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金勝的壽宴並沒有想象中的熱鬧,客人都是些平日極其熟悉的人。主要是他年紀大了,平日裡已經不太喜歡熱鬧的場合。
除了本就住在一起的女兒一家和他兩個徒弟及家人,另外就是莫暢寧和若未央等四人,以及家中生意的掌櫃等。而小女兒也只是派人送來了賀禮,家中沒有一人出面。
這樣的情況幾乎是和莫仙姿與生父翻臉同時,可原因卻始終除了少數經過過的,沒有任何外人知道。
接着,主要是莫暢寧不願這麼快回家,所以莫小天和莫小茹只好先行告辭。而在慕容府住着,若未央平常倒也很清靜。偶然見到了慕容府的書房中藏書極多,便獨自前來豐富一下知聞。
正好也能借機婉拒莫暢寧外出遊玩的邀約,反正有表弟和表妹陪着,莫暢寧也就沒再強求。不過他每次出去,回來都會帶着些蘇州當地的特產小吃給若未央!
白天,莫仙姿夫妻都要各自打理生意產業,而莫暢寧則和表弟妹去到處遊玩。若未央獨自沉醉在書海里,倒也一直沒有人來打擾過!
但他心裡早已有所預見,自己在這裡的日子,恐怕不會能一直平靜的度過。畢竟小小溪流也會因風起浪,何況自己是置身於無邊汪洋之中啊……
聽到書房的門緩緩打開,若未央仍舊一動不動坐在那便看書,邊隨手從旁邊的食盤中拿來昨天莫暢寧帶給他的松子糖吃。
知道慕容金勝來到面前,深深看了他好一會兒,兩人誰也沒說話,若未央更加連頭都沒擡,好像真的已經被書中所見牽扯了全部的心神!
良久,終於還是慕容金勝忍不住先開了口:“先是莫流香,再是莫仙穎,本來我以爲會是他,可現在看來……。哎!在那二十多年裡,莫流香見過她不超過三次,也難怪一時會認不出來。可我不同,她的樣子早已深深印在我腦海裡,到死也不會忘掉了……”
“你倒是很直接啊!”
“你也很冷靜!”
淡淡看了他一眼,若未央輕輕合上手裡的書道:“本來我還在想,你雖然已經年近百歲,但一身武功修爲畢竟非比尋常,應該不至於會老眼昏花。可是無論如何,我也並不認爲你真的能僅僅憑容貌就懷疑到那麼嚴重的事!所以現在看來,我恐怕還是低估了你……”
“哎……”
長嘆口氣,慕容金勝緩緩坐下道:“我雖然還沒老眼昏花,但我的心卻已經瞎了幾十年了……”
“你不怕我?”
“怕……?呵呵!怕了幾十年,難道還不夠麼?就是因爲我怕,害了我自己一輩子,害了最好的朋友,也害了最心愛的人,和最應該珍惜的人!到了今天,連親生女兒都不願意看自己一眼。你說,我這把年紀活成了這個樣,還有什麼好怕的……?”
點點頭,若未央仍不禁有點奇怪問:“我本來也料到憑相貌你一定會對我起疑,但我覺得你至少要多試探我一些。可現在看來,你對我似乎也並沒有應有的好奇……?”
慕容金勝深深看着他,半晌才緩緩道:“你的確很像你娘!不僅僅是容貌,連這份超然物外的氣度都一樣!但比起她,你卻多了份與生俱來的悲憫。而也只有這一點,才能從你身上看到你爹的影子!”
聽他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卻提到父母,若未央神色微微一黯,隨即苦笑道:“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反正我已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苦嘆聲,慕容金勝看向那盤松子糖問:“好吃嗎……?”
呆了下,若未央點頭道:“很香,很甜!”
“只有這些?難道,你就沒吃出點其他的味道……?”
“你認爲還會有什麼?”
“也許是你最渴望的,也可能是你最害怕的,總之是你不願意承認的……”
若未央的手輕顫了下,放下手中已經咬了口的松子糖:“你不回答我,難道也不想知道我來的目的?”
淡淡一笑,慕容金勝緩緩道:“這個世上其實聰明人有很多,他們證明自己聰明的方式,通常就是騙人!可是他們心裡永遠都有一個最痛的地方,就是他們永遠只能用騙人來顯示自己的強大,目的只是爲了保護自己那心裡最脆弱的地方。可是,他們卻永遠也不可能真的騙到自己……”
若未央看着眼前的垂暮老人,眼裡的光彩漸漸暗淡:“每個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就算要彌補,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是啊!沒有人能想到你還會活着,但這也正是你最強大的生存支柱!可從小失去了父母,也將永遠成爲你心裡無法彌補的遺憾……”
說着,慕容金勝心裡突然也感到一陣惋惜!
若未央淡淡一笑道:“是,無論我怎麼做,我爹孃都不可能活過來了。而我從小失去的一切,也永遠沒有辦法補償。所以無論我再做什麼,其實都只是無補於事,這就是你想說的?”
深深看着他,慕容金勝微笑搖頭道:“你相信嗎?這世上最想莫流香死的,一定是我慕容金勝!”
“哦?雖然有點奇怪,但不是不能理解……”
點點頭,慕容金勝輕嘆道:“是他搶走了我最心愛的女人,而他的兒子又毀了我唯一女兒的一生。最後,連妻子我都保護不了。也許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報應,但卻是是他的出現纔會讓一切變成了這樣!”
若未央看着他淡然笑問:“但你卻想阻止我殺他?”
“如果你真的那麼想殺他,他現在已經死了無數次了,不是嗎……”
兩人漠然相對了良久,慕容金勝微笑道:“你更加聰明,更加有天賦,但也更加善良!所以,這或許就是你的致命傷!你殺過人嗎……?”
若未央聽了緩緩搖頭,輕嘆口氣站起來走到窗口喃喃道:“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告訴我,說我爹孃是人世間空前絕後的英雄!可在我心裡,他們只是殺的人更多而已!我不知道自己想的對不對,莫流香的迂腐固然不值得稱讚,但殺人就真的可以改變什麼嗎……?”
“至少的確可以消除一些問題……”
“真的嗎?那如果我殺光了莫家人,就可以讓我不再爲爹孃傷心?可以補償我十八年來所受的苦?可以讓我不再爲未來彷徨……?”
良久,慕容金勝長嘆聲,苦笑道:“看起來,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善良啊!不過,也許這纔是真正的莫仙穎和若煙雪……。但如今你畢竟已經走上了江湖,你以爲自己還有機會可以全身而退嗎?”
“或許我可以破例殺一次人……”
“是嗎?那殺了我之後,就算別人不會懷疑你!但你的存在,真的就不會有人知道?而知道的人,你確定他們中沒有一個會把一切泄露嗎……?”
緩緩回頭,在他凌厲的眼神注視下,慕容金勝沒有絲毫畏懼,只慈祥的微笑道:“是!其實在一個月之前,有人私下送了封密信給我。本來當時我對此還是將信將疑,可當年畢竟沒有真的親眼看到你們兩個屍體。而直到我真正看見了你,一切已經容不得我不信了!在所有人看來,我慕容金勝只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但現在我只能說,孩子,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看着慕容金勝走出書房,若未央走到桌前看着攤開的信紙“危崖重生,舊情再現!若海煙雪,仙蹤未央!”
簡短的四句話,對慕容金勝來說已經足夠說明一切。而對若未央來說,他可以想到寫信的是什麼人。而且她會送信給慕容金勝,只是告訴自己他是可以信任的人!
這一刻,若未央從小到大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並不孤獨。但這又是爲什麼?心裡的壓力卻又更加沉重了,走上江湖是否還能全身而退?一切真的像自己當初預想的嗎……?
朱朝陽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妹妹,而她也不像普通的皇親貴胄,喜歡縮在自己天生的優越中享清福!對她來說,刀光劍影比高牀暖枕更加有吸引力。而且她爲自己還找到了一個不甘寂寞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爲了皇家的江山,幫助朝廷去掌控江湖!
她明白,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就算再厲害也不值一提!相反,月影門和三義門雖然早已沒有往日的強盛,但憑他們的聲望和江湖地位,仍舊可以成爲朝廷的心腹大患。而如果要除掉他們,不會容易還在其次,首先朝廷將要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非議。
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想要徹底剷除江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那就不如利用江湖去控制江湖。
相比起來,莫流香雖然武功盡失,且年紀老邁,但他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的地位卻是無可取代的。而三義門自從莫仙穎死後,早已經四分五裂,再考慮到莫雋年輕氣盛又不敢雌伏,將是更加容易利用的!
朱朝陽住的莊園裡雖然高手如雲,守衛森嚴,但從表面根本看不出裡面的佈置。
此時莫雋受邀做客,看着對面已經換了女裝的朱朝陽,心裡忍不住一陣陣顫動。而他的心慌意亂,根本逃不出朱朝陽雙眼!
“莫王兄,小妹在宮裡的時候,就常常聽人講,說當今江湖要數三義門威望最大。不僅貴派中高手如雲,勢力龐大,更有莫王兄年紀雖輕,可卻極有王叔昔日風範啊!”
莫雋聽得心裡頗爲高興,可表面上還是要謙虛:“公主過獎了!在下年輕時淺,資質平庸,實在無法比肩先父!而三義門能有今日,也全賴門中各位長輩故老的支撐,在下萬萬不敢居功!”
朱朝陽聽了鼓掌笑贊:“好!不驕不躁,果乃大將之風!來,小妹敬王兄一杯……”
兩人相對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朱朝陽突然又輕輕嘆了口氣道:“王兄啊!其實小妹南下已有數月,就所見所聞心裡倒是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王兄可願一聽……?”
莫雋微感詫異,頷首道:“公主有話,但請之言無妨!”
“好!哎……”
長嘆口氣,朱朝陽緩緩道:“其實小妹也是沒把王兄當外人,畢竟昔日若非王叔相助,恐也沒有先皇即位的一天,更沒皇兄與小妹今日!所以雖說叔祖與先皇祖有金蘭之義,但在皇兄和小妹心裡,卻還是更加親近王兄多些的……”
“多謝皇上和公主看重,在下甚爲感激!”
笑了笑,朱朝陽緩緩沉吟道:“其實以小妹愚見,三義門和月影門雖然同在江南,又同屬武林一脈,但在江湖上的交往和聲望,恐怕三義門還是明顯不如月影門的。而且,小妹雖知王兄年輕俊傑,但三義門內衆多高手,卻多數已經老矣!可反觀月影門,叔祖雖老,但江湖仍奉爲武林盟主。門下幾大弟子也算正值盛年,尤其白四俠更是當今江南武林頭號高手。其下莫七俠夫婦亦是武林中頂尖高手,三代弟子中也不乏才俊。如此形勢下月影門勢必會聲望日盛,恐怕不出十年,江湖這大局就要被月影門獨佔了……”
她的話字字都說中了莫雋的心事!而其實他自己心裡當然也清楚,自己的江湖聲望和人脈是遠遠不如爺爺和師叔伯的,而無功雖也算是集衆家所長,但火候畢竟還差得遠。而現在的月影門雖然還算平靜,但門下高手卻也都已經七老八十,未必還能多撐幾年!
如果有一天如魯仁,安鍵通那些老人都不在了,自己必定會獨木難支!別說對抗月影門,恐怕連江湖一席之地也難保!
見他臉色變換,朱朝陽正中下懷,當即又輕嘆聲道:“以小妹所知,當今江湖勢必要面臨幾件大事。而其中有些,恐怕和王兄都是脫不了干係的……”
莫雋聽了一愣,奇問:“公主,在下向來是少走江湖,不知又會有什麼事牽扯到我呢?”
朱朝陽佯裝奇怪看着他,沉吟片刻道:“難道王兄沒聽說過?武林盟在關外苦心經營二十多年,勢力早已今非昔比。而且他們現今據說與蒙古皇室關係頗爲密切,大有重入中原武林之勢。而當今武林盟的掌門人葉明,正是當年掌門全蓋天的獨子。聽說他雖然也只四十多歲,但武功卻已經打遍關外無敵手。王兄試想,如果武林盟真的重入江湖又豈會忘了昔日王叔的舊怨……?”
莫雋聽了微微皺眉,朱朝陽又道:“還有昔日王叔力抗倭寇,保我大明沿海邊境不失。按說這本是朝廷的事,可王叔當年與東瀛武士定下了三十年約戰,如今眼看是約期將至。側耳聽聞,近年來福建,以及兩廣一代有幾個頗富盛名的東瀛高手。如:羅浮、佛山、丹霞那些名門大派皆是飽受滋擾!但歸根結底,恐怕他們最後還是一定要找上王兄的……”
莫雋此時心裡雖極爲膽怯,但面上絲毫不肯示弱:“蠻夷之輩,在下雖不敢比肩先父。但自問也是自幼刻苦練武,未必就比不上那些人!”
朱朝陽微微一笑道:“這是自然,莫兄家學淵源,自非尋常可比!不過,小妹的意思是,王兄雖然了得,但如今畢竟還是年輕。想當年王叔力戰倭寇之時,好歹也是過了二十歲呢。更何況當今三義門中的高手都已老邁,也不復當年之勇。就算王兄一人不懼,但又豈料對方不會耍弄什麼陰謀詭計呢……?”
莫雋聽得定力頗爲忐忑,深感她說的句句有理!
片刻,朱朝陽壓低聲音又道:“而且,請恕小妹說句不該說的。回想王叔一世英雄,爲武林力挽狂瀾,出生如此多少次。可一旦事情都平靜了,武林中人反而投向了月影門一邊。除了王叔爲人正直,不擅虛僞客套外,無非也都是叔祖聲望過大。可見,這江湖上趨炎附勢之徒還真是不少呢……”
莫雋聽了心裡不禁一陣陣惱恨,但他勢必也不會當着人面發作!
“爺爺他老人家一生爲江湖嘔心瀝血,自然應得敬重!先父爲人向來視名利如糞土,也不會去在乎那些虛名的……”
“哎!說的也是,王叔和王兄都是厚道人!可正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別說武林盟和倭寇,單就當今武林道消魔漲的局面,小妹雖非武林中人,但也看得出來他日江湖一旦大亂,衝鋒陷陣的仍非三義門莫屬!而王兄就算爲了除暴安良不惜一己犧牲,難道真的甘心自己廢了好大力氣,最後卻讓人家獨佔了功勞?”
看他眼裡明顯流露出氣恨不甘,朱朝陽心裡得意,面上卻端起酒杯笑道:“哎呀!看我也真是的,自己又不是武林中人,瞎嚼什麼舌頭?多虧王兄大人大量,要換了別人還以爲我故意挑撥是非呢!來,王兄,小妹自罰一杯,當時賠罪,你可別生氣啊……”
“啊……?哪裡?哪裡……”
勉強擠出笑意,可原本甘醇的美酒,此時喝下去,莫雋卻感到無比的苦澀!滿桌的美味佳餚,也根本一口吃不下去了。之前還可沉醉當朱朝陽的秀色可餐,而如今也已經是心不在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