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對我的拒絕非常驚訝,她認爲我應該抓住這根稻草,求得早日脫離這份束縛的機會,畢竟紀容恪的人脈那樣多,地位又很高,他想要救我,並不十分困難,至少可以讓死刑變爲無期,無期變爲有期,不至於我坐以待斃,惶恐茫然,可我竟然選擇了拒絕。
她又確認了一遍是不是不見,我毫不猶豫說是。
她從外面仍進來一瓶水,將門關上,我聽着身後重重關合的門響,心裡一片汪洋沉了下去,我咬牙深深吸入一口氣,將臉重新埋在膝蓋裡。
紀容恪與何一池站在二樓走廊盡頭,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那般模糊,他最初在椅子上坐了不足半分鐘,就開始不斷踱步。他倉促的腳步讓何一池覺得心慌。
他也看出紀容恪蒼老了許多,彷彿一夜之間,就長出了白髮。
這不是一種錯覺,而是他真的老了,強烈灼熱的燈光下,他鬢角有一絲銀霜在閃爍,他曾經哪裡像四十歲的男人。可現在他像了。
何一池暗暗嘆息一聲,紀容恪忽然丟掉手上的菸頭,甩向一側的回收桶,女警從樓梯口下來,她對紀容恪說,“她並不想見您。”
紀容恪似乎意料之中,又似乎意料之外。他臉上表情不曾變化,眼底卻跌入深海。
何一池看到他緊握的拳,看到他顫抖的眼睛,看到他緊緊抿着的薄脣,他此時好無助,他不知道爲什麼馮錦這樣殘忍,連見一面都不肯,她想不到他有多茫然多悲痛,她一句雲淡風輕的不見,便可以擊垮他最後的一點力量,他真的失去了全世界。
紀容恪聲音嘶啞喊了聲一池,他沒有任何波動率先朝外面走,何一池看了一眼他高大卻又十分滄桑的背影,他對女警說,“我們打算爲馮小姐請律師,到時一定要見一面,纔好着手後面的工作。”
女警說,“這是她的人權,她不肯見,我們也沒有辦法強迫執行,不過如果你們準備請辯護律師,我想她會見,她只是告訴我,不肯見紀先生。”
何一池點了點頭,他從警局內出來,追上已經拉開車門正彎腰進入的紀容恪,何一池坐在駕駛位上轉身看他,他閉着眼靠在椅背上,用手擋住了額頭,“走吧。”
何一池問他是否回賀宅,紀容恪說,“回藍羽。”
紀容恪忽然間發現,他能找到的留存馮錦氣息的地方那樣少,她安安靜靜不爭不搶,她任性固執,可又很少和他吵鬧,她總是那樣溫柔獨立,除非她真的忍不了,纔會哭喊着質問他,除此之外真的挑不出什麼錯。
她的懂事與付出,成爲紀容恪爆發懊悔發瘋的最後一顆炸彈。
他恨自己竟從沒有盡過一天愛人的責任,他從沒帶她到任何她喜歡的地方。他從沒有爲她拍過照片,以致於他現在那麼想看看她,卻發現一無所有。
凌晨一點時,賀渠結束了最後一封檔案的審查,他身體陷在沙發裡抻了個懶腰,渾身都痠疼,眼睛也開始發花,他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關在辦公室整整七個小時,他捏了捏眉心,起身拿起外套穿好,朝門外走去,然而他手剛撫上門把拉開,就看到外面走廊上站了兩名屬下。他們都非常焦急,臉上綻開一條巨大的裂紋,見到賀渠終於出來,其中一個對他說,“賀法官,出事了。”
賀渠有一個習慣,他在辦理最重要公務時。不允許任何人打擾,哪怕天塌了,他自己不出來,誰也不許敲門驚擾他的全神貫注,以免出現絲毫差池,他嚴謹的態度使他從事法律工作近十年,從沒有出過半點錯漏。
他不以爲意,一邊走一邊十分慵懶詢問發生了什麼,那人急得橫在他身前,阻斷了他去路,賀渠看到助手的反常,才意識到有些嚴重。
“賀太太自首了。”
轟地一聲,晴天霹靂從頭頂毫無預兆的炸開,氣勢如虹彷彿要將這個世界劈裂,賀渠愣怔了許久,他扯了扯脖頸上纏緊的領帶,“你說馮錦。”
助手試探問,“您還有其他不爲人知的太太嗎?”
賀渠臉色一變,有些不好看,助手立刻閉口,另外一名法院下屬對賀渠說,“賀太太坦誠了她殺害重案組副組長衛坤的經過,也坦誠了新標碼頭卡門宴前任老闆霍硯塵死亡現場她曾出現過,並且槍擊了九龍會部下十餘人。”
那名助手唏噓不已,“賀法官您不瞭解賀太太的過往嗎?她真的十分可怕,我從沒聽說過又哪個女人如此血腥狠毒,一般女人看到血都會驚慌失措,她竟然隻身一人解決了經驗老道的衛隊長。現在坊間傳言,紀氏唯一的女性是魔頭…”
助手說到後面聲音驟然壓低,因爲賀渠的臉色已經緊繃難看到極致,他一言不發沉着面孔走向大門,助手和那名下屬急忙追上去,下屬補充說,“賀太太還舉報了賀家…您的父親。現在局子已經準備暗中調查,成立了偵察組,對外口風嚴謹,我也是通過局裡關係非常鐵的熟人才瞭解到,提前給您通風報信,看看是否有解決應對的策略。”
賀渠疾風般的腳步倏然一頓,他臉上閃過一絲陰森的戾氣。他目視前方濃重的夜色,“通知局子那邊安排一下,我要去探視她。”
助手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嗎?已經很晚…”
賀渠沒有理會他,直接走向自己的私車,解鎖後坐進後面,助手沒有辦法,也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只好與這名下屬道別匆忙跟上去。
助手在開車過程中聯繫了市局值班刑警,提到了要面見馮錦的事,原本規定夜晚不接受探視,但是賀渠身份不同,自然可以通融,他們驅車到達市局在凌晨一點四十五分,賀渠腳下生風進入接見室,而我已經坐在椅子上等候他多時。
我沒有拒絕見他,因爲我知道也拒絕不了,紀容恪以私人身份我有足夠的選擇權,但賀渠可以隨便找藉口以公事身份,我沒有任何資格婉拒他的探視。
警員推門將賀渠帶進來時,他眼底分明是驚愕,他沒想到我如此蒼白憔悴,長長的頭髮沒有梳理,有些蓬鬆和亂遭,衣服也滿是褶皺,臉上精緻的妝容早就被要求洗掉,一張臉慘白無比。
他透過接見室被兩方隔開的那扇鋼絲鐵窗看我,看了我很久。我也在凝視他,我們臉上都是從容不迫,相比較而言我則更加坦然,因爲我已經料到了自己結局,可他對下一步怎樣走,還一無所知。
我的自首打亂了他鉗制紀容恪的計劃,紀容恪再沒有任何顧慮,他會對賀氏進行最迅速最慘烈的圍剿侵佔,賀渠甚至來不及一一轉移那些致命的證據,他淡定的外表下,隱藏着一顆焦灼不安的心。
他沒有經歷過那樣不顧生死無畏一切的愛情,他根本不會猜到我爲了紀容恪甘願跳入這樣悲慘的處境,讓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眼底寒氣閃過,“階下囚的滋味。好受嗎。”
他說完擡眸環顧四周,若有所思,“這裡環境很不錯,等到了監獄,等待你的大約會比現在悽慘十倍。”
我笑而不語,靜默凝望他,賀渠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他擺手吩咐下屬和看守的警員出去,他是上級,自然有這份特權單獨和我接觸,警員朝他敬了一個禮後,與那名助理一同推門離開。
我盯着面前西裝革履的賀渠,忽然覺得異常好笑,現在的他依然衆人擁簇。身份顯赫,可一旦賀家倒塌,他的地位也將岌岌可危。
人生真是一場戲劇,龐大的高樓需要漫長時間堆砌而成,然而坍塌卻只需要眨眼一霎那。
賀渠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他脣角勾着似有似無的淺笑,“我聽說他前不久過來。你並沒有去見。”
我面色平靜說,“對,我不想見。”
“這個藉口很牽強。”
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說辭,一針見血戳穿了我,我繼續面不改色,“不然呢,不牽強的藉口是什麼。”
賀渠靠在椅背上,他指尖輕輕敲擊着扶手的錫皮,“現在局子想調查紀容恪,這麼多年他在華南獨霸一方,早已熱鬧了八面階層,苦於沒有證據,他又勢力龐大,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興風作浪。你和紀氏有莫大關聯,你罪責已定,局子當然想借助你,一點點順藤摸瓜,掌控到有價值的東西,你不肯見他,就是爲了防止竊聽系統,你不能保證你們老情人相見,不會言多必失。”
我聽完賀渠的解釋,怔了一下,旋即嗤笑出來,“我沒想這麼多,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我狼狽的樣子,再說他有擔心被掌握的東西嗎,他是好人呀。”
賀渠忽然從椅子上欠身朝我逼近,我們隔着一層鐵砂網,我仍舊能感覺到他凌厲逼人的氣勢,“你這麼聰明,最拿手的就是狡兔三窟,怎麼可能沒想過。聽說你舉報了賀家,我們好歹做了幾日夫妻,我待你不薄,這樣坑害自己丈夫,你怎麼做得出。”
面對他的質問與責罵,我臉上滿不在乎的笑容也在這一刻倏然收起,我冷冷一笑,“道不同不相爲謀,如果你不妄想扳倒容恪,事情不會發展到這一步,我們都可以平安無虞的活着,坑害你攪亂賀家的不是我,是永不知滿足的貪慾,和真實存在的罪孽。”
我手肘伏在擋板上,將自己身體朝前托起,我們鼻尖幾貼到一起,我嗅到了鐵絲網鏽跡般的味道,我眯了眯眼睛,“何況最慘的下場,誰也不孤獨。我不是爲賀家陪葬嗎,黃泉路上我們一起走,大家做伴過奈何橋。”
賀渠舌尖在牙齒上狠舔着抵過,他點了點頭,笑意煞氣無比,我們這樣僵持了很久,他忽然不知爲何泄了氣,他重新坐回去,無奈笑着搖了搖頭,“紀容恪這輩子得到的一切,創造的所有傳奇,都不及他得到你這份至死不渝更值得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