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潤在賀渠清醒過來的次日中午,大約通過紀容恪得知消息,她匆忙趕過來,臉上戴着碩大黑超,原本圓潤的下巴瘦了許多,變得尖尖細細,不知受了了什麼虐待,一身咖啡色的毛呢大衣幾乎把她整個嬌小的身體遮蓋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兩隻鼻孔呼吸。
我剛好從藍羽煲了香濃的排骨湯回醫院,剛到走廊上就看見賀潤進了病房,我立刻迎上去,她正要反手關門,她看到我提着食盒,和我打了聲招呼,但要不是我認出她背影,只聽聲音我還真想不到會是她,她嗓子似乎垮了,嗚咽沙啞十分嚴重,我們一前一後走進去,賀渠將正拿在手上閱讀的一個貪污案的被告資料放在牀邊,他蹙眉看着賀潤,“怎麼了。”
他這一聲詢問,賀潤當即哭出來,她把墨鏡摘掉,一雙眼睛紅腫猶如碩大的核桃,她臉色慘白如紙,瘦得不成樣子。脖子和手背上的青筋不需要用力就已經凸起得似乎要衝破皮膚,我嚇了一跳,我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賀渠從牀上直起身體問她受了什麼委屈,她捂住臉失聲痛哭,哭聲無比哀怨淒厲,我和賀渠道對望一眼都束手無策,等到她終於發泄完。她透過通紅的眼睛看着賀渠斷斷續續說,“爸媽離婚了。”
賀渠一怔,我更是愣住,那天賀歸祠與賀夫人已經鬧得有些僵硬,我看得出賀歸祠尤爲失望和冷漠的眼神,那是一個男人對女人徹底失去感情、由憐憫放縱轉化爲厭棄的最後表現,但我沒想到會以離婚爲結局塵埃落定。
賀渠問賀潤誰提出來的,賀潤說是爸爸,賀渠問她沒有勸勸嗎,怎麼就順着爸爸性子來,賀潤哭哭啼啼說,“爸爸什麼脾氣你知道,我怎麼敢勸,他讓媽媽到靈堂前認錯,可媽媽不肯,媽媽說這輩子不會向輸給自己的女人低頭,爸爸怒了,把他年輕時候騎馬的鞭子拿出來,真的朝媽媽身體抽下去,要不是容恪擋了一下,媽媽現在恐怕也臥牀不起了。爸爸那晚太可怕,太恐怖,我從沒見到過他那副樣子。”
賀潤毫無心機,她將靈堂的事和盤托出,而這是賀渠最在意的,他臉色雖然沒有大起大落,但也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看着賀潤匍匐在賀渠腿上嚎啕大哭,而賀渠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我知道賀歸祠醒悟了,他不聞不問三十年,對賀夫人的強勢自私虛僞裝聾作啞,但這份糊塗卻不曾換來賀夫人的收斂與感恩,反而激發了她骨子裡更深層次的自私,她容不下活着的情敵,也容不下死去的牌位,賀歸祠對前妻的愧怍與緬懷,終於在自己唯一的兒子要和他分崩離析之前爆發了,他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挽救了幾乎要逝去的親情。
賀渠垂眸看着賀潤,他對這個妹妹並沒有多大仇怨,倘若她不是賀夫人的女兒,賀渠其實是一個十分溫和寬容的哥哥,他伸手在賀潤背上輕輕拍了拍,哄了她幾句,賀潤睫毛上掛着淚珠,她問賀渠,“哥,你會把我和母親趕出去嗎,爸爸說如果你肯容下我們,我們還能住在賀宅,我們離開真的不知道可以去哪裡。”
賀潤的模樣太可憐,根本不會有人不被她打動,賀渠眼神柔和下來,他伸手在她臉上擦了擦,微帶遲疑了一下說,“不會。”
賀潤在醫院待到傍晚,紀容恪在六點多時給她打來電話詢問她需不需要車接,她說需要。大概半個小時後,紀容恪派來的司機停在醫院噴泉場外,我送賀潤下樓,一直目送她坐上車駛出醫院。
在賀渠恢復的這段時間,我幾乎與外界隔絕。每天唯一的事就是留在病房悉心陪伴照料他,從早晨到晚上,寸步不離。
何一池知道我壓力很大,他將外界一切事宜都儘量隱瞞我自己扛下來,除了特別重要的,他幾乎都不會找我,包括南郊開工儀式,我實在脫不了身,最後也是他代紀容恪和我出席,可有一件大事,他告訴我時我整個人都是愕然的,打破了我在醫院內整整一星期的平靜。
卡門宴撕掉了封條重新開業,並且架勢上尤爲大張旗鼓,幕後老闆沒有礙於卡門宴不光彩的歷史而隱藏遮掩自己,相反還十分大方亮相,接受衆人的挖地和揣測。
這人不是九龍會的人,也不是紀氏和華南道上任何瓢把子,而是久不露面的衛坤。
自那晚雨夜他要挾我合作被賀渠無意打斷後。他便於華南好似銷聲匿跡,沒有什麼人關注到他,因爲他沒有身份和地位,也並沒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即便最早發現和接觸他野心的我,也不曾放在心上,畢竟這邊臥虎藏龍,到處都是幫派和組織,他一個小嘍囉,誰也不會把精力放在他身上。
他忽然間一躍成爲卡門宴的新任老闆,着實讓我吃驚不已,我問何一池他投奔了誰,誰又會如此大方把肥美的盛宴交給他,而不是自己享用,何一池對我說他並不是誰旗下的人,至於其中曲折,他也瞭解不到,但可以確定是。衛坤這個人,在變化莫測的華南,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是間諜,卻是好幾方的間諜,他並不真的效忠誰,他所有的俯首稱臣,都爲了成爲人上人而鋪路和忍辱。
我握着電話看向窗外,可這世上從不缺少野心勃勃的人,但成就自己除了智慧手段還需要運氣和人脈,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才能滿足最後的霸業,衛坤是所有人漏算的黑馬,他最初既不屬於霍硯塵與九龍會,也不屬於紀容恪,可這幾方都以爲他是自己人,給他鑽了一個非常漂亮的空子,能在最精的老狐狸底下當小狐狸,衛坤很不簡單。
雖然對他一路上位的過程很模糊,無從下手查起,但我心裡也有了幾分猜測,這份猜測讓我非常擔憂,如果落實,後果不堪設想,幾乎整個華南的黑幫鏈,都會傾覆在這個最不起眼的人身上。
我正盯着窗外看,賀渠忽然叫我,他似乎叫了我很多聲,直到最大的一聲我才聽到,我轉身看他,他笑着問我在想什麼,我搖頭說沒有,只是看看風景。
他沒有多問,指了指門的方向,“有人來。”
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外面站着兩個中年男人。戴着眼鏡十分斯文成熟,正看向我,在觸及到我目光後,朝我點頭微笑示意,我急忙把手機放在口袋裡,小跑着過去開門,他們提着公文包,朝我紳士道謝,我看了一眼他們身上穿的法院制服,知道是來找賀渠的,我側身將他們讓進病房中,把壁燈擰到最亮。
我在桌上找到兩包乾茶,我隔着紗布聞了聞,沒有什麼特殊氣味,也不怎麼香濃,馬馬虎虎比白水有點口感,我把茶包丟進水杯裡倒入熱水,泡了兩杯簡單的速溶茶。賀渠讓他們坐下後,我把兩杯茶送過去,他們握住再次朝我道謝,其中一個喝了一口後,大約覺得味道太古怪,朝我禮貌詢問放在哪裡,我接過來放在牀頭櫃上,他簡單打量了我一眼,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笑着問賀渠,“賀法官總說自己單身,原來一直在瞞着我們。”
賀渠正拿着他們帶來的資料翻閱瀏覽,他聽聞擡起頭看了看我,臉上笑得十分滿足和隱晦,“私人生活我一直都傾向保密,不讓我的社會關注打擾到家人。”
那名下屬說,“這樣美麗賢惠的妻子,賀法官的確要好好藏起來。”
賀渠笑出聲。“皇帝不急太監急,還沒有到這一步,正在努力中。”
我垂下眼眸避開他們目光,賀渠沒有糾纏在這個話題上過多深入,他將案底資料全部從檔案袋內抽出,那名屬下問他現在可以嗎,賀渠說沒問題。
“這個案子從發生二十四小時後便擱置下來,警署那邊沒有過多幹預,上級對下面的吩咐是暫時先塵封起來。當作機密處理,不要泄露出去,等合適時機再追查下去。因爲主謀地位太特殊,警署那邊也頗爲忌憚,包括華南這邊許多政界巨鱷,都因爲層層利益勾連而一力擔保,總不好引發整片華南的衝突動盪。但我們安排出去的人經過抽絲剝繭,也掌握到了一些有力證據,現在依靠這些信息還很難扳倒。但不出意外,也就這幾年的光景了,畢竟樹大招風,他也有些太目中無人過分消耗自己的命數,這幾次震動社會的大案子,都是和他有關,雖然他擇得乾淨,但我們也都有數。”
我聽着覺得有些不對勁,我看向賀渠手中的牛皮紙袋。他從裡面抖落出幾張鮮血淋漓的照片,背景我很熟悉,是冒着黑煙的新標碼頭,一縷彤紅的旭日陽光正從海平面緩緩升高,灑滿整片狼藉的海港,這些照片是剛剛經歷槍戰後拍攝下的,沙灘和甲板上還有幾具橫屍,這樣何其相似的場景令我腦子陡然一白,渾身震了震。
賀渠看到那些照片後,他反應過來什麼,反手立刻扣過來蓋住,他眼神複雜下意識擡頭看我,我不動聲色將目光別開,裝作去倒水的樣子,但又覺得這樣太假,瞞不過睿智的賀渠,我故作無知轉身問他怎麼了,隨即扮成要走過去看的樣子。他不着痕跡把相片全部藏匿到紙袋下,笑着對我說,“沒事,怕你覺得無聊。”
我這才釋然,我把水杯遞到他脣邊,看着他喝了一口,“怎麼會,照顧你是我的本分。”
我看他喝完半杯,轉身離開牀畔。他從我身上將目光收回,伸出一根手指壓在脣上對那名部下示意噤聲,那名部下立刻明白過來,沒有再講下去,我背對他們竭力保持平靜,可心裡還是有一絲不妙的預感,也說不出是因爲什麼,只是剋制不住的怦怦直跳。
賀渠將另外一個檔案袋拆封,他抽出一半看了看。發現內容不是太機密,他才詢問那名屬下,“卡門宴是警署那邊允許重新開張嗎。”
那名屬下點頭說是,賀渠很驚訝,“警署什麼時候做這檔子生意了。法院批准進行查封時並沒有聽到他們彙報有二次營業的期限。”
那名屬下諱莫如深,他遲遲沒有開口解釋,而是以眼波示意了一番,賀渠不動聲色嗯了聲,他將兩份檔案重新歸置好,遞給另外一名從進門就沉默的下屬,“張副官,警署那邊遞交上來的原件你上交法院這邊,複印件放到我辦公室,我過幾天出院會着手處理。”
他們待了沒有多久,大約想要說的話礙於我在場,不好全盤托出,所以尷尬坐了片刻,就全都起身告辭。我沒有送他們下樓,只跟到走廊口目送他們進入電梯,我轉身要回房,腳底下卻忽然踩到了什麼,嘎吱一聲響,碎裂開。
我低頭看了看,是一張類似證件照的身份標牌,正好是反面朝上,十分嶄新。可被我踩斷了,從中間折開。
我彎腰拾起,反過來看了一眼,就這一眼,我瞳孔倏然睜大,整個人都像是被狠狠劈了一下,險些從胸部啐出一口血,我手顫抖着,指尖指着上面的照片和備註。良久都沒有從這份震撼中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