭,暴曬在階下受刑。中常侍王甫趾高氣昂的質問諸人不惟忠國,而共造部黨,自相褒舉,評論朝廷,虛構無端,諸所謀結,並欲何爲?袁忠又與範滂越衆而上,同王甫激辯,忠毅勃發,慷慨陳詞,聞者沒有不改變容色的,王甫只得給他們解開桎梏。
消息傳出,袁忠一躍成爲天下皆聞的名士。不久,竇太后父親、名列三君的竇武及士人經過多方奔走,終於說動漢桓帝,改元永康,大赦天下,黨人得到釋放。
如果說第一次黨錮之禍是毛毛雨,那第二次黨錮之禍就是暴風雨,李膺、範滂、杜密、翟超、劉儒、荀翌、虞放等百餘人,被下獄處死,各地陸續被逮捕、殺死、流徙、囚禁的士人足有六、七百名。時汝南袁氏內有中常侍袁赦,外有袁逢、袁隗,袁忠依託家族庇護,總算逃過一劫,中平元年黃巾暴*,朝廷解除黨禁,袁忠才得以重新出山。
袁忠即是李膺的門生又是故吏,按理說應該投效李膺愛婿兼繼承人袁紹纔是,可惜有些事不是個人能夠決定的,他這一脈,與袁術系牽連甚深,更何況,天下州郡,以袁術討董最積極,無論於私於公,於家於國,他都要站在袁術這一方。
當袁忠得報曹操、周喁將數萬衆突然南下,攻克北方公丘縣,登時呆立當場,瞪目結舌。他不是沒有想過對方在孫堅離境討董時偷襲豫州,不過這個想法剛剛生出就被他驅逐出腦海。孫堅奮身擊賊,進展順利,天下矚目,有識之士莫不拍手稱快,言天子有救、漢室可興,他不信袁紹、曹操敢在這時候冒天下之大不韙入侵豫州、沛國。
然而事實證明,袁忠猜錯了,袁紹、曹操真的敢……
“袁紹、曹操、周喁,豎子、豎子……”袁忠氣得渾身發抖,來回踱步,咬牙大罵道:“汝等妄爲,就不怕天下非議,身負惡名,就不懼青史問罪,流於後世?……”
一旁功曹桓邵憂心忡忡道:“曹操、周喁來勢洶洶,相縣僅孤軍數千,恐難相抗,府君宜早作打算。”桓姓爲沛國大姓,本齊人,桓公之後,以諡命氏,遷於龍亢,六世積累,乃出桓榮。桓榮字春卿,是東漢初大儒,被光武帝賞識,爲漢明帝之師。因桓榮一生都在專研《歐陽尚書》,後人遂以爲家學,百餘年來,與弘農楊氏一東一西,並以善治《歐陽尚書》知名。桓邵少好學,苦修家學,終有所成,是沛國首屈一指的名士。唯袁忠這種身具黨人身份,兼有高名的人才能請出他來。
“……”袁忠面色急劇變化,兩軍對壘可不是他的專長。
桓邵建議道:“府君,對方勢大,依我之見,不如暫時退入汝南。汝南地廣人多,兵力雄厚,且西臨荊楚,袁荊州得知消息後,必會第一時間派出援軍……”
袁忠躊躇着道:“臨敵逃難,恐有傷名聲。”
“不然。”桓邵搖搖頭道:“孫使君將州內精銳抽調一空,郡中只剩老病弱卒,此時據守相縣,至多抵抗數日,於事無補。曹操者,贅閹遺醜之流、慓狡鋒協之輩,素無恩義,府君萬一落入其手,後果難料。”
“曹兒莫非還敢殺我不成?”袁忠說是這麼說,心中卻已動搖。
頃之,沛縣、豐城,杼秋、蕭縣失陷的消息接連傳來,曹軍探騎一度突至城下,相縣震怖,民皆顫抖,兵無戰心。日落後,袁忠悄悄帶數十人出南門,逃往汝南。
曹操率大軍到來時,相縣城門洞開,沛國官吏或隨袁忠逃跑,或回家中避難,迎者寥寥,多爲曹操故人。周喁疑惑地看了曹操一眼,這真的是他的家鄉嗎,不說壺漿塞道,至少也不該是這個樣子吧?
曹操心思敏感,豈會不覺,故作不見而已,與諸故人熱情交談,時而大笑。
相縣落,袁忠逃,沛國便算收復了,接下來該怎麼走,曹操、周喁坐在沛國相府討論。周喁認爲事不宜遲,當同九江郡的兩位兄長周昕、周昂攜手,一北一南夾擊位於沛國西南方的汝南郡。汝南地佔豫州之半,只要打下汝南,其餘諸郡、國,必然望風而降,可兵不血刃收復豫州。
曹操聞言失笑,問道:“仁明,你知不知道汝南太守是誰啊?”隨後不等周喁回答,自顧自道:“廣陵徐璆徐孟玉,其兩任汝南太守,總計七八載有餘,勢力根深蒂固,連袁術也不敢輕易驅使其任事。我等不出兵汝南,他亦不會跨境攻擊我等……”
“孟德之意是不對汝南動兵?”周喁問道,見曹操點頭,不解道:“難道任由袁術從容向汝南集結兵力嗎?”
曹操苦笑道:“徐(璆)孟玉的父親是徐淑,曾任度遼將軍,有名於邊。徐(璆)孟玉有父風,中平元年黃巾暴起,他先是同豫州刺史王(允)子師討波才、彭脫,後與中郎將朱(儁)公偉跨境擊南陽黃巾,戰功累累,用兵甚健,仁明當真以爲汝南可一戰而下?萬一頓挫城下,而袁術、孫堅後至,擊我疲憊之卒……”
周喁眉頭皺得老高,問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曹操道:“豫州六郡、國,魯國、沛國目前在我們手裡,陳國、樑國保持中立,不參與紛爭,潁川郡則屬袁術,汝南郡看似同屬袁術,其實不然,徐(璆)孟玉樹大根深,隱然自成一派。我們此時應避開徐(璆)孟玉,向西經陳國直擊孫堅大本營潁川郡。只有這樣,纔有機會逼迫孫堅屈服。”
周喁沉吟良久,同意曹操的提議。曹操雖說徐(璆)孟玉不會出境攻擊己方,但凡是不怕一萬,就是萬一,乃傳書周昕、周昂,讓他們屯兵沛國龍亢,虎視汝東,使徐(璆)孟玉不敢輕舉妄動。
次日,曹操、周喁留五千人守沛國,率兩萬大軍開拔向西,途徑譙縣時,曹操特意回家看了看,並拜訪諸友。
譙縣有一位著名勇士,姓許名褚字仲康,長八尺餘,腰大十圍,容貌雄毅,勇力絕人,中平天下大亂,聚諸少年及宗族數千家共禦寇匪,曾於危急時刻逆拽牛尾,拖牛百餘步,嚇退上萬賊衆。因此聞名淮、汝、陳、樑間,盜賊無敢有侵犯者。
上一次曹操回到家鄉極爲狼狽,剛剛經過龍亢兵變,兵微勢弱,自覺請不動許褚,如今則不同了,他手握兩萬大軍,形勢一片大好,乃至許家堡,欲邀許褚共謀大事。
許褚聽到曹操拜訪,當即殺牛宰豬,備以美酒,兩人互相邀飲,相談甚歡,但當曹操提出邀請時,他則以父親臥病爲由婉言拒絕。曹操初時以爲對方不過是假意拒絕,再三邀請,然而許褚始終不爲所動,曹操這時才明白過來,神色不免有些尷尬。
接下來的酒宴不似方纔那般熱鬧,曹操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辭,許褚一直送出許家堡,雄軀挺拔,負手而立,目送着曹操乘馬遠去……
許褚身具奇相,後面數人,雖遜色幾分,也有過人之體貌,他們,皆爲豫州著名遊俠,因傾慕許褚,託身許家堡。其中一個身長八尺,方面重須的大漢出言道:“大兄,我看曹將軍心意甚誠,何以拒絕?”
許褚緩緩地搖了搖頭,一字一句道:“我若孤身一人,投便投了,奈何堡中依附者甚多,如今豫州形勢晦暗不明,我不能拿數萬人的性命作爲賭注壓在他的身上。還是再等等看吧,我相信以曹將軍之能,終會排除萬難,有所成就。”
那人小聲嘀咕道:“等曹將軍功成名就,還要我等作甚?”
許褚笑笑,對方終究不能理解他的心意啊最後看一眼曹操離去的方向,掉頭回堡,便走邊道:“走,回堡繼續飲酒,難得開葷,要敞開肚皮喝個痛快……”
“……”
曹操在許家堡碰了一鼻子灰,心裡甭提多鬱悶了,不過這只是小事,隨着大軍再次起程,入陳國境內,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轉向更高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