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冊道:“那天吳書延說了吳府的慘案,因爲我當時沒在現場,所以對你們瞞天過海的伎倆深信不疑。可後來在燕山圍剿幽冥王一戰,伺候你的一個小沙彌卻戴着與他不相稱的一串佛珠。我當時看他好笑,就上前逗他,我說小和尚幹嘛戴老和尚的珠子?他卻說,佛珠是方丈的,因爲該是一百單八顆,如今少了一顆,就送我了。那時我一心殺掉幽冥王,無暇多想。後來我受了傷,突然想到一個細節,那就是郝掌櫃之死。”
玄圓忽然睜開眼睛,大聲笑道:“郝掌櫃之死和老衲有什麼關係?”
蘇冊道:“郝掌櫃有一個習慣,吳府每次定了酒菜,他就會挑着食盒,親自送來。然後把食盒就放在迴廊,等客人走後,他再挑了食盒回去。無論颳風下雨都是如此,從未改變。吳書延提到郝掌櫃的食盒留在吳府,而郝掌櫃已經死了。”
玄圓笑道:“你在死人身上還能找出什麼線索?”
蘇冊不理他,繼續道:“這一下就對接起來了。那天吳知府正好款待客人,你就是在此時趕去殺人,當時客人剛走,所以你並沒有殺死那位客人。而郝掌櫃還沒收拾好食盒,你就下手了,郝掌櫃不是你的對手,慌忙逃回登鳳樓,你爲了殺人滅口,就趕到登鳳樓殺死郝掌櫃。郝掌櫃臨死時抓斷了你的佛珠,你慌忙中撿起佛珠,卻少了一顆。但你怕有所疏漏,就故意把郝掌櫃的佛珠掐斷,扔了一地,意圖混人耳目。”他嘆了一口氣,接着道:“也是我大意,爲什麼就沒有發現這個問題呢?”
玄圓霍然道:“什麼問題?”
蘇冊道:“郝掌櫃的佛珠是手臂上戴的,而你的佛珠是脖子上戴的,大小不一,郝掌櫃死時手裡攥着的這顆佛珠要比掉到地上的那些佛珠大一些,而你偏偏又少了一顆佛珠,不是你還能是誰?如此推斷合情合理,你還抵賴不成?”
玄圓突然大笑,笑畢,望向蘇冊,嘆氣道:“你果然心思縝密!是我殺得又如何?我受朝廷所命,意所當爲,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佛曰:‘我不入地獄誰,誰入地獄?’”
劉屬起突然逼近玄圓,怒喝道:“我的女兒是不是你殺害的?”
玄圓一愣,面色露出一片殺氣,他大笑一聲,“你問問姓蘇的小子不就清楚了。”
劉屬起望着蘇冊,一臉茫然。
蘇冊向他說道:“據我所知,令愛之死跟玄圓毫無關係。再說玄圓一派宗師,也不會做這等卑鄙齷齪之事。或許是劉大哥另有仇家也未可知。”
玄圓冷笑道:“算你有眼光。沒想到你也有破解不了的迷案!”
蘇冊嘆道:“我是人,不是神。”轉過身對劉屬起道:“劉大哥放心,此戰之後,蘇冊若能苟活人世,定會替你找出真兇,爲令愛報仇。”
劉屬起道:“蘇兄弟有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今日即使死在此處也毫無遺憾!”
玄圓大笑道:“今日就要你等葬身此地!”
蘇冊冷笑一聲,“你這賊禿,大言不慚!納命來!”他一說完,怒氣勃發,滄溟劍舞起一片寒光,以不可阻遏的氣勢,一連刺出七十二劍。
這七十二劍迅雷不及掩耳,玄圓大袖飄飄中,衣袍已被數道劍氣所傷。他倒抽一口涼氣,暗道:“數日不見,此人劍法竟然登峰造極,精進如斯!”當下凝神應戰。
他們一動,兩股浪頭山呼海嘯一般撞到了一起。
一時間,天山腳下,殺聲震天,慘叫連連。
徐孤嶂人劍合一,彈丸一般射向陸爽。
陸爽哈哈大笑,手上金光燦然,星芒索抽送中,猶如一道一道的閃電,帶着尖銳的破空之音四下衝突。
無崖子長劍平胸,突然急速跳動起來,清靜無爲劍施展開來,灑下一片劍花,四五名流沙派弟子瞬時間血濺當場。胡大遂見無崖子連傷幾名弟子,大吼一聲,“他奶奶的!老子先了結你再說!”手中八寶流星錘輪開,兩名全真道人立刻**迸裂,一聲爲吭,到地死去。
無崖子一劍向他挑去,胡大遂雙錘一架,一名全真道人慌忙逃出。他剛剛僥倖自己沒死在胡大遂流星錘下,突然覺得脖頸一涼,劉屬起的鬼頭刀已把他送入了鬼門關。
胡荊洪接住了秦海川;劉雲鵬抵擋着元君健;朱平路迎戰上關懷禮;吳太前緊追殺賀逼空……
陳祖智緊緊護住允兒,一步不離;念遠師徒目注着廝殺,眼光茫然。
坐山觀虎鬥者越看越心驚,越看越退後;尼瑪次仁越瞧越興奮,越瞧越逼近。
殺戮場中,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每個人都奮力揮舞着兵器,他們已經殺紅了眼,甚至出現自己人殺自己人的悲劇。
半個時辰之後,已經有一半人變作了僵硬的屍體,永遠地留在了天山腳下。
陳祖智熱血沸騰,留下二十名弟子守護允兒,大叫一聲,舞動長劍殺入陣中。
蘇冊的快劍始終沒讓玄圓喘過氣來,玄圓每攻出一招,都被他更強烈的劍氣頂了回去。玄圓突然面帶微笑,趁蘇冊撤劍之時,雙掌一併,凌空擊出,這一擊凝聚他渾身真氣,自是非同小可!蘇冊長劍翻轉,突然破了他的掌力,一股犀利的劍氣從玄圓雙掌之間穿過,直透心臟而過。
玄圓穿在蘇冊劍上,面上帶着驚異的表情,他張了張口,嘴動了一下,蘇冊怒氣填胸,不等他說話,突然一掌擊在他的腦門上,這一掌力道雄渾,竟把他擊出一丈開外。這位方外高人,就這樣圓寂於此。
蘇冊回頭一望,交戰的雙方,有一大半的人都已倒下,用自己的鮮血澆灌了這片土地上。
他心裡惦記允兒,縱身躍起,看準方位,一下掠到允兒面前,看他完好無恙,這才放心。突然想到念遠,心又緊縮起來。慌忙衝過人羣找尋。
慧琳、念遠兩人依然坐在原地沒動,她們跟那些坐山觀虎鬥者唯一不同的是,始終沒向這邊的廝殺看上一眼。兩個人呆呆望着潔白的托木爾峰,眼中亮晶晶地掛着淚珠。她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希冀着什麼,等待着什麼。
蘇冊茫然地看着她們,慧琳、念遠就似沒看到有人一般。他一時呆立在哪裡,不知如何開口。
兵器相撞的聲音在她們耳邊飄蕩,受傷臨死的慘呼嚎叫在她們頭頂盤旋。她們無力阻止,更不願意去看,就像允兒一樣,始終蹲在地上,雙手捂着耳朵,臉上帶着不堪忍受的表情。她們沒有捂上耳朵,因爲她們的心走得太遠、太遠了。
念遠突然喃喃自語:“我真的是他的女兒?我怎麼可能是他的女兒?”
慧琳望着她,目光中一片慈愛,她淒涼一笑,“傻孩子,你怎能不是他的女兒呢?”
念遠低了頭,久久沉思。
“我是他的女兒!”
蘇冊心裡一動,“難道念遠是白海飄的女兒?”
正在思索之中,一人極快地跑來,走到他面前,“噗通”一聲摔倒,連着滾了兩番。接着耳邊一人大聲道:“賀逼空,往哪裡逃!”
原來這人竟然華山掌門賀逼空!
他的身後吳太前揮舞着長刀,臉上血跡斑斑,他追上賀逼空,一刀往他頭上劈去。
賀逼空突然就地一滾,爬到蘇冊腳下,抱着他的腿,連連懇求:“蘇大俠!快救我!”
吳太前早已筋疲力盡,此時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喘氣。
蘇冊心想:“這華山派掌門怎麼如此膿包?”不由問道:“我爲何要救你,我正要殺你呢?”
賀逼空突然磕頭如搗蒜,“我沒武功呀!我一點武功都不會!我真不會!我也從來沒有殺過人,你要救我呀!”
蘇冊突然扣住他的脈門,半晌才放開他,驚道:“你竟然沒有武功!”
賀逼空道:“我哪裡會武功呀!我爹爹是關中鉅富,家中積累萬千,我整日遊手好閒,揮金如土,可算是一個浪蕩子弟,爹爹也罵我是敗家子,後來我結識華山上一代掌門雲清道長,他說如果我可以出資修建華山派道觀,就讓我做華山派的掌門。那時候爹爹已經過世了,我想着華山掌門的威風,就答應了他。我變賣了家產隨他到了華山。我暗地裡給了他一些銀兩,他都用來修建了道觀。一年後他召集華山弟子,說華山門人誰打敗他都可以做掌門,好多人都想做掌門,可惜都不是他的對手,後來他叫我跟他比試,假裝輸給了我。其實我們這是早就演練好的。就這樣我就做了華山派的掌門。”
蘇冊不禁啞然,暗道:“這掌門之位也能花錢買來?”他又問道:“雲清道長爲何肯讓你做掌門?”
賀逼空道:“他說華山自朝廷尊崇佛教後,有意打壓道教。而華山苦寒之地,又無廟產,沒有銀錢進項,華山派這麼多弟子吃飯從哪裡來,他實在沒辦法了,就讓我做了掌門。”
蘇冊顧念陸爽等人,不想跟他糾纏,嘆氣道:“你走吧!我不殺你!”
賀逼空遲疑道:“我怕走不了,國師的兩萬精兵已經把這裡包圍了。”
蘇冊心裡一震,心道:“尼瑪次仁想等我們兩敗俱傷,好一網打盡!”
其實他並不知道,尼瑪次仁的目的是捉拿到幽冥王,找到藏寶的下落。他長久地盯着托木爾峰頂,只要幽冥王一下山,他就會指揮軍馬掩殺過去,那時候兩個高手決戰之後,必定元氣大傷,此時正是他出手的最好時機。而此刻又多了一名頂尖高手,他的勝算更大了。
玄圓不明他來此的目的,他卻明白“正派之盟”的意圖。“正派之盟”聲勢浩大,雖自稱除魔衛道,其實還不是爲了爭名奪利而來。玄圓請求援手,他就不冷不熱地給了他一個軟釘子。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此時從托木爾峰頂傳來一聲鷹嘯,一隻渾身雪白的海東青展開刀刃一般的翅膀,在湛藍的天空上劃出一道白色的光線,突然箭一般射進雲層,很快就隱沒於潔白的雲朵之間。
突然間,峰上傳來山呼海嘯般的聲響,汪洋恣肆的白色雪浪從峰頂俯衝而下,無形的氣牆激起前面巨大的冰塊,冰塊在瞬間崩裂,碎成細末,被雪浪席捲而過,轟轟烈烈地加入了雪崩的大軍之中。
山下你死我活的戰場上,刀劍的鳴響,人聲的嘶吼,在這種令人魂飛魄散的聲響下,變的幾不可聞,猛然間這種聲響如滾滾驚雷般轟擊而來,完全掩蓋了這裡的刀光劍影,殘肢斷體。
每個人都帶着震驚的表情,他們不約而同扔下手裡的兵器,向着山下狂奔逃命。
那魯不花的數千精兵還沒反應過來,戰馬早已衝破圍欄,它們“嘶嘶”吼叫着,馬蹄踏起陣陣煙塵,潮水一般滾向山下。那魯不花臉色如土,五千精兵的包圍圈瞬時毀滅,兵士們丟盔棄甲,爭相逃竄。他大袖一振,閃電一般跟着衝下山來。竟然跑得比兵士們還快!
如此駭人、壯觀的景色蘇冊生平第一次遇到,遠遠看見那片雪浪就要沒頂而至,他大叫一聲:“念遠快走!”慧琳、念遠兩人被雪崩雷霆萬鈞的聲響震懾,惶急間竟然呆在那裡,被蘇冊點醒,卻仍站在原地不動。蘇冊見兩人呆呆愣愣,更是心急如焚。
這時雪崩已然到了山腳,蘇冊已經能感覺到那種冷到骨髓裡,可以冰凍住心跳的寒氣,那是雪崩所激起的無形氣浪。
就在這股氣浪之前,三個黑色的影子在身後霧氣一般的雪光襯托下,看起來極是醒目。他們展開輕功,猶如騰雲駕霧的仙人,踏着洶涌流動的白雲而來。
這三人正是峰頂決鬥的三大絕世高手!
蘇冊心念電轉,“原來姑姑、念遠不走,是關心‘大和尚’的安危。”一念及此,慌忙說道:“姑姑快帶念遠走!”慧琳看到白海飄無恙,與念遠攜手當先走去。念遠回頭說道:“蘇冊,你也快跑!”這細微的聲響在雪崩面前已被擊得粉碎。蘇冊哪裡聽得清楚。
他想起允兒,架起輕功,竟然迎向那片浩瀚無垠的雪浪,毫無畏懼地尋找着允兒的蹤跡。他不知道允兒逃沒逃開,只是心裡想着:“若是允兒死了,我活着有何意義?”
突然看到一個無助的身影蜷縮在哪裡,似乎在這從天而降的天災面前茫然不知所措。她正是允兒!蘇冊心裡一熱,剛俯身把她抱起,無邊的白色大雪帶着迷幻的色彩已然撲頭蓋頂掩埋了他們。
突然間,天崩地裂的聲響止息了。
每個人都鬆了口氣。那些剛纔還不顧性命地拼殺的人,此時卻兀自心驚膽寒,毛骨悚然。
每個人都懼怕死亡。每個人又不得不死。
死要有價值,要有尊嚴。
雪崩停了,就在衆人疲於奔命的一刻突然止息。
萬籟俱寂,天地彷彿一株剛剛拱出土地的小草。
三個人,三個黑衣人,回頭望着身後近在咫尺的雪景。
第一個人是鐵劍先生,他離那些大片的傾瀉下來的雪最近。雪剛好到了他的腳下,一尺之遙。
白海飄、柳生真源兩人並肩站立,不前不後,卻是離坍塌下來的雪更遠一些。
三人都穩住身子,不動。
鐵劍先生回頭望着兩人,淡淡說道:“雪崩是我引起的。”
白海飄長笑一聲,正色道:“實則是我引起。”
柳生真源眉目一動,斬釘截鐵地說道:“應該是我引起的。”
他話一說完,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他們心意相通,竟然一起引發雪崩!
他們爲什麼要引起雪崩?
這個隱藏在衆人心頭的謎團無人能解。
柳生真源凝視着鐵劍先生,臉上一片肅穆,過了很久,他黯然道:“我輸了!如今並非雨季,不會引起大規模的雪崩,只有你把握的最好。”
白海飄長嘯一聲,嘯聲激越,直衝雲霄,而云霄中也傳來一聲鷹嘯,兩種嘯聲交匯,久久不絕。
“白某甘拜下風!”
鐵劍先生淡淡道:“我們並未決出勝負呀?”
柳生真源嘆氣道:“勝就是勝,敗就是敗。”
鐵劍先生大笑道:“勝即是敗,敗即是勝。”
白海飄仰天大笑,上前拉起鐵劍先生的手,眼中清亮絕塵,他一字一句道:“今日白某終於知道,天下最厲害的武功不是戰敗對手,而是讓對手不戰自敗。”
柳生真源走到兩人面前,向鐵劍先生鞠了一躬,不再說話,轉過身,大踏步而去。
就在大雪掩蓋兩人的同時,蘇冊腦中忽然一片清醒。
“原來我思念念遠,只是因爲她留在我的心裡,留在我的記憶裡,她只是我在孤單的時候回憶起來的一種溫馨,這不是愛,這只是一種感情。”
“我可以不顧性命去救念遠,但是我寧願和允兒死在一處。”
他忽然覺得自己還能呼吸。
他感覺到允兒溫軟的身子,以及小鹿般跳動的心,心裡突然升起一種長久的感動。
生命是美好的。
雪層不厚,他動了動,竟然抱着允兒走了出來。
允兒笑了,長長的睫毛抖動着,美麗的眼睛中閃着驚喜的光芒。
一切恩怨、名利、廝殺,都靜止了。唯有生命的波動在體內充盈。
不管怎麼樣,活着是美好的。
天,湛藍悠遠。
陽光像金子一般落在天山頂上,發出五彩斑斕的色澤。
多麼神奇的雪域光芒!
托木爾峰與汗騰格里峰遙相呼應,彷彿一對情侶深情相望;一隻蒼鷹展開雙翅,悠閒地俯視着綠草如茵的峽谷,四周空氣清冽芳香,無數美麗花草的清香在他們身邊纏綿徘徊,醉人心魄;炫目迷人的冰川白雲一般飄蕩而下,交匯到一處,走進永恆的生涯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