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渠從門外進來時,賀家早已亂作一團,賀夫人看着那張照片幾乎哭得暈厥,其實賀潤並沒有受到多麼殘忍的待遇,比她不堪入目的人質數不勝數,落在壞人手裡還能衣冠整齊碼嗎,她只是被脫了上衣,幾乎都還完整無缺,但對於她這樣貴胄而言,這已經是最大極限了,賀夫人一邊拍打胸口一邊哭嚎着我苦命的女兒,早已不見那晚壽宴時的端莊儀態。
賀歸祠坐在沙發上沉默,此時事情陷入極端,紀容恪根本不同意將我送出去作爲人質交換,而我有身孕的事情暴露,一旦局勢失去控制,結果相當於一屍兩命,賀歸祠顯然也擔心最後口風一邊倒,將他的殘忍與自私曝光,而且他無法說服紀容恪,畢竟他在刀尖上走了那麼多年,一向軟硬不吃,逼急了反而壞事。
賀家與九龍會歷來和平共處很少接觸,雙方都有不可告人的黑幕,九叔統領黑幫,他不怕什麼,他的兇殘與血腥早是人盡皆知。條子那裡也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過多幹預多,可賀歸祠不同,他一生顯赫戎馬軍裝,如果這層軍裝被扒下來發現他並沒有看上去那樣清廉,反而污腐不堪,這份後果不堪設想,很有可能牽連整個家族。
他唯有將平安救出賀潤的希望寄託於紀容恪,在狂烈的暴躁後理智選擇沉默。
賀渠的出現讓所有矛頭指向了他,賀歸祠用力敲擊柺杖大喊你做得好事!
賀渠原本剛要張口問賀潤的情況。被直接噎了一下,他十分不解問,“和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綁架的。”
賀歸祠臉色鐵青,他嘴裡喊着救心丸,張口空氣內立刻是濃濃的藥味,“這樣的事,你做了考慮後果了嗎?賀家決不允許別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你敢碰。你就要娶。我說過什麼,我不允許不三不四來歷不清的女人成爲賀家兒媳,你把我的訓斥拋到了腦後嗎?”
紀容恪不動聲色擡眸看了怒不可遏的賀歸祠一眼,他抿脣不語,給自己點了根菸,賀渠仍舊莫名其妙,“我碰了什麼,不是說苗薇的事到此爲止嗎,怎麼又提到了娶。”
賀夫人哭聲戛然而止,傭人用方帕在她斑駁淚痕的臉上擦拭着,被她一把拂開,她不可置信看着賀歸祠,“你說孩子是….孩子是…”
賀歸祠冷哼一聲,他別過頭去一言不發,除了紀容恪之外,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識扶住小腹,賀夫人見我這樣的動作,她未乾的眼睛又泛起紅腫,“那年高僧說過,潤兒陰氣重,你一輩子打打殺殺征戰疆場,處置了不知道多少人,你揹着的冤魂多,這宅子不清淨,要長子娶一個賢惠清白的妻子進門,爲潤兒積福。後母難做,這麼多年我不敢言不敢講,就怕落人口實,也讓賀渠厭惡我,可那是你兒子,你要一碗水端平。你不能因爲顧念他母親…”
賀歸祠閉了閉眼睛,賀夫人頓時不敢再講下去,她捏着沙發扶手,低低的啜泣着,賀渠從進來就很懵,他沒有講一個字被劈頭蓋臉一頓痛斥,他還正想發火,終於從賀夫人這番話裡聽懂,原來賀家人都誤以爲我懷着的孩子是賀渠的種。
他臉上凝重疑惑的表情瞬間釋然,他沒有解釋澄清,而是不聞不問這件事,直接看向站在旁邊抽菸的紀容恪,“賀潤現在被囚禁在哪裡,你知道嗎。”
紀容恪說,“知道。”
賀渠嗯了一聲,“那還等什麼,不要再耽誤了,我跟你過去。”
紀容恪默不作聲吸光那根菸,他把菸頭扔進缸內,走到玄關推開門,將後面掛着的黑色大衣和帽子取下,穿戴完畢後,他對何一池說。“告訴紀氏全面戒備防止九叔調虎離山偷襲,等這件事平安過去,紀氏還有件大事要做,這個九朝榮,留不得了。”
何一池點頭說好,紀容恪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那邊迅速接通,他只說了一句話,“封鎖消息,安排六名伏擊手埋伏在高莊外兩條公路上,等我命令出動。”
他他有條不紊吩咐好一切後將電話掛斷,賀渠轉身進入一樓一間客房內,他在裡面待了大約五六分鐘,他出來時並沒有什麼變化,仍舊那一身白色,白得晃眼,他身上也有幾分煞氣,與陰冷的紀容恪就像兩尊吸食人血的黑白無常。
賀歸祠凝視着陽臺位置煙霧嫋嫋的三炷香。他對紀容恪說,“如果你不能將賀潤平安帶回來,怎麼辦。”
紀容恪說,“自然由岳父處置。”
“我處置了你,我女兒就可以完好無損嗎?”
紀容恪垂下眼簾,“不然呢。”
賀歸祠拄着柺杖的手忽然指向我,“我讓你親手殺了這個女人,爲我女兒陪葬。如果九朝榮不爲了她,我女兒不會出事,潤兒是做了她的替罪羊,不這樣做,我泄不了恨。”
紀容恪脣角勾起冷笑,他並未承諾和拒絕,直接推開門走出去,何一池迅速跟上,賀渠對賀歸祠堂說,“父親,不要說容恪不會答應這樣殘忍的條件,就是我,也絕不允許你動馮錦分毫。賀潤回來是她命不該絕,賀潤回不來,也是她命裡有這樣一劫,我和容恪會竭盡全力,但盡人事聽天命。”
賀夫人原本止住的哭聲在聽到賀渠這樣說時,她再度爆發出來,她忽然推開那些傭人朝門外跑,賀歸祠大喊攔住他。武警從門口橫了一把槍,將賀夫人死死截住,她朝着外面坐上車的紀容恪大喊,“我女兒,你無論如何把我女兒帶回來,犧牲掉所有人,只要我女兒平安就好。”
賀渠盯着賀夫人幾乎瘋了的背影,他眼底閃過一絲譏諷,賀歸祠說。“等你回來我有事要問你。”
賀渠臉上表情並不好看,“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賀歸祠不語,我見狀想要開口解釋,可我剛張開脣,我又有些猶豫,如果我澄清了孩子和賀渠無關,賀歸祠會不會通過紀容恪對我的保護而猜測到他頭上,他和賀夫人如此自私殘忍,爲了自己的女兒不擇手段,如果爲了保住賀潤的婚姻,他對我背後下黑手怎麼辦,我一個平民百姓,怎麼擰得過官這條大腿。
我索性閉口不言,賀渠讓我上樓回他的房間休息,我看了一眼門外坐在車裡的紀容恪,我對賀渠說,“我跟過去吧,我在車裡等你們。假如九叔一定要見我,你們也好以我搪塞一下,我人都不在,他當然不會罷休。賀潤畢竟是因爲我才被抓去,我不想置身度外。有你和容恪在,我相信都能平安脫險。”
我覺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賀家這些人對我虎視眈眈充滿敵意,我未必能過得好,也許賀潤那邊脫險了。我又被賀歸祠當成了人質,他比九叔還要恐怖,他不需要利用我,他只需要消滅我。
賀渠大約也不放心,他說了聲好,他牽住我的手,直接朝門外走出去,賀夫人喊了他名字一聲,他在庭院口站住,賀夫人忽然說,“潤兒是你妹妹,她沒有心機,她很天真。如果要我跪下來求你,你才能對我和你母親的仇怨釋懷,我願意接受。”
賀夫人說完真的要跪下,被一旁的傭人扶住,傭人哭着喊夫人您這是何苦,她無動於衷。仍舊掙扎着要跪下,她嗓子裡滿是哽咽,不斷對賀渠背影哀求,將潤兒帶回來,她無辜。
賀渠冷笑盯着前面透過車窗看向這邊的紀容恪,我想要將手從他掌心抽出來,可他握得我太緊,我動了動,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我的力量在他掌控下,微不足道弱不禁風。
“您怎麼這樣想我,有些話不妨到我母親靈堂去說,我也不曾參與那段宿怨,只是聽母親臨終彌留提到幾句,對此有些懷疑和心結,如果您有心懺悔,也不該是對我,而是對昔年敗在你手下。並且爲此搭上性命的我亡母去說。”
賀渠說完後,不再理會後面越來越崩潰的哭聲,他拉着我大步離開坐進車裡,他對紀容恪講了帶上我的意圖,紀容恪目光死死盯在他仍舊不曾鬆開我的手上,我用了很大力氣才抽出,紀容恪這才移開目光,他反問,“我去救賀潤。馮錦誰來照顧。”
賀渠說,“我來。她在車裡不會有任何問題,如果有,我舍掉自己性命也會護她周全,她在賀宅我不放心。”
紀容恪脣角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獰笑,“誰說法官只講邏輯不解風情,你不就是例外嗎。”
賀渠聽得出他話中帶刺,他並沒有計較,他將車窗關上。吩咐司機開車,我坐在賀渠旁邊覺得車廂內幾乎沒有了供我呼吸的多餘空氣,又冷又澀,又窒息又壓抑,一縷目光越過他始終在注視我,彷彿要將我看穿一個洞才罷休,這份注視帶着無數情緒,讓我如坐鍼氈。
我身子一動不敢動,我嗅到車裡空氣蔓延的一絲絲薰衣草的味道,是洗衣粉的殘留芬芳,夾雜着薄荷與茉莉,淡淡的四散開,來自賀渠裡面潔白的襯衣。
車經過一路極小的顛簸,到達華南省內位置最偏頗的高莊,高莊地勢非常高,原先是一片林立緊密的村莊,華南經濟飛速發展後,政府推翻了這裡所有陳舊的老樓。變成一座生態花園,也曾昌盛過幾年,後來不知道發生什麼,荒涼成廢墟,茂盛的蘆葦叢一年四季都有半人高,看過去一望無際,天空特別灰暗,即使華南所有城區都晴朗蔚藍,高莊總是陰雲密佈。人們都覺得很邪門兒。
車停在高莊外廢棄的大鐵門旁,紀容恪率先下去,他戴着黑色的圓沿兒帽,遮住了他犀利鋒狠的眼,賀渠緊隨其後,他們站在空地上四望,觀察這片地形。
我透過打開的車門看了一眼不遠處荒蕪人煙的七層廠房,最上面的煙囪折了一半,到處都是堆砌的不規則石頭,這裡唯一能夠容納人的地方,也是唯一看不透裡面佈局的地方。
每一層樓梯口都結滿大小不一的蜘蛛網,扶梯和破敗的玻璃窗上落滿一層足有幾釐米厚的灰塵,幾乎將原來的紅漆完全覆蓋,那些灰塵蠢蠢欲動,彷彿一陣風拂過,就會捲起漫天黃沙。
紀容恪站在原地點了根菸,賀渠接過他手上打火機,也給自己燃了一根,他仰頭盯着那棟廢樓眯了眯眼睛,“是不是這裡。”
紀容恪掏出手機點開彩信,他對比了一下,“應該在二樓到五樓之間。”
賀渠回頭看了看公路,由東向西的路被封了,豎起高大的禁止通行的牌子,由南向北略微窄一點的路上偶爾經過幾輛貨車,開得很慢,似乎這條公路經常出事故。公路對面高高的蘆葦蕩中,隱約窺探到幾顆人頭,是紀容恪提前埋伏好的伏擊手,賀渠說,“九朝榮老奸巨猾,這片地點選得對我們不利,我們人少,北南那條公路一旦被他的人堵死,東西路走不了。我們就會很棘手。”
紀容恪用力收了收腮,他臉上兇狠的表情露出,他把嘴角叼着的半截煙吐出,解開大衣繫着的兩顆鈕釦,衣襬抖開,他高大筆挺的身姿立現,他回頭看着我,將車門重重甩上,“待好別出來。別讓我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