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人的腳步逐漸逼近,最後停在天台圍欄的位置,我看着左上方地面投映閃爍的黑影,他在舉目四望,尋找約他上來的人,我冷笑着摸出煙盒,叼了一根菸卷,吧嗒一聲按響打火機,這一聲脆響驚動了衛坤,他循着聲音看過來,盯着我所藏匿的半扇牆壁。
“誰在哪裡。”
我點燃香菸後,不動聲色吸了一口,我沒有出去,也沒有應聲,他朝這邊走了兩步,有些戒備,“怎麼不出來。”
我用夾着香菸的右手拇指颳了刮眉心,我轉身邁出去,讓自己暴露在這座已經漸漸黑去的城市,右手擋住了我半張臉,仍舊不妨礙他認出我,他有些不可置信喊了聲我名字,我立刻笑出來,我擡眸看他,斜叼着菸捲,焚燒的煙霧燻蒸我眼睛,使我有些辣疼。我們這樣彼此凝視了片刻,他扯了扯緊繫的領口,舌尖在口腔內用力轉了轉,他太多懷疑但沒有開口,我也沒有說話,這場心理戰術誰先說都會輸,他不確定我知道了什麼,我也不確定他是否清楚我知道了什麼,沉默是最好的揣測和試探。
晚風愈刮愈烈,將天台上幾面彩色旗幟吹得幾乎要傾倒,遠處的重重樓宇隱於一層四起的黃沙之中,我單手攏了攏身前的衣襬,夾着煙對他說,“衛老闆,揚眉吐氣了。”
衛坤轉過身,他側對我,手插在西裝口袋裡眺望遠處的高樓,“你約我上來的。”
“我哪有這個本事。我也是被人約上來的。”
我在他完全不相信的注視下走過去,和他並肩站在圍欄內,“卡門宴的肉香嗎?”
他漫不經心凝視着一片燈火,“勉強吃。”
“金苑的肉更肥美,衛老闆下一步打算就是吞吃掉,對嗎。”
他抿着嘴脣,看我的目光內滿是警惕,我笑着說,“衛老闆,棄暗投明這步棋走的妙。反間計也唱得好,只可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聰明人糊塗一時,糊塗人有時也聰明一時,我糊里糊塗過了二十四年,沒想到今年冬天忽然開了竅,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一邊看着他,一邊伸出舌頭將菸嘴舔入進來,我嘬了一口,朝他臉上吐出煙霧,他閉了閉眼睛,並沒有躲閃開,我露出兩顆牙齒笑,“浩然正氣的衛大老闆,卡門宴這麼劣跡斑斑的黑底,不是污了你的熱血嗎?”
衛坤從口袋裡也摸出煙,但他忘記了帶打火機,我笑着掏出來丟給他,他一把攥住,用手擋住風口點燃,他轉動着手裡的打火機,對上面的仕女圖十分感興趣,他看了半響,“現在的世道,什麼最重要。”
我想也不想說,“命。”
“錯。”他笑着打斷我,“是錢。如果命重要,會有那麼多人連命都不要,去賺票子嗎?”
他一邊說一邊大笑,一邊大笑一邊抽菸,他接連抽了許多口,很快那根菸便只剩下了一截的三分之一,我說,“衛老闆是想告訴我,爲了錢,滿身熱血又怎樣,還不是要向現實低頭和妥協。”
他咬住煙伸開雙臂,右手險些打到我,我本能的敏捷一側,避開了他襲來的手指,他眼睛內的光閃了閃,我這才明白他是試探我身手,看看外面三番五次聲名鵲起的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紀容恪身邊那個能打能殺足智多謀的女人是不是我。
衛坤脣角勾起一絲冷笑,這絲冷笑很快湮沒在他開闔的口型中。“我現在的地位和錢財,不就是我一身熱血拼來的嗎?我爲什麼要覺得它玷污了我,如果錢會玷污一個人的話,在這個地球上生存的每一條性命,都希望自己髒得一塌糊塗,你願意幹淨的貧窮嗎?你也不願意,否則你不會這樣千辛萬苦釣男人,保地位。”
我咬着牙齒將煙霧從縫隙內吹擠出來,我眉梢笑意染得越來越濃,“容恪結婚了,賀渠對我真心假意我也不知道,我想換個男人釣。”
我說完將菸頭朝樓下扔去,我盯着它最後的旅程,輕飄飄一截黃色在高空倏然墜落,不知掩埋於何處。
我撣了撣手指,將被風吹亂的長髮捋到耳後,衛坤眯了眯眼睛,在他沉默之餘。我已經擡手拍掉了他手上的菸蒂,我笑着轉身伸手勾住他脖子,軟綿綿的貼上去,我嘴裡帶着煙味,呼吸出的都是煙氣,他下意識看我,對我的舉動有些不解和揣摩。
我說,“我就喜歡有錢人,有錢人多好啊,有錢人都是祖宗。你說得對,乾乾淨淨可想吃什麼吃不到,想要什麼買不起,這有什麼意思。難道活一輩子就爲了看別人瀟灑刷卡嗎?拜金女人不可恥,可恥是連金都不知道拜的人,那怎麼有意志力過好生活。”
我聲音說到最後越來越小,我故意朝他臉上呵氣,他起初還蹙着的眉,在隱約猜測到我意圖後。有些鬆散開,“不過相比較錢,我更喜歡你這樣熱血神秘的男人。讓我充滿了征服欲,巨大的征服欲。”
我笑着將右腿纏過去,一點點順着他腳踝位置攀爬,直至盤在衛坤的腰間,我一條左腿怎麼支撐得住自己,於是我便緊緊貼住他,用他的身體來爲我支撐。
他垂下眼眸看着被上移的裙襬下我大腿裸露在外的皮膚,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眼底的眸光被眼臉覆蓋,我看不清楚,一絲朦朧的月光與星光掃落在他臉上,將他籠罩得皎潔如輝。
我手扯住他脖領處的鈕釦,把他身體往我懷裡拉,他沒有反抗,也沒有太過順從,只任由我的力量將他扯過來。我脣擦過他耳珠,感覺到他呼吸緊了緊,我笑着往他耳蝸裡吹了一口熱氣,“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
衛坤抿脣沉吟片刻,他聲音內有些不平靜的抖動,“不知道。”
我滾燙的薄脣似有似無觸了觸他耳珠,他身體倏然收緊,我緩慢挪動過來,與他面對面凝視,極盡風情舔了一下自己紅豔的脣瓣,眼底媚笑忽然間隨一陣拂動的風褪去,幻化爲一絲殺機,“你的忌日。”
他身體顫了顫,但很快笑出來,他沒有借我盤住他的姿勢而佔我便宜,他仍舊腰腹以下位置仍舊板得挺挺的,盡力重心後壓和我保持非常得體的距離,他手頗爲輕佻的掠過我白皙的腿根,指尖跳躍着摩挲了兩下,“哦?這樣有把握嗎。”
他話音未落,臉色已然突變,我洞察到他悄無聲息伸向口袋的手,他要摸槍,他想用撫摸和挑逗的語氣來分散我注意力,他隨身也帶着一把槍,可他來不及了,他低頭髮現槍洞已經對準自己的心臟。我手按在保險栓上,輕輕撥了一下,笑得尤爲瀲灩明媚,“你摸什麼呀?證件嗎,我早知道了。” wωω▪ тt kān▪ ¢ ○
我挑了挑眉梢眼尾,示意他看我的槍,“這樣算有把握嗎。你可不要亂動,刀槍無眼,我手底下走火也不是一次半次。”
我說完咬牙切齒惡狠狠冷笑,“也不差你一個,深入敵軍做臥底的衛大隊長。”
他瞬息萬變的臉色終於定格在最後一抹深重的複雜,他知道他已經暴露,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可在我眼中,他暴露了,暴露得徹徹底底,如果我起先只是懷疑,當他接收到信息真的出現在天台時。我已經確定了一切,我吸第一根菸只是在安撫自己,也在哀悼我今晚又要染上的血。
衛坤沒有看我,他專注盯着抵在他心臟處的槍口,“馮錦,你果然聰明。”
他意味深長嘆息一聲,“幸好你沒有家世背景,否則你只怕會走上和紀容恪一樣的彎路,這份聰明會害了你,這份感情也會害了你。你已經在一點點變爲一個可怕的女人,你還沒有察覺嗎。”
我聽他這番話面無表情,“你剛纔說了,權勢和錢財比什麼都重要,彎路正路有什麼關係,唯一可以掌控他犯罪證據的人,今晚就要光榮犧牲了,以後還會有,但每出現一個。他都會消失,所以我很抱歉,也深表遺憾。另外,沒有一個人在這樣的局勢下,還保持一成不變,你以爲我想死於非命嗎?”
衛坤其實對我並不忌憚,就連剛纔他出現在天台看到了我,他除了震撼與驚訝爲什麼我會拿到條子與他秘密接觸的手機卡,冒名頂替約他在這裡之外,並沒有任何驚慌與壓力,在他的認知裡,我不過一個借住了紀容恪女人外衣從而掌控紀氏的幸運兒,我會打槍,會算計,也都是小打小鬧,全都是紀容恪縱容寵出來的,也都是我在幾年風月經驗融於骨子裡的爭強好勝媚態橫生,我不足爲懼。
可這一刻,他脣角不屑一顧的笑容早已崩盤。
他目光極爲敏感掃視了周圍一圈,“你一個人。”
我笑得無比嬌媚,“對呀,我自己一個人就足夠了。”
我一邊說一邊把槍洞朝他心臟處用力抵了抵,“難道你覺得不夠嗎?”
我手上的槍口順着他心臟劃過喉嚨,下巴,從他鼻樑蔓延攀升到眉心,“九龍會犯了那麼多案子,全部血腥斑斑,紀容恪沒害過好人,可九叔連好人都不放過,擋他者死,阻他者亡,管對方是誰。哪怕絆了他一腳,他都不會放過,怎麼這樣的惡霸不見你誘敵深入把九龍會連鍋端呢?就因爲你姐姐,孟合歡。”
衛坤瞳孔倏然睜大,他整個人都彷彿置身與冰火兩重天之中。不斷交替變換着面孔。那天在卡門宴走廊,我莫名覺得衛坤眉眼很熟悉,似乎哪裡見過,讓我記憶猶新,僅僅是轉身的霎那,我眼前忽然勾勒出白茉莉的面孔,我難以置信自己的猜測。我掌控紀氏後安排血滴子秘密調查,衛坤十三年前一切檔案都是空白,證明他並不是以這個身份活到現在。他對外隱瞞了從出生到十歲的過往,這份過往恰好是他的軟肋,因爲這份過往裡有他親姐姐。
我決絕扣動扳機,從他眼中我看到自己陰寒入骨的笑意,“你怎麼能殺掉她的依靠,她和你相依爲命十幾年,你即便要背叛你這身警服,都不會陷她於危險,所以你得千方百計留下九叔,再想法設法把矛頭轉移到紀氏頭上。你想沒想過,九龍會一旦佔領華南,猖狂的九叔甚至會把局子夷爲平地,你所有假公濟私的醜陋都會被暴露,多少人會挖了你的墳!局子與紀氏脣亡齒寒,你野心可真大,不惜毀掉一個省,就爲了保你死不足惜的姐姐。孟寒,百姓如果向你問罪,你擔得起嗎。”
一陣狂風席捲,將天台鋪在地上的毛毯颳起卷向空中,無數灰塵灑下,迷了我眼睛,最終強勢的風越刮越烈,它越過圍欄重重墜下四樓。
天邊一顆星辰亮如白鑽,正斜射下來,光打在衛坤臉上,他眯着眼似乎囈語般語氣幽幽,“孟寒…很多年沒聽到有人這樣喊我了。”
我直直注視他,他沒有任何表情,猶如一樽雕塑,“孟合歡你不要動。”
我冷笑,“你已經自身難保。”
“我說了,她你不要動!”
他臉上閃過怒意,可他未滿三十歲的生命,也終結於這份怒意中,他眉心極小的一顆血洞,正悄無聲息的滲出一縷縷鮮紅,他來不及關合的脣,還在顫抖蠕動着,他死死撐住,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把槍,我再一次對準他手腕射出子彈,短槍應聲而落,跌在圍欄腳下,他身體緊緊晃了一下,便雙膝一彎跪倒在地,重重的朝前栽下,仿若拱起一座橋洞。
我冷冰冰的目光注視他後腦,對準槍口吹了吹,將滾燙的白煙吹散。
夜風涼如水,耳畔呼嘯淒厲的刮過,這個春天又一度是寒春。
風衣下襬被烈風拂起,在低空劃過絢麗的弧度,我持槍一步步離開天台,沒有回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