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莊園眼眶微微潮溼,我站在客廳迎着窗外投射灑入的陽光,用力抹了抹眼睛。送紀容恪離開那瞬間,我看着車遠去無影無蹤,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用力壓抑和按捺,纔將嚎啕大哭的衝動忍了回去。
保姆從二樓下來,她看到我癡癡呆呆站在那裡動也不動,過來問我怎麼了,我擡起頭神情恍惚看着她,“容恪走了。”
保姆以爲是多嚴重的事,臉色不由自主隨我一起凝重起來,但她聽我提及紀容恪,立刻又恢復笑容,“先生忙完就會回來,夫人等一等他。”
我咬着嘴脣垂眸看地,潔淨透亮的地板反射出頭頂璀璨的水晶燈,我有很多話無處可說,也無人可訴,因爲我知道誰也不是我,根本不會理解我的折磨。
我閉上眼睛聲音嘶啞說我累了,旋即渾身無力的蹲下,保姆急忙丟掉手上的抹布,她一邊按在我腹部上爲我借力,一邊攙扶我上樓回臥室休息,她將我平穩安頓在牀上,爲我腿部蓋上毛毯,在她轉身去餐廳爲我盛粥時。我目光不經意看到梳妝檯上擺放的眉筆,那一瞬間電光火石百感交集,往事猶如一陣颶風紛至沓來颳得天昏地暗。
那個男人站在我身後,我們一同看向印了我們兩人面孔的鏡子,他手上拿了兩隻眉筆,他看了看那隻黑色的,轉手放下,用那隻墨綠色的爲我描摹,他食指勾住我下巴。在眉梢上輕輕劃過,他眼中含笑,“你適合溫婉的柳葉眉,就像紋過那樣。”
我固執奪他手中的筆,非要把那隻黑色的塞給他,我說我喜歡紋劍眉,很濃很黑的那一種,英氣逼人的樣子。
他根本不理會我的要求,他比我還要更固執,他說不好,他要我溫溫柔柔簡簡單單,要什麼英氣逼人。
我所有與他掠奪爭執的氣焰都倏然變得破滅,我盯着他專注勾畫的眉眼,才知道他最喜歡溫柔的女人,萬種柔情,千嬌百媚,我也想做那樣的女人,爲紀容恪卸下我的驕傲固執貪慾。唯他是我的全部。
我下牀走過去,站在梳妝鏡前伸手握住眉筆,還是那一支,筆尖被磨得圓潤,彷彿柄身還殘留着他指尖的煙氣,從賓館搬到藍羽時我丟棄了很多舊東西,包括這支眉筆,我並不很喜歡。後來紀容恪忽然興致在梳妝檯前翻看我的東西,我察覺他在找什麼,但他沒有開口問,後來他吩咐何一池到賓館又把這眉筆找了來,他非要他爲我畫眉用過的,而不肯買一支新的,我也曾以爲找不到了,就像時間,像故事,陳舊的再也不會融於新的生活,它會悄無聲息的流逝掉,走得乾乾脆脆。
結果令我出乎意料是眉筆還在,不知道是不是天意,總在萬念俱灰時給予一絲光芒,讓整個世界不至於太晦暗。
我看着那磨得很圓的筆頭忍不住笑了笑,垂手掀起裙襬在椅子上坐下,鏡子裡我的臉無比削瘦,鎖骨下三根肋骨也凸顯得十分清晰,這樣瘦弱而憔悴的我絲毫不像一個懷胎三月的孕婦,倒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在風雨中受盡摧殘。
我用手在臉上撫了撫,肌膚冰涼,氣色微白,哪裡像一個二十四歲的女人。
我的朝氣呢,我的青春呢,都湮沒在了哪裡。
我輕輕嘆息一聲,右手持眉筆將自己略微黯淡凌亂的眉毛勾勒得十分修長,那淺淺的墨綠色,將眉梢勾出一絲彎彎的弧度,柔和而嬌俏,像一片窄窄的柳葉。
我很久不畫眉了,從紀容恪最後一次爲我畫,到今日我都沒有再拿起眉筆。
忽然需要打扮這麼漂亮,生疏得無從下手,來來回回塗了又擦很多次,才終於描摹出我想要的樣子。
保姆端着粥碗從外面進來,她以爲我睡下了,腳步很輕。動作也非常緩慢,可她擡頭看到我坐在鏡子前這樣好的興致,她笑着將碗放在牀頭走過來站在我身後,盯着我畫好的眉毛看了許久,“夫人五官精緻,畫了柳葉眉就更好看了。”
我從鏡子裡看了她一眼,反手畫另外一條眉毛,“是嗎,這顏色和黑色,哪個更好。”
保姆說,“當然是黑色,這顏色皮膚不夠白,畫上不成了妖精,不過夫人白淨,畫上也好看。”
我笑着把眉筆放回原處,“他最喜歡我紋這個顏色的眉毛,以前因爲我不肯,還和他起了爭執。我也覺得不好看,但他喜歡。”
保姆一聽我這樣說,她當然不敢反駁紀容恪的意見,她立刻自圓其說,“先生喜歡的當然就是適合夫人的,夫妻之間,再沒有更瞭解的了。”
我爲自己脣上塗了鮮豔的大紅色,又讓保姆找出一件火紅色的連衣裙,她從衣櫃內拿出後問我要去哪裡。我說見個朋友,她臉色一怔,明顯有些不放心。
紀容恪交待過她,要把我照顧好,不能隨意離開莊園,何況我還懷了身孕,萬一出行遇到麻煩,她沒辦法擔待這份責任。
保姆捏着衣架猶豫不決,她想要開口婉拒我獨自離開的意圖,又不敢以下犯上,整個人都陷入十分困頓的掙扎中,我推開椅子走過去,從她手上把衣架拿過來,我將衣服比在身上給她看,“漂亮嗎。”
她點頭說漂亮,“夫人適合紅色,也適合藍色,但您平常穿得太素淨,偶爾換一換豔麗的,先生一定耳目一新。”
她說完後十分爲尷尬扯住裙襬邊緣的流蘇,“夫人…您別爲難我。先生不允許您出去,他擔心您。”
我把手機遞給她,她不明所以後退了半步,我無奈說,“不如給他打一個,問問能不能讓我出去見朋友,又不是很遠,我只是吃頓飯就回來,我懷孕了也不是被囚禁,偶爾運動一下,對胎兒也很好,我還有六個月才能,難道就天天大門不出嗎,這樣我心情會很糟糕,萬一得了抑鬱症,容恪才真的要怪罪你。”
保姆聽我這樣說,也隱約意識到我這樣的倔脾氣不讓我出去我還真的會堵心到抑鬱症,她已經看出我吃得很少睡得也不多,她比任何人都擔心我出問題,因爲紀容恪必定要拿她問罪,這個莊園裡的保鏢傭人都沒有她和我接觸最多使命最重,她對我的一絲一毫都充滿了壓力。
她見我如此固執,只好妥協說,“那夫人早點回來,您千萬不要讓我難做。”
我非常開心擁抱了她。大喊萬歲,她難得見我這樣快樂,我換好裙子在肩頭罩了一件白色披肩,我沒有拎包,只拿着一個錢包離開了莊園。
在我乘坐出租離開的過程,我分別撥出兩個電話,其中一個是給紀氏柏堂主,我讓他拿着我需要的東西到華西一家最大的茶樓等我,另外一個電話是打給賀潤,我知道她這幾天等紀容恪等急了,也等慌了,她一定會趕來赴約,哪怕她此時並不想見我。
果然在電話裡賀潤並不說話,我告訴她地址對她說不來會後悔,這是最後一個拴住紀容恪的機會,我不等她再詢問什麼,便直接乾脆掛斷。
我將手機捏在掌心,十分疲憊靠在椅背上,我閉着眼睛昏昏沉沉,我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絕望與崩潰中都回憶了什麼,點點滴滴,猶如一場歲月悠長的老電影,黑白畫面,沒有一絲顏色,卻看得人心疼又彷徨。
從我認識紀容恪的第一天,到我終於不得不斬斷這份感情的今天,從我滿心歡喜等他娶我。到我驟然醒悟不得不做另一個痛苦不堪的決定,僅僅十個月而已,怎麼就這樣天翻地覆。
車子穩穩停在那家茶樓門外,我透過車窗看向路邊停泊的一輛黑車,柏堂主身影隱約在駕駛位上搖晃,他似乎在找我,我看了一眼時間,距離我給賀潤打電話過去了半個小時,她從賀宅趕過來最快也要四十分鐘,我還來得及。
我將錢遞給司機,一秒鐘不耽誤推開門下去,我下意識四下查看,確定沒有熟悉的人留意到我才走過去敲了敲車窗,柏堂主搖下後,他牴觸一個碩大的包,黑色的帆布纏裹着,裡面摸上去凹凸不平,我問他都有什麼,他很小聲說,“錄音筆,碟片,幾分塗改之前的軍政資料,還有一些銀行轉賬復件,都是容哥花了極大精力託了許多人買纔拿到的東西,馮小姐要這個做什麼。”
換做別人,哪怕是紀氏內部頗受重用的副堂主,如此重要隱秘甚至可以成爲殺人不見血利器的東西也絕對拿不到,看一眼都不可能,柏堂主因爲我和紀容恪的關係,對我沒有絲毫懷疑,他沒有任何保留把所有我要的都給我帶來了,我從錢包夾層內抽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將包裹塞入進去,我對柏堂主說,“這都是賀歸祠違規的證據嗎,不要不小心摻了其他東西進去。比如紀氏的資料。”
柏堂主說不會,都是單獨分開存放的,我這才放心,我拍了拍他肩膀,“我做的都是對紀氏對容恪有利的事。”
柏堂主對我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有些不明白,他蹙眉要問我什麼,但我沒有給他機會,我對他擺了擺手,叮囑他打理好紀氏,便轉身飛快走進茶樓,找到我事先約定好的包房。
我將東西放在旁邊椅子上,推到最底下隱蔽的角落用桌布蓋住,確定進來的人也不會發現時,才落座在外面位置。
我招呼服務生點了一壺紅棗茶,四碟茶點和一份果盤,他詢問我什麼時候上桌,我告訴他在包房門外等候,稍後一位年輕小姐進來。再安排上。
他點頭退出去,將門留了一條不小的縫隙,我身體緊貼住椅背,目光注視着窗外一顆非常茂盛的樹,這棵樹我叫不上名字,濃濃的油墨鋪陳在重疊的寬葉上,陽光自罅隙間落下,像無數細碎的金子。
這光芒過分刺眼,這光芒美得真該死。
在我失神之際,走廊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乎走得很緊,在拼命的趕時間,我回過神來,不由自主捏了捏掌心,我聽到服務生詢問是否要來見一位女士,接着賀潤的聲音響起,她低低的說是。服務生把門完全推開,他指了指正襟危坐的我。我在這時也轉過頭看向門口,與賀潤四目相視,她穿着卡其色風衣,戴着一頂黑色禮帽,腳下踩着同色系的裸靴,她打扮得非常時尚,也很朝氣,與我的風情濃豔大相徑庭。
服務生看着她問,“是這位女士嗎。”
賀潤點頭說是。服務生側身讓開一條路,她走進來,大口喘息着,“抱歉,有點堵車。”
我說沒關係,本來我也邀請得很急,是我太唐突。
她放下手包將帽子摘掉,在我對面落座,服務生立刻呈上我剛纔點過的飲品與食物。擺放在我們之間的圓盤上,賀潤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她只想知道我到底要對她說什麼,她開門見山問我,“容恪出什麼事了嗎。”
相比較她的焦急,我則十分悠閒,我慢條斯理將壺嘴傾斜三十度,斟滿兩杯香甜的淡茶,她看着我流暢又優雅的動作。急得抓緊了手指,我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禮貌請她品嚐,她拿起喝了半口,大約燙着了,她不斷用手在脣邊扇風吸涼氣。
我笑着說,“容恪這幾天都沒有回去,也不曾和你通電話,你打給何助理。他只說不便很忙,含糊其辭的拖延着,對嗎。”
賀潤見我直到得這麼詳細,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陰沉,她藏不住情緒,是喜是悲一目瞭然,她聲音冷卻很多,“他和你在一起。”
我點頭不置可否,她眯了眯眼睛,用力捏緊放在手旁的揹包帶,“你在和我炫耀,這幾天你一直佔有他,而我這個妻子卻急得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悲哀的尋找他。”
她說完露出一絲無比厭棄的表情,“你不要忘了,你也是我哥哥的妻子,這樣無恥的事你怎麼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