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門有一條石階,是下山的路,兩旁松柏參天,濃廕庇路。從這裡看山下,雲霧悽迷,一派朦朧,像是走到一個人甜睡的夢裡。
走完臺階,轉過一個山腳,一叢葳蕤的樹叢中隱藏着一座寺院。
白雲繚繞間,仔細看那牌匾,上書“住雲庵”,卻原來是一個尼姑庵。
庵裡有八個尼姑。據說是九個。小蘇蘇只見過八個,包括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小尼姑。小尼姑叫念遠,眼睛晶亮晶亮的,一笑兩個酒窩。一領寬大的緇衣包裹着她嬌小的身軀,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每次看見小蘇蘇,她都會“咯吱咯吱”地笑,
“小和尚,下山呀?”
“我不是小和尚!小尼姑。”
“你是和尚。”
“你纔是和尚,你是尼姑。我師傅說尼姑就是和尚。”
庵裡的尼姑也不反對他們一起玩耍。一來小蘇蘇雖然穿着僧袍改做的衣服,但他留着頭髮,沒有剃度,不算和尚,不必忌諱尼姑和尚的風言;二來小蘇蘇也經常給她們從山下捎些日用百貨,很是熟稔了,她們只把他當做一個小孩子。
“小蘇蘇,今天師父給你做啥飯?”庵裡的尼姑經常摸着他的頭問。
“窩頭,玉米粥。”
“又是這個。”尼姑嘆氣。
“要不進庵裡吃吧!”
小蘇蘇朝庵裡略一張望,又歪過看看山上,搖了搖頭:
“不了,師傅等我呢。”
“師傅,小和尚饞了。”小尼姑笑。狡黠地笑。
你才饞呢!小尼姑。
小蘇蘇說完一溜煙跑了。
“住雲庵”比起“海天寺”就算是香火鼎盛了。幾個尼姑也守清規,持戒律。九個尼姑,除了一個長年不出庵門,其餘的都要出去化緣。化緣那天,早早在山門集合,等人齊了,一起步行下山。下到山下,叫過擺渡人,一行人悠悠盪盪就過了河。然後分手,各自走預先商定的路線。她們往往都不會走空,要是運氣好還能拉到富有的香客。
小蘇蘇好幾次躲在山腳,想看一看那個從未露面的“第九個尼姑。”可是願望總像流動的白雲一樣,渺渺間就消失了。
有一次師傅下山,掌燈時分還沒回來,小蘇蘇急了,他一氣跑到“住雲庵”,就蹲在山門口的石階上,等師傅。
月亮出來了,好大好圓。草叢中的秋蟲唱着古老流傳的歌謠。夜鶯的叫聲婉轉,圓潤,是一種召喚的聲音,那聲音喧鬧中卻透着孤獨,冷寂的意味。
小蘇蘇睡着了,夢中他被一個溫暖的手抱起來。聽到一句如霧般輕盈的聲音,那是一聲嘆息嗎?或許是薄如蟬翼般的夢囈吧。
“可憐的孩子!石階冰涼,不怕凍壞嗎?”
小蘇蘇哭了,他叫了一聲:
“媽媽……”
老和尚披着一身露水回來,他搖了搖小蘇蘇。
小蘇蘇睜開惺忪的眼睛,迷糊着說:
“媽媽呢?”
一翻身看見自己身上蓋了件肥大的寶藍直裰,不由摸着腦袋發呆。
老和尚耳背,看看天光,拉起小蘇蘇,一老一少相攜回寺。
次日竟下起雨來,綿綿的雨絲如訴如怨。
小蘇蘇寫了會字,推開窗門,只見滿山灰霧濛濛,頭頂絲雨如愁,遠處朦朧一片。眼看雨一時停不下,他拿起那件直裰,想着那夜的事,不知是夢是幻。本想今日下山送還衣服,卻被秋雨阻擋。畢竟是小孩天性,爲難了片刻,就又溜到佛堂。拿一團泥巴,捏起小人。
捏了兩個小人,他覺得無趣,拿起木魚,“當!”當!當敲了一通,自言自語道:“
“木魚呀木魚,你怎麼跟老頑皮的頭這麼像呢?”
忽然想到上次見到的賣藝人,那賣藝人膀寬腰圓,頭脖子上青筋爆裂,一掌下去,五塊青磚就被劈碎。賣藝人說他的武功學自少林寺。小蘇蘇聽到少林寺就想,少林寺應該也是和尚住的地方,和尚會這麼厲害的武功?和尚都會武功嗎?師傅會不會?想到這裡,他一路小跑去找老和尚。
“師傅,你會不會武功?”
老和尚耳背,坐在蒲團上冥想,不語。
“師傅,你會不會武功呀?”小蘇蘇聲音放大。
“武功?”老和尚睜開眼睛:“好好的怎麼問武功?”
“上次人家賣藝的都說他的武功是和尚教的。和尚都會武功。”
“什麼和尚?”
“少林寺的。”
“噢……”
“師傅你到底會不會?”
“不會。”
“少林寺的和尚會,你咋不會?你不是和尚嗎?”
“和尚會武功的不多。”
“那人家少林寺的和尚爲啥就會?”
“少林寺是少林寺,海天寺是海天寺。
噢。小蘇蘇搔着腦袋,不明白少林寺跟海天寺的區別。
雨淅淅瀝瀝下了十來天,忽一日太陽猛然躍出雲面,天晴了。
小蘇蘇一氣跑到庵裡。他拿着那件寶藍直裰,見了每一個尼姑都去打招呼,可是這七個尼姑都說不是自己的。那就只剩下兩個了。一個是跟自己一樣小的小尼姑,但小尼姑太小,衣服寬大,一定不是她的;那麼就只有是“第九個尼姑”了。小蘇蘇心咚咚地跳。
穿過走廊,他碰到了念遠。
“念遠,念遠!快看看這件衣服是誰的?”
念遠睜大眼睛:“喲!今天你咋不叫我小尼姑了?”說完咯吱咯吱地笑。
小蘇蘇有點不好意思,搔了搔頭,念遠拿過那件僧衣,說:“我去送還師傅,你在這裡等我,師傅不見外人。”
突聽一人低聲說:“他是小孩子,不礙事,讓他進來吧!”
小蘇蘇如遇大赦,念遠喜笑顏開。
兩人輕輕推開房門,一股伽楠香的味道在房間嫋嫋飄蕩。一個年青的女尼盤腿坐在蒲團上。她合着眼,長長的睫毛向上微微翹着,聽見門響,她睜開眼,嘴角一動,輕輕一笑。
小蘇蘇看得呆住,他沒有想到這“第九個尼姑”竟然這樣年輕,這樣美貌。
尼姑法號慧琳。她平素不喜喧擾,一直閉門不出。也從不接見外人。進她房間的男子,小蘇蘇是第一個。
她看見小蘇蘇拘謹的樣子,開口說:
“小蘇蘇,常聽念遠說起你,庵裡的師傅們也說你頑劣難訓,怎麼今天卻像個規規矩矩的小和尚?”
小蘇蘇聽她話音婉轉,沒有絲毫厭嫌的意思,頓時輕鬆不少。他走前兩步,說:
“謝謝姑姑!那天要不是姑姑,我就凍壞了。”
此處民俗稱呼出家的尼姑叫姑姑。
“要謝你就謝念遠吧,是她告訴我的。”
念遠聽見師傅說到自己,嘻嘻笑着坐在師父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