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海風驚擾了岸上覓食的鷗鳥,潮水拍打着礁石,躥升起十數米高的巨浪,吞噬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排山倒海而來,我看到車窗外極速掠過的港口,靜悄悄猶如一切都未曾發生過的碼頭,幾艘船還停泊在岸邊,一盞盞不曾焚燒燭火的燈籠掛在船帆下方,逆風搖擺。
天邊火紅的太陽正散發出萬丈金光,將那山、那水、那世間的滄桑和憂愁與一地細碎的軟沙照成閃爍的故事中的模樣。
我顧不得等彪子將車停穩,我推開車門從上面飛奔下去,巨大的衝擊力讓我跌倒在地上,沙子再柔軟也不是沒有攻擊力,它們聚集在一起,尖銳的棱角重重鉻在我膝蓋和掌心,我疼得眼前發昏,我踉蹌的絆倒、摔傷再掙扎,一邊奔跑一邊匍匐爬行,我沒有一絲停止的念頭,我只想知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彪子來不及鎖車,他見我跌落在地上,便迅速從我身後追上來,他無比驚慌扶住我手臂。將我牢牢禁錮住,不敢鬆懈一絲一毫。他聲音是顫抖的,他手指是僵硬的,他怕我出事,他極力想壓下我的崩潰,但我聽不到一切聲音了,即使他就在我耳畔朝我嘶吼讓我冷靜,小心孩子!我也麻木茫然得一片空白。我的世界唯剩下一片空白。
我一直喃喃悶哭着,直到我終於在他的撕扯下衝到了岸邊,跪倒在距離海最近的地方,我腳下是不斷蔓延過來的海水,很涼很寒,兇猛得擁擠過來,最激烈的霎那,它們沒過了我的腳踝,我的膝蓋,將我拍打着向後推拒,我彷彿失重,只站在那裡面向廣闊的海面,便覺得搖搖欲墜,天崩地裂。
我呆滯着不知凝望哪裡,眼睛酸澀了許久,滾下越來越多的眼淚,我用手捂住臉,在我掌心盡情的顫抖和抽搐,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
他死了。
紀容恪死了。
我瘋了一樣拉扯住彪子,我死死掐住他脖子問他爲什麼要騙我,爲什麼要詛咒他,他那麼無所不能,連天都收不了他,還有誰可以讓他死!
彪子握住我手,他也紅了眼睛,他哽咽着說容哥被沉海了,在他昏昏沉沉的時候,他被沉下了海港,他是無所不能,可他身體受了那麼重的傷,他對抗得了海浪和那麼深的漩渦嗎。
那一刻,我眼前天昏地暗,我無數次設想的場景,都是他在深海內跌跌撞撞,拼着殘存的意識想要尋找出口,最終只是越沉越深,越飄越遠。
那一刻他是否也會無助,是否也會有面對死亡的恐懼。
他會不會想起我,想起未出生的孩子,想留下一句話,卻怎麼都張不開口。
我徹底怔住,我身體內所有細胞和血液都一同隨我怔住,我終於明白生卻等於死是什麼。
我想我已經死了,隨着他一起死去,葬於深海,葬於烈日,葬於冰雪,也葬於這百般不留情的天地間。
我透過手指縫隙看這片一望無際的海港,哪裡在鳴鐘,哪裡在呼嘯,哪裡掠過海鳥,撲棱着翅膀醜相雲霄,它還能自由,可以遠離紛擾,做鳥獸有時候也比做人要好。
我仰天嚎啕大哭。整片天空只不斷迴盪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在叫他名字,在罵天罵地罵佛,可這一切無濟於事,只是我走投無路最後的控訴與掙扎。
天聽不到,命聽不到,只這毫無生命的萬物,將我的聲音吞掉。
我心口似乎堵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是被丟在火坑被丟在煉獄裡焚燒過漫長時光的火石,它火熱滾燙的溫度,將我每一片肌膚都化爲灰燼。
最痛最狠不過見不到彌留一面。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前的茫茫大霧終於退散,我看着一搜木舟在水裡起起伏伏,上面的工人將繩索拋下去,撈起滿滿一網子的魚,他們舉過頭頂朝岸上歡呼,一處通往外省的港口架起了熊熊燃燒的篝火,木舟朝那邊緩慢劃去,他們背影在陽光的吞噬下,變得那麼模糊。
彪子將渾身癱軟意識渾噩的我從沙坑上扶起來,我全身都溼透,只剩下發頂沒有被海浪打溼,我一點力氣使不上,哭泣與吶喊已經耗光了我最後的力量。我對這個世界唯一的記憶和念頭,就是殘忍,再沒有其他的東西。
這龐大的國度裡千千萬萬的悲傷,不及這一份殘酷加持給我的痛最濃。
彪子一聲不響脫下身上的黑色大衣披在我背上,他手臂死死纏住我身體,將我禁錮在他懷中,我僅剩的理智覺得詫異,他從沒有對我做這樣親密的動作。不管在任何情況下,而同時我聞到了不屬於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芬芳的,而不是那樣帶着汗涔涔的煙味。
我下意識擡頭看,在看清楚那張臉後,我心裡錯漏了半拍,霍硯塵堅毅的下巴和高挺的鼻樑就暴露在我眼前,他抿着薄脣。眼神裡是一片寂然。
彪子站在旁邊,他看着這一幕沒有說話,他又默默將脫下來的外套穿回去,轉身往車的方向走,霍硯塵盯着我幾乎眨眼間就削瘦垮了的身體和臉,他問我,“你要死要活。”
我呆呆的不說話,他用力晃了下我身體。“我問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我在他瘋狂的搖晃下被迫張開嘴,我發出哽咽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置信是我的聲音,我說我想死,我活不下去了。
霍硯塵臉上瞬間掀起狂風巨浪,他似乎怒了,他手死死鉗制住我身體每一寸他能夠觸碰的地方,他將我推向海水,我被他巨大的力氣推倒在裡面,彪子衝過來要救我,可被霍硯塵直接在原地撂倒,彪子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沙泥,再一次朝霍硯塵撲過去,兩個人廝打到一起,但彪子落了下風,他遠比不上霍硯塵的身手。幾個回合下來,他狼狽不堪,而霍硯塵仍舊像那般儒雅瀟灑,身上的衣服不曾有絲毫褶皺,他蹙眉俯望着我,迎着呼嘯的海風長身玉立。
海浪滾在我臉上,將我在那一刻悶得窒息,我抹了抹眼睛。看着他模糊的面容,他大聲說,“馮錦,如果要死,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孩子沒有成形,是痛苦是快樂,他沒有知覺,也不算你作爲母親太殘忍太無情。紀容恪死在海里,你也死在海里,你們生時無法廝守也做不了夫妻,死了總可以同穴,看在我們師出同門的份兒上,我會幫助他達成和妻兒埋葬到一起的願望,我已經選好了墓地,一處非常清靜的好地方。”
彪子艱難從地上爬起來。他還要衝過去打,我大聲呵斥他讓他住手,他看了我一眼,這才悻悻收回拳頭,我和霍硯塵遙遙相望,我眼角溢出更多渾濁的淚,垂落下融於海水,我不知道在和誰的撕扯中,我手指被鈕釦割破,我察覺到疼,發現早已經滲出許多血絲,滾進海水裡,只一閃而過的鮮紅,便被後來覆蓋的海浪打消得無影無蹤。
原來幾滴血這樣不值一提,在海的強大勁敵下,連屍骨都無存。一個人,十個人,一百個人,都只能被吞沒,戰勝不了這片沒有邊際的死神。
所以紀容恪,我還找得到你嗎,再也找不到了,是不是。
我無法剋制的嚎哭出來。終於這個世界給了我最後的絕望,我該去哪裡找他,我願用一半生命換來他的下落,可我發現我的奢求竟這麼脆弱和無能。
霍硯塵站在遙遠的岸邊,他漠視被海水攻擊浸泡的我,他冷冷的聲音穿透翻滾擠入我耳膜,給了我最深的擊潰。
“他死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不管他經歷了什麼,不管他這半輩子活得有多麼偉大,他終究是死了。人無法和天意抗爭,他不是毀在了自己的一意孤行貪婪自私上,而是敗給了每個世間男女都難逃的情劫,我們都要輸給這個劫數,只是有的早一點有的晚一點。我到現在也不相信他愛你,因爲紀容恪根本就沒有心。一個沒有心的男人,如果去愛別人。但我不可否認,他爲了你和孩子,做出了最大的犧牲。犧牲到此爲止是最好的結果,如果你想要追隨他而去我尊重你的選擇,紀氏就會淪爲我的天下,我很願意看到自己成爲最後贏家,但我更希望有個人留下和我鬥,而不是讓我掠奪得這麼容易。作爲輩分上他的師弟,我和他鬥了十五年,我設想了很多,但每一種設想都是我先死,沒想到半路殺出了你,你改寫了本來的結局,你無心賭注,可卻是感情上的贏家。我想紀容恪直到最後,都想不到他會爲了你死。”
他頭頂掠過成排成陣的鷗鳥,嘶鳴着盤旋着,從高處俯衝下來,直直插入海中,銜起魚蝦,再度飛上高空,霍硯塵面無表情。他置身在這樣弱肉強食的畫面中,給了我心靈上巨大的衝擊,他說得對,紀氏不能不戰而亡,哪怕我註定會在這場男人的天下里輸掉,至少我也要輸得光彩輸得盡力,我可以在去找紀容恪那天告訴他,我沒有給你丟臉,我只是拼不過了。
紀氏不能被卡門宴和九龍會分食,紀容恪十幾年的心血,他會瞑目嗎,他會甘心嗎,他怎麼會。
霍硯塵掐住了我的命脈,掐住了我的良知和弱點,他朝我一步步走來,最終站在距離我僅僅半米不到的地方。他任由海水將他筆挺的西褲浸溼,任由狂風將他大衣下襬吹起,露出被襯衣蓋住的精壯腹肌,他問我,“想好了嗎。”
我點頭,我總要爲了這個孩子,爲了容恪身後那麼多事活下去,懦夫誰都可以做。逃避是最輕而易舉的事,可我真的要做懦夫嗎,我已經懦弱渾噩了二十四年,我知道已經沒有人可以像容恪那樣不計後果的保護我,他其實很傻,他精明瞭一輩子,只傻了一次,就賠進去了性命。
現在是我該死的時候嗎,絕不是,我死了對不起他。
我再次堅定說,我活。
霍硯塵鬆開緊抿的薄脣,他朝我伸出手,我遲疑了片刻,最終把指尖搭在上面,他掌心握住我,將我打橫抱起,從海水內解救出來,把我抱向碼頭口外停泊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