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到達醫院後,已經有急救醫護人員在門口等候,警員把紀先生搭下車,醫生立刻上前拿擔架接過,爲首男大夫在太陽下看清紀先生的臉,他有些不敢認,又躬身仔細瞧了瞧,確定後立刻怔住,“這不是紀老闆嗎。怎麼受了這麼嚴重的傷?”
何堂主非常謹慎扣住醫生手腕,他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對方片刻,醫生面對懷疑主動介紹說,“紀老闆五六年前陪着一名女患者到我們醫院就診過。當時我還做實習醫生,記得整個醫院都被保鏢包圍,還出動了幾名特警看護,我有生之年都沒見過那樣大的排場,想不記得都難。”
何堂主這纔將手鬆開,他捏住醫生胸口佩戴的工作牌,仔細確認了他身份和相片後,才允許護士將紀先生擡進醫院。
紀先生被送入三樓走廊盡頭的手術室,他始終昏迷不醒,沒有絲毫意識,直到被推進去關上大門,他仍舊雙目緊閉。
我渾身癱軟跌坐在椅子上等候,走廊燈光慘白,就像一張沒有顏色的紙,我眼前閃過紀先生倒下那一刻,滿頭冷汗的模樣,我忽然覺得好慌張,我在心裡問自己,如果紀先生死了,就這麼不存在了,我會怎樣,我會嚎啕大哭,會崩潰至極,會恨不得殺掉我自己去殉葬去懺悔。
他怎麼就在我心裡忽然難以割捨,從哪個時候起,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開始依賴他,在每一次我深陷危機,我想到的都是他,我無法形容在那場槍林彈雨中,他出現時我的澎湃和激動。他對我而言,早已不是簡單的恩人,他似乎也沒把我當作一個單純的被救者,我喜歡他對我微笑時的樣子,正如我看到他總覺得無比安心。
我頭抵着冰涼牆壁,身後窗子大開,灌入進來摻雜了陽光氣息的暖風,手術中的指示燈彷彿一灘沒有來得及擦淨的血跡,在幾米之外閃爍着觸目驚心的光。
何堂主坐在我旁邊另外一張椅子上,十幾分鍾前剛掛斷了一個電話,他閉着眼睛一言不發,眉宇緊蹙,我喊了他一聲,他沒有睜開眼,只從喉嚨含糊不清的應答我,我問他紀先生之前受過傷嗎,他沉吟了兩秒說受過很多,最嚴重的一次在胸口,被子彈射穿,從背部一塊骨頭裡取出了彈頭,距離心臟只有兩公分,稍微射偏一點,紀先生就會死在那場惡戰裡。
我問他那是多久,何堂主諱莫如深說,“都過去了,馮小姐沒必要了解太清楚。”
手術進行到一個半小時,門被人從裡面推開,一名護士腳步匆匆走出來,我立刻從椅子上站起,詢問她傷者情況,她額頭有些細汗,“我去血液庫拿血,傷者失血過多,還在搶救。”
我聽到這句話整個人身體一軟朝後面踉蹌倒去,何堂主扶住我,他越過我頭頂對那名護士說,“不惜一切代價將紀先生救回來,錢不是問題,調集醫院所有醫術好的大夫,如果紀先生不能平安,我會帶人把這裡踏平。”
護士也知道紀先生的身份,她聽到後非常害怕點頭說我們一定盡力,她飛跑下樓拿了兩袋血上來,我看到那粘稠鮮紅的血漿,眼前閃過一片片雪白,我手腳都是軟的,整個人好像虛脫了一樣,我抓住何堂主衣領,手指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正在我們都提心吊膽的時候,走廊另一端盡頭的電梯門被打開,從裡面走出來一批黑衣人,爲首的彪子叼着菸捲,他身上襯衣有些皺皺巴巴的,他腳步飛快衝到眼前,“容哥熬得過去嗎。”
何堂主盯着手術室大門,“不知道。”
彪子沒想到何堂主都沒了把握,他十分錯愕的靜止住,除了紀先生,這個幫會裡的最大主心骨就是何一池,他說的沒人不聽,也沒人不信,他不喜歡摸棱兩可,對待任何問題都是肯定,而這一次他的不知道,讓彪子和後趕來的一夥手下都陷入沉默和驚慌。
彪子咬着菸蒂深深吸了口,“事發突然,我派出去查內幕的手下還沒回來,但我猜測應該是武三爺那邊的,對方調查到馮小姐最近和容哥走的十分親近,還搬到了一起住,認爲是容哥新歡,最近那批貨就要找到下家,容哥和武三爺都是道上呼風喚雨的巨鱷,得罪了哪一方都不行,所以想要拿這批貨,只能他們兩方內鬥,輸了的當然沒有資格搶,武三爺打不贏容哥,容哥也不能違背出道順序對前輩下黑手,所以武三爺才把目標瞄上了容哥身邊最頻繁出現的女人,他捨不得傷害馮小憐,就拿馮小姐來開刀,但我不太明白,他既然要用馮小姐威脅容哥主動放棄,爲什麼真開槍?”
何堂主掃了一眼彪子,他眼神內閃過一絲非常複雜而且令我覺得很不對勁的目光,說不出是哪裡有問題,可就是不同他平時的眼神,特別飽含深意,彪子也沒看懂,但他餘光瞥了瞥站在旁邊的我,不再繼續說下去。
這場手術大約持續了五個半小時,我們從中午等到黃昏,護士推着紀先生從裡面出來,他們聽到開門聲立刻蜂擁圍上去,何堂主俯下身,他小聲喊紀先生,對方毫無反應,何堂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鼻息下探了探,感受了下節奏和力度,發現並沒有不妥,他這才放心直起身體。
紀先生頭上戴了一頂藍色透明的手術帽,在這樣純淨顏色的映襯下,面龐顯得愈發蒼白,他緊抿薄脣,平靜儒雅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大夫在牀頭一邊摘下口罩一邊對何堂主說,“紀老闆背部三處刀傷,其中最嚴重一處傷到了神經線,挫傷內骨,預計會有四十八小時的昏迷期,不過沒有大礙。”
彪子支開醫護人員安排手下推着紀先生回監護病房,並且留下四名保鏢在門口看護,即便是護士進來上藥,也要進行搜身和身份排查。
紀先生這邊全部安排妥當後,何堂主接到了金苑經理的電話,說場子出了點事故,需要他過去解決,彪子的賭場也要開始營業,那邊最亂,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人鬧事,根本脫不開身,兩個人只好前後離開病房,何堂主臨走前麻煩我先照顧紀先生,他說最晚明早也回來了。
他們全都走後,我將病房門關上,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牀邊,緊挨着紀先生,我從水壺裡倒了一點熱水出來,用毛巾沾溼,爲紀先生一點點擦拭皮膚上還沒有清洗下去的血跡,我避開了私密部位,只沿着他身體大致輪廓擦拭,我擦完之後將毛巾丟到水盆裡,坐下握住他那隻沒有輸液的手,燈光十分昏暗,一縷霞光從窗縫隙斜射進來,我不敢鬆開,彷彿只要一不留意,他就會被這夕陽西下帶走,與我遙不可及。
我專注盯着他那張臉,不知道是不是房間裡下雨了,我睫毛上怎麼蒙了一層水潤的霜霧,我用手指蹭了蹭,可無濟於事,視線中越來越朦朧,在這即將天昏地暗到來的夜晚。
我的理智忽然難以剋制,我將身體探過去,他臉龐距離我越來越近,到最後近在咫尺,我聞得到他吐出來的氣息,潮溼而滾燙。
他可能很久都沒有喝水,嘴脣乾裂蒼白,我鬼使神差湊過去,伸出一根手指壓在上面,他脣很薄,是真的薄,他抽菸,可他牙齒很白,嘴脣也沒有像大多數男人發紫,接着牀頭的白光,我看清他下巴上青黑的胡茬,鼻翼兩側細碎的絨毛,還有微微顫動的睫毛,安詳睡着的他也在無聲誘惑着我,我們之間的脣幾乎就要捱上,只要我再朝前移動一釐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