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我沒有回莊園,也沒有去任何地方,我懶洋洋的失去了全部力量,就像被抽了骨頭,我蹲在麗都酒店門外不遠處的一個牆根角落,抱膝看天。
華南入秋之後,很少有這麼多星星的夜晚了,一眨一眨的,像誰的眼睛呢,我盯着看了好半響,終於想起來,像紀先生的眼睛啊。
溫柔起來彷彿春雨一樣。潮溼濡潤,泛着朦朧的水霧,讓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可這雙溫柔的眼睛,從不屬於我一個人。
他現在屬於誰。
我仰頭看向身後六層高的粉色大樓,那麼多窗口亮着燈,我不知道他在哪一扇裡,做着什麼。
這條冗長的街巷,怎麼忽然間就模糊了,我怎麼睜大眼睛去看,都彷彿看不到盡頭。
流光溢彩的燈火,我說我可以成爲他那一盞等候的燈。他卻與另一個女人共享這片星光,把我遺忘到腦後。
我忽然明白爲什麼世間女人不管什麼身份都爭得頭破血流要一個名分,如果我有名分,我可以無所顧忌衝入那個房間,將白茉莉從紀先生身邊推開,我可以大聲宣告讓所有女人遠離他,我可以驕傲的挽着他手臂,去接受所有人審視和評判,我不會覺得見不起人,我也不會這麼怕,我可以對霍硯塵說不要做夢了,我永遠不會傷害紀容恪,因爲我知道他不會拋棄我,不管這條路多坎坷。
但現在不行,都不行。
我坐了很久,身上衣服穿得單薄,夜風很寒,很快我就開始打噴嚏。腦袋裡昏昏沉沉的,像是感冒了,我挪了挪身體,本想站起來可腳麻得失去知覺,又冷不防的跌倒,我半躺在臺階上掙扎爬起來,看到了眼前一雙腳。
黑色的皮鞋,黑色的西褲,黑色的襯衣,我驚喜的看他的臉,他逆着月光而立,輪廓極其模糊,黝黑濃密的頭髮梳到腦後整齊不苟,可紀先生的面容印在了我骨血裡,哪怕是黑暗的,我只靠着呼吸,就能分辨是不是他。
我驚喜的笑容僵硬下來,我坐好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霍老闆沒回家陪夫人嗎。”
他沒有嫌棄這裡髒,而是不顧形象也坐下來,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讓出來一塊稍微大點的地方,他高大身體這樣蜷縮着,有些窩囊和彆扭。他滿身酒氣和煙味,眼睛裡的紅血絲顯得很疲憊。
我在這一刻特別想爲自己澄清,“我雖然不想紀先生損失,可那天我發給你的,就是我親耳聽到。我不知道後來怎麼變了。”
霍硯塵注視着西邊天空那一團格外密集閃爍的星星,“我這一次沒鬥過他,不代表以後都不能。”
我扯出一絲笑,“你知道蜘蛛吐絲結網,用來粘食昆蟲的哲理嗎。這張網是紀先生,我是昆蟲,你是蜘蛛。他可以黏住困住我,他也可以吞噬你。”
“那你知道蠶繭的道理嗎,它吐出來的絲同樣有很大的價值,一樣要作繭自縛,紀容恪可以困別人,也未必不能困自己。”
我非常固執的否認,“他不會,這一次你就該清醒了。鬥不過他的。”
他偏過頭看我,“他沒有你想的那麼無所不能。他也是一個會栽在女人身上的男人。”
他說完擡起頭,盯着某扇窗子露出笑容,“他此刻不就在顛鸞倒鳳,早把他的大業拋在了腦後。”
“你睡過白茉莉嗎。”
我忽然問出這樣一句,霍硯塵臉上閃過一絲茫然,接着便冷笑出來,“睡沒睡過,也都是一晚上的事。”
他從地上站起來,“你還是爲你自己想想,是活命還是找死。你的毒癮很重,每一次發作的折磨也會越來越重,你可以去戒毒所看看,有助於對你進行一次深刻的觸動。然後再決定是慢性自殺於紀容恪那樣利用女人的老手裡,還是安分守己幫我做事,皆大歡喜。”
霍硯塵話音剛落,不遠處的車庫裡拐出來一輛白色轎車,司機在駕駛位按了閃燈。霍硯塵問我需不需要送我一程,其實我等在這裡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只能獨自熬過這漫漫長夜,誰也不知道我在承受着什麼。
但我就是不想走,如果我無法清醒,就讓現實逼迫我清醒。
我說我不走。我等紀先生出來一起走。
霍硯塵耐人尋味一笑,“他很快就會出來,他沒有睡了一個女人之後還留宿的習慣,他討厭和女人同牀共枕,白茉莉也沒有這個特權。”
他朝着停泊的車走過去,副駕駛的保鏢下來爲他拉開車門。他坐進去後門關上,他將車窗搖下,他笑着對我用口型說再見,車燈驟然刺眼亮起,接着便拂塵而去。
我嗅着空氣內那股濃烈的汽油味,他剛纔說什麼。
他說紀先生不會和女人同牀共枕。白茉莉也沒有。
他睡了就走,絕不多留。
是我做了一個夢嗎。
他摟着我入睡的溫暖,他在我耳後的呼吸,他抵着我後背的胸膛,我現在還能感覺到。
難道那真的是一場夢。
我直勾勾盯着街道來回穿梭的車輛,行人身影被路燈和月光拉得欣長。我聽到很遠處的世紀大樓有時鐘在敲響,我一下一下默默數着,十二聲,原來已經午夜時分。
我和紀先生分開了三個小時。
度日如年,分秒都是疼。
我將臉埋在膝蓋裡,抱住頭低低的哭出來。殺了我吧,與其這樣不如一刀割了我喉嚨來得痛快,我直到這一刻才清楚感受到,我有多愛紀先生。
這份愛情滋長得悄無聲息,卻又根深蒂固,像兩根藤蒂,一點點纏緊,把我們繞在其中,我雖然理智爲自己保留餘地,可心早就全盤淪陷。
遇到紀先生後,我流光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
他讓我覺得一丁點都會莫名感動,一丁點都會委屈崩潰,我最極致的脆弱都來自於他哪怕一個眼神。
我想我已經廢了。
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沉重無比的身體忽然輕飄飄的飛了起來,我睜開惺忪的眼睛,我竟然在半空中,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我剛要張嘴巴。紀先生在我頭頂說,“別吵。”
我怔了怔,他穿着一身黑色正大踏步抱着我下臺階,何堂主把車門打開,紀先生抱着我坐進去,把我放在旁邊。何堂主關閉車門繞到副駕駛,他坐上吩咐司機回莊園,紀先生呼了口氣,他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真的,他捏了捏手臂,“怎麼這麼沉。”
我下意識看他的脖子和嘴脣,我沒有記錯的話,白茉莉今天塗了玫紅色脣膏,除非紀先生洗了澡,否則不可能一絲痕跡不留。
然而他可能的確洗澡了,我什麼都沒找到。
我悶頭不語,其實我很想知道他有沒有在房間裡發生什麼。哪怕他不主動,白茉莉的癡纏和狂熱他是否拒絕得了。
紀先生看出我不高興,他湊過來緊挨着我,微微俯下身體和我平視,我不理他,託着腮看前面副駕駛的何堂主,紀先生問我,“我沒有他好看嗎。”
我說沒有,何堂主面色無奈又嚴肅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馮小姐別害我。”
我忍不住笑出來,隨即又立刻沉下面孔。
紀先生從口袋裡摸出一顆水果糖,他剝開紫色的糖紙把裡面的糖塊喂到我嘴邊。我看了看,雖然胸口還悶了一口氣,但那味道真的很香濃,我伸出舌尖舔了舔,然後大口含住捲進嘴裡,“你還隨身帶着糖。”
紀先生說。“認識你之後,新添的習慣。”
我一腔子怒火和委屈,因爲這句話消了大半,我暗罵自己沒出息,總是抵抗不了他的糖衣炮彈,即使我也對霍硯塵的話半信半疑。他就算要控制我,只我的毒癮就夠了,沒必要去栽贓紀先生,讓我疏遠畏懼他。不過女人一旦在愛情裡犯起糊塗來,會做出什麼真的不可想象,殉情就是做好的證明,這也是在黑幫組織裡女間諜這個羣體,一定要徹底剷除她可能動的情念,才能真正牢牢掌控,否則一切都是虛談。
車一路開,我一路煩,我真的就差跳下車自己走回去,在郊外大喊幾聲來發泄,紀先生感覺到了我的煩悶,但他沒有理會,他閉着眼,脣角始終噙着一抹笑,這笑落在我眼裡,就像是他快樂後不由自主的反應。
在車將到達莊園的小路上,紀先生放在後位中間儲物箱內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他將開關擰開,手機自動彈出,是一條信息,他沒有拿到手上點開,而是直接點了閱讀,我告訴自己不要看不要看,但我根本管不住眼睛,我一晃而過看到了上面的內容。
信息來自於備註合歡的人,只有六個字,“晚安,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