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北地郡。
一輛奢華的馬車在數十名鐵甲騎士的護衛下向南而行,車窗敞開,露出一個童子的容顏,他兩三歲大小,頭髮自然垂後,梳理得整整齊齊,稀眉亮眸,脣紅齒白,宛若璧人,任誰看了,都忍不住想要抱入懷中疼愛一番。
幼童好奇心很強,世界萬物在他眼中皆神秘而有趣,不停指着某些尋常之物大喊大叫。而擁着他的母親,年約二十五六,雖是端坐,卻擋不住她的好身量,足有七尺,與普通男子相彷彿,容貌亦是千里挑一。這是當然的了,醜母親怎會生出如此可愛的娃娃。
女子身邊則爲她的丈夫,此刻他正閉目養神,看不出實際年紀,蓋因他有着一張比其妻更加豔麗三分的絕世容顏,若非頜下淡須,九成九的人會認爲他是一名美豔女郎。相信他如果此時睜開雙眸,會更添幾分神采。
沒錯,這對夫婦即是楊阿若、蓋繚,童子自然就是他們的愛子楊基。
蓋繚時而傾聽兒子的話語,時而含住兒子的小拳頭,母子倆玩的不亦樂乎,半晌,她眼睛微微眯起,對楊阿若道:“楊郎,此次父親召我們一家到富平,除了想念我們,當還有其他目的吧……”
“……”楊阿若點點頭,丈人蓋勳絕不是那種以私廢公的人,鷹揚中郎將駐地到富平相距數百里,快馬也要一日時間,坐車更慢,楊阿若很難想象丈人會因想念女兒、外孫,特意把他們叫去富平。
蓋繚一邊把漸漸向下滑的兒子抱正,一邊說道:“讓我猜猜,是爲了阿兄吧。”提到蓋俊,她不滿地撇撇嘴,抱怨道:“阿父、阿母眼中只有阿兄,從來不關心我……”
楊阿若苦笑着搖搖頭,自動忽略掉後面一句話,不過妻子前面所言應該不差,此行多半與妻兄蓋俊有關。不久前,蓋俊成功收復帝都雒陽,丈人大感欣慰,然而之後蓋俊便駐足不前,似乎已經滿足所取得的成果,又引得丈人大爲不滿。
楊阿若隱隱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妻子蓋繚聰慧過人,顯然也察覺到了,甚至可能比他看得更遠。這絕非誇張之語,楊阿若有自知之明,蓋繚少時遍覽諸兵史典籍,比他這個十八歲前還是文盲的人高明太多了。楊阿若有時不禁想,蓋繚若是男兒身,他的成就也許及不上乃兄,但肯定會在蓋胤之上。
蓋繚擺弄着膝上如瓷娃娃一般的小人,看似漫不經心地道:“站在阿兄這一邊,還是站在阿父這一邊,楊郎,你會如何選擇呢?……”
楊阿若一陣頭疼,他寧願在戰場上挨十刀、挨十矛,也不想面臨這種選擇,只好大打太極拳,“事情未必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糟糕,也許是我們杞人憂天了。”
蓋繚哼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是啊奪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隨之,夫婦陷入沉默。
“阿母、阿父,快看、快看,那是……”楊基指着車窗外五彩斑斕的世界尖叫。
馬車順着官道飛馳,中午停於驛站小歇半個時辰,而後繼續上路,最終在日落前抵達北地郡治所富平。
蓋勳隅中至郡府,主要工作仍然是批公文,忙到午後,遂升郡朝。漢代刺史初時只有監督之權,西漢末天下大亂,羣雄割據,光武帝中興漢室後,刺史地位得到大幅提升,但猶不及州牧權厚。太守自由度極高,郡中吏民視其爲君,乃有郡朝之稱。
漢代郡佐吏繁多,大郡千人,小郡兩百,北地郡以前喪土九成,寄居左馮翊,佐吏一度只有百餘人,後來蓋俊驅逐先零,收復舊土,聚羌人、流民屯田,使北地郡一躍成爲邊地富郡,至此,佐吏人數開始急速膨脹,如今已有四百餘人。
蓋勳高坐主位,聽取堂下衆吏稟報郡內政事,不時回頭對蓋泓低語,後者頻頻點頭,沾墨揮毫。蓋泓字伯深,年三十餘,姿容中庸,他是蓋勳兄蓋衝長子,曾與弟蓋洄蓋仲深同遊太學數載,之後隨蓋俊迎親車隊一同返家,目前兩人皆在北地郡任職,泓爲門下書佐,洄爲金曹掾。金曹主貨幣鹽鐵事,看似弟在兄上,其實不然。如果把金曹掾比作掌管國庫的九卿大司農,門下書佐則類似常伴君主左右的侍中,兩者談不上誰高誰低。
除開二人外,另有二十餘名蓋氏子弟效命北地郡,遍及軍、政系統。
長史張既位於蓋勳下手,正襟安坐,神情肅穆,到底是當過兩任縣長的人,雖年不過二十五,身上卻有一番威嚴氣魄,再也不是得知蓋俊當前便會拘謹不安的少年。
張既見諸人相繼閉口,抱拳道:“府君,今年以來,我郡……”張既忽而頓住,目光掃向從旁門進入大堂的蓋氏家僕。
蓋氏家僕快速來到蓋勳身後,俯身耳語。蓋勳斜飛入鬢的劍眉向上一挑,揮手示意他退下,對張既道:“德容,你接着說……”
張既情知蓋勳家中定然有事,長話短說,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蓋勳點點頭,說道:“此事你拿主意就好。大家還有何議?”
諸吏哪會不知趣,皆言無事。
蓋勳道聲散朝,在數百人起立長揖中,由旁門離開,徑直返回官舍。與他堅定而穩健的步伐相比,他的內心,則很不平靜。
前年,即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時任京兆尹的他被蓋俊騙入軍中,裹挾而走,一方面固然是帶有強迫性質,但另一方面,何嘗不是他心甘情願,他若不想,以他剛烈性格,絕不會向兒子屈服。當時他之所以肯棄官與蓋俊一同北上,便是看到董卓入京後,毒殺太后,廢立天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欲伐之以正天下。
兩年過去了,當時對他作出種種保證的蓋俊,而今卻只顧爭權奪利,佔據三河(河內、河東、河南)他能夠勉強理解,畢竟成功收復帝都雒陽,將董卓壓回關中。然而蓋俊大好局面下,並無西征之意,更有甚者,已過河準備返回幷州,他書信中的解釋是今年連續動兵,士卒疲憊,強弩之末,無力再戰。
蓋勳看罷冷冷一笑,何以士卒疲憊?還不是用兵冀州所致,翻越重重險阻的恆山,先後激戰韓馥、公孫瓚,蓋勳相信其難度絕不會下於進軍關中,對壘董卓。換句話說,蓋俊根本就無意拯救天子,振奮社稷。
至於他說最遲明年末,必入關中討伐董卓……
蓋勳被騙怕了,不敢再相信他的話。
蓋勳目前得到的最新消息是,蓋俊正在河內巡視,不日返回幷州,而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孫堅則在弘農同董卓血戰連天……他此次喚來楊阿若的目的很簡單,便是想讓他率軍入左馮翊,將蓋俊強行拉入戰爭的泥潭。
楊阿若會同意嗎……
兩人一個是鷹揚中郎將,主北地軍事,一個是北地太守,掌文武大權,蓋俊在任時自然是以北地太守爲首,可其實兩者屬於平級。因兩人有着特殊的關係,楊阿若素來以恭敬,遇事多俯首領命。
不過,要他揹着蓋俊出兵,很難很難……
畢竟,他是被蓋俊拔於微末之中,又一力支持他與蓋繚之間堪稱曲折的感情,對楊阿若來說,蓋俊對他不啻恩同再造。
蓋勳心中無甚把握,但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逼迫楊阿若出兵……
楊基伸出肉肉的蓮藕小手,捧着馬昭的臉頰,大眼睛一眨一眨,奶聲奶氣道:“外祖母,你想我了嗎?”
馬昭用力親了楊基粉嫩的臉蛋一口,笑道:“這世上啊,外祖母最想的就是我的乖乖小外孫。”
“我也最想最想外祖母。”楊基不甘示弱,回親馬昭一口,咯咯樂道。
“哎呦呦,我這小外孫啊,嘴巴可甜死人了,長大後還了得?不知要偷走多少女郎之心。”馬昭樂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
“嘴甜隨我……”蓋繚一旁得意洋洋道,卻不想惹來母親馬昭的白眼。蓋繚臉一拉,又道:“嘴甜隨我,相貌俊美即可,千萬不要長得和他父親一般模樣,無端惹來許多麻煩。”
楊阿若苦笑道:“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了?”
“你自己心知肚明。”蓋繚輕輕哼了一聲。楊阿若姿容無雙,體若白璧,豔逾婦人,引得北地乃至左馮翊、安定、河東仕女傾慕萬分,時有女郎乘車數百里至屯田區鷹揚中郎將府外,爲的只是見上楊阿若一面,蓋繚爲其妻,又怎會不打翻醋罈子。
這是北地人所共知的事情,馬昭自無不知之理,笑而不語,逗弄外孫。
楊阿若再度苦笑道:“婦人慾見,我有何法?又非我讓她們來的。”
“都是你這張臉惹得禍,哪天趁你睡覺,在你臉上劃一刀,看還有誰來再觀美男子。”蓋繚氣鼓鼓道。
“小鶴兒,不得放肆。”馬昭板臉低喝道。蓋俊從小對她不加以約束,只有無盡無盡的溺愛,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來送給她,遂養成其刁蠻的個性。世間女子,哪有像她這般對丈夫講話的,自古夫爲妻綱,蓋繚堪稱無禮之極。
蓋繚嘟囔兩聲,一臉不服。
楊阿若笑笑,也不生氣,兩人間閨房之樂頗多,此,亦是其一。
三人交談着近來瑣事,楊基,則沒過多久就在馬昭的臂彎睡着,當今時代,坐馬車是一件極爲辛苦的事情,一天下來,成年人尚且感到疲憊,何況三歲大的小童。
馬昭將他小心翼翼遞給隨身十數載的貼心婢女,讓她送其入寢室榻上安睡。婢女抱着楊基剛剛行出門,就看到蓋勳迎面而來,此間行不得禮,只得垂首以示恭敬。
蓋勳用食指側方輕輕颳了刮外孫的小臉,滿臉笑意,隨後脫履進入廳中。
“丈人、阿父……”楊阿若、蓋繚急忙起身行禮。
“不用多禮。”蓋勳微微頷首,剛剛坐到妻子馬昭身旁,蓋繚立刻像歸巢的小雞般撲來,環住他的手臂連連撒嬌。
蓋勳素知女兒性格憊懶,呵斥全無用處,推兩下推不開,便由着她,問二人道:“你二人吃過飯了嗎?”
楊阿若答道:“午時在驛站食過。”
蓋勳點點頭,轉首謂妻子馬昭道:“太陽快落山了,命人準備晚飯吧。”
馬昭稱好,隨即出門。
蓋勳又對蓋繚道:“小鶴兒,你也和你阿母一起去。”
“不。”蓋繚撥浪鼓似的搖頭,她見到父親的面馬上纏上來,就是爲了不被支開。
蓋勳沉下臉道:“你敢不聽我的話?”
蓋繚還真不聽,死活不肯離開。
蓋勳無奈地搖搖頭,心明蓋繚恐怕已經猜出自己的意圖,不再理她,對楊阿若道:“伯陽可知我此次爲何喚你前來?”
楊阿若干笑道:“豐無知。”平日衆人或言楊中郎、或言楊伯陽、或言楊阿若,其本名豐,則很少有人知道。
女婿明顯是揣着明白裝糊塗,蓋勳單刀直入道:“今年以來,董卓連敗,損兵折將,龜縮關中,頹勢已畢露無疑。今孫豫州將數萬衆入弘農,大戰彌天,勢成膠着,長安兵力空虛,我有意派兵南下左馮翊,直驅雒陽,營救天子。伯豐意下如何?”
楊阿若低頭佯裝思考,而後面有難色道:“北地兵馬算上屯田兵亦不過兩萬之數,出兵的話,至多萬人……”
蓋勳目光炯炯有神,斬釘截鐵道:“萬人足矣。”
楊阿若認爲蓋勳過於想當然了,解釋道:“我軍固然精銳,可人數太少,可能連左馮翊也突破不了。”
“這些你不用管,你只需說,你是否聽我命令,將兵勤王。”蓋勳面無表情道。他自不是想當然耳。他當過左馮翊、京兆尹,故吏遍佈兩地,南下當會獲助良多。且,他沒有天真到以爲一萬人就可打下長安,他這麼做的目的,是爲將蓋俊拉下水。
“這個……”蓋勳目光過於銳利,楊阿若心虛的避開,下意識瞥一眼妻子蓋繚,後者和蓋勳一般,同樣面無表情。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房中氣氛凝重到了極點,有若實質。
也不知是天氣炎熱還是爲形勢所逼,楊阿若光潔無暇的額上佈滿細密汗珠。
“……”蓋繚心疼丈夫,卻有口難言。
蓋勳則不慌不忙,顏色始終,然而他越是這樣,帶給楊阿若的壓力就越大。
就在楊阿若即將繃不住的時候,突然聽到嚎哭之聲由遠而近。房中三人皆是一驚,起身往外望去,只見監奴帶着一名中年人行來,中年人身穿縞素,頭戴白絹,手持白幡,哭泣無度。
蓋勳定睛細看,這人竟是母親曹氏的管家,心中立覺不妙,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陣陣眩暈襲來,立之不穩,身形搖晃,幸得楊阿若、蓋繚在旁,第一時間扶住他。
蓋勳奮力掙開兩人,邁過半尺高的門檻,顧不上登履,赤着腳一步一步走到母親管家面前,顫抖着嘴脣問道:“家中、家中可是誰去世了?”
管家垂頭泣道:“老主母、老主母走了……”
蓋勳心裡雖然已經猜出,可聽到對方親口承認,還是感到胸口撕心裂肺的疼,臉部扭曲成一團,痛苦的閉上雙眼。淚水擠開合攏的眼皮,滾滾而落。蓋勳性格剛毅,沉穩有度,自束髮後,他只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祖父去世,一次是父親去世。
“祖母……”蓋繚將頭埋入楊阿若懷中,嗚嗚大哭。
馬昭匆匆趕來,驚聞噩耗,亦是淚如雨下。
蓋勳悲傷良久,勉強打起精神,詢問管家經過,得知母親是夢中逝去,並未遭罪,心中稍稍安慰,母親年近八十而終,在這個時代,可謂高壽。
“主人還有一封信……”管家所言主人,即蓋勳兄長蓋衝。
蓋勳展開信件,蓋衝先是寫了一番母親去世自己內心的痛苦和悲傷,而後寫道:董卓污國害民,歷觀載籍,無道之臣,貪殘酷烈,於卓爲甚弟國家股肱之臣,素懷忠義之心,爲天下士民所望。兄才力遜之遠矣,一生碌碌,別無他能,惟有守孝三年,復替弟再服三年。弟無須掛心家裡,盼早日誅除董賊,興復漢室切切切
蓋勳讀罷,潸然淚下,緩緩地走回堂中坐下。自己雖然不能回家守孝三年,但可以按照朝廷制度守孝二十五日。
服喪,孔子云:“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孟子亦云:“三年之喪,自天子達於庶人。”《禮記》則規定:“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漢文帝時,詔令以日易月,實服二十五日。東漢以來,君臣曾多次議論“三年之喪。”漢桓帝在位初起,大將軍樑冀一度允許“二千石”級別以上的官員服三年之喪,但漢桓帝親政後便明令禁止,最多服喪二十八日,算上往返所耗時間,最多請假百日。
服喪期間,不宜動兵革,蓋勳勤王計劃自然取消了。
蓋勳長嘆一口氣
蓋俊說明年必入關中勤王,那自己就再相信他一次吧……
這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