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蘇冊躺到牀上,但願這一次夜入丞相府,能夠讓吳嫣瀾日子好過一些,不再受到大奶奶的刁難。他的心裡說不上是悲哀還是無奈。侯門似海,看來一點沒錯。
躺在牀上,睜着兩隻眼睛,卻毫無睡意。想着吳知府死亡的種種可疑之處。更加心潮難平。他忽然想起吳書延,心裡一動,何不找到他,他當時去了現場,應該有些線索。雖然以前問他時,他說得含糊,但那時候吳府剛出事,他心智不清,經過這麼多時日,他應該可以提供點線索。即使有一丁點的線索,也比他這樣沒頭蒼蠅亂撞強過百倍。
主意一定,第二日就在大都四處打探。一連幾日,都是無功而返。吳書延就似遁地走了一般,沒有人知其下落。尋到後來,越來越是失望。失望中忽然想起唐其勢,不由又把希望寄託到他的身上。可唐其勢帶兵在外,不在大都,卻也無法可想。
他心裡沮喪,每日飲酒澆愁。不知不覺已過了月餘。
好在扮作書生,無人知道他的身份,倒也省卻不少麻煩。
這一日走到街上,突然看到一間酒樓,牌匾上寫着三個大字:“登鳳樓”,他心裡一動,這不跟郝掌櫃的酒樓名字一般嗎?不由擡腳走了進去。
酒樓裡食客爆滿,一片猜拳行令之聲。就在這喧鬧之中,他突然聽到一人高聲大叫,“你知道陸先生爲什麼號稱千杯不醉嗎?”旁邊幾人齊聲道:“因爲陸先生一杯即倒!”說完,衆人哈哈大笑。
陸爽小眼泛着光,“天底下還沒有陸先生沒喝過的酒。無論什麼酒,只要端到陸先生鼻子下聞聞,陸先生就能說出名字,並且知道年份。”
一人笑道:“陸先生,又在吹牛了!你雖然有些本領,能說出酒的名字,但年份嗎,我看你說不準!”
陸爽道:“不信咱們又來堵上。”衆人轟然叫好!齊齊圍了過去。
蘇冊心想,陸爽這混蛋不但跑到這裡來了,還簡直把這裡當做了賭場!看樣子似乎已經有些日子,要不然這些酒客怎麼能跟他那麼熟悉呢?忽然心裡一緊,他是朝廷的通緝犯,不怕泄露身份嗎?擡頭看去,恍然大悟,陸爽竟然把臉塗得烏黑,只露出兩隻閃閃發光的小眼睛。他“呵呵”笑了,看來這酒瘋子也跟自己一樣,受過追殺。又自嘲一笑,難道受過追殺的人就會逐漸變得聰明嗎?負了兩手,遠遠觀望。
當下一夥人把幾張桌子並了,一個大腹便便,衣着華麗的人大叫道:“今日又開賭了,想要賺銀子的趕快下注。”說完回頭叫來夥計,說道:“我們登鳳樓也算京城大酒樓之一,備有各色美酒,並且標明瞭年份,這自然不在話下,你快去打開酒庫,不管什麼酒統統給我搬來,今日我要豪賭一場。”他想了想,覺得不妥,又叫了一個夥計,道:“趕快去請妙手堂藥店掌櫃、福臨門酒樓老闆、東北參王劉爺、馬販子呼延駿……葛大人、王大人、那魯不花大人……”說到後來他不提名諱,想必是朝廷官員,不便於公開罷了。
蘇冊心想,原來這個胖子就是此家酒樓老闆,不知跟郝掌櫃可曾相識。但是看他舉手投足渾然不會武功。搖了搖頭,看來多半不識,天下同名的酒家多得是了。
酒樓老闆見夥計們匆匆奔出,忙着請人去了,這纔回過頭說道:“我們稍安勿躁,等人到齊了,今日關了門豪賭一場,今日都是大注,輸不起的,沒帶足銀子的馬上回去拿錢,等會大門一關,只許出,不許進。”當下數人慌忙走了。他們都是回家拿銀兩去了。銀兩不足的也不走,如此稀奇的賭法,千載難逢,誰不想開開眼呢?
不一會,人陸續到齊,幾個有頭面的人物聚在一起商議賭法。他們嘰咕片刻,商定好規則,登鳳樓老闆高聲宣佈道:“這次賭由陸先生猜出酒的名字,年份,大家只壓‘對’、‘錯’即可。陸先生就坐在桌上不動,所有下注人可提前到臺後觀看標籤,標籤上已經註明酒的名稱、年份。依照難易程度下注。各位以爲如何?”
衆人齊聲叫好,一起涌向後臺。
蘇冊身後衆人都去看標籤了,只剩下他一人,鶴立‘雞’羣般地顯露出來。
陸爽發現了他,小眼發亮,說道:“你過來,幫我看着,不要少拿了銀子。”蘇冊微笑着走過去。酒樓老闆看他模樣是個讀書人,拱手道: “這位先生如何稱呼?”蘇冊笑道:“姓陸,名混,字圓。”老闆道:“原來是陸圓先生,久仰!”
好在那酒樓老闆沒有稱呼他名,只是叫了他字,要不然叫陸混,又叫字圓,不是混蛋也是混球了。陸爽怪眼一翻,狠狠挖了他一眼,低下頭看着送上來的酒。
他看見小二拿着酒杯,大叫道:“酒杯太小,換大碗。”衆人忙給他換成大碗。他端起滿滿一碗酒,放在鼻下聞聞,四下望望,卻雙手端給蘇冊,說道:“請先飲了此酒。”蘇冊哈哈大笑,兩手接了一飲而盡。
衆人驚訝聲中,陸爽緩緩說道:
“此酒中有肉桂、防風、菝葜、署椒、桔梗、大黃、烏頭、赤小豆八種藥材,當爲不足一年的屠蘇酒。屠蘇酒有祛風散寒、避疫癧、除邪氣的功效,本是除夕必飲之酒,古人飲酒,都是按照自老而少的順序,但是飲用屠蘇酒卻是自少而老。因爲除夕之夜,少得歲,故而當賀;老失歲,故而當罰。在座之人,只有……”他望望蘇冊,一咬牙說道“只有陸圓兄弟年齡最小,所以他應當先喝。”話雖說得漂亮,心裡卻道:“現在陸先生正在喝酒,不願跟你小子一般見識,等我喝完酒,哼!非得揍扁你!不!揍圓你小子。”
蘇冊會心一笑,脫口道: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衆人齊聲叫好,卻無一人押‘對’,都輸了銀子。
小二又送上一碗酒,陸爽聞聞,一口喝盡。
“此酒清涼甜美,應爲不足兩年的菊花酒,菊花酒有枸杞菊花酒、花糕菊花酒、白菊花酒等等,此酒有種特殊香氣,當是花糕菊花酒了。花糕菊花酒清肝明目,爲古人重陽必飲用之物。說完迎頭喝了。
蘇冊又道:
“他鄉共酌金菊酒,萬里同悲鴻雁天。”
這次有幾個人押對了,興高采烈。輸了銀子的人也沒有垂頭喪氣,都在想着如何翻本。
“此酒色澤翠綠,濃郁香醇,當爲二十年的新豐酒。”
“新豐美酒鬥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義氣爲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衆人嘖嘖讚歎,無論輸贏,心悅誠服。
“此酒黃中帶綠,純淨透明,香甜柔和,當爲庫藏三十年的竹葉青酒。竹葉青酒以山西爲最,此酒正是產自山西。
“杏花村裡杏花白,竹林深處竹葉青。”
蘇冊、陸爽兩人,一人品酒,一人吟詩;一個酒瘋子,一個迂書生。在衆人讚歎聲中賺得盆滿鉢圓。
那些輸錢的人交頭接耳,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們商議一陣,小二又獻上一碗酒來。
陸爽聞聞,突然把酒碗一推,說道:“這一注,我一人押‘對’,其餘人都要押‘錯’,願賭者陸先生奉陪,不願者,就請自便。”
那些人聽了,一起叫好,均無異議。
這一次他們混合了四種酒,抱着必勝之心。如今聽陸爽一說,正中下懷,無不心中暗喜,想着翻本的機會來了。
陸爽端起粗瓷大碗,使勁一抽鼻子,伸出舌頭嚐嚐,心裡明鏡一般,把那碗酒一飲而盡。
“此酒乃是各位現場配製,南燭酒、黃酷酒、洛陽杜康、紹興花雕四種酒攙和而成。”他突然眉頭皺起,“不對!還兌了白水……對!還有水。”
那些賭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小眼瞅大眼。一個個張口結舌,呆若木雞。此人不但酒量驚人,並且味覺靈敏,見識廣博。一時醒悟過來,掌聲如潮。衆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乖乖送上銀兩。
陸爽看着面前一堆銀票,小山一般,眨巴着小眼,一臉難色。他生平從不會管理財物,以前沒銀子花了就回蜘蛛教向手下討要,若一時不便就做些偷雞摸狗的事。不過大多是偷些酒喝。他寧可一日無食,不可一日無酒,用他的話來說叫“竊酒不爲賊也”。
蘇冊拉起陸爽,在衆人吃驚的眼神注視中,一抱拳,將銀票推到他們跟前,垂手走開,昂然出了登鳳樓。
衆人目送着他們,直到兩人轉過大門,消失不見,又鬨然叫起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