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在九龍會待了不到半年,便徹底名震江湖。
幾乎無人不知費九爺身邊多了一個紅人,哪怕會裡十幾年的下屬,見了他都要畢恭畢敬尊一聲容哥,可謂衆人擁簇車馬如龍四方稱臣。
有些混混兒白天閒逛在九爺名下的地盤上--十三街巷子口見過這大名鼎鼎的容哥,那幾天三伏,又悶又曬,熱得人汗流浹背,最大的三條石老鋪門口有兩顆盤踞交錯的千年古樹,蔓下好幾十米寬的陰涼,這些街區閒來無事撿便宜吃的混混兒流氓,就在樹底下鋪張涼蓆坐着啃西瓜,避開最熱的午後,等晚上再打劫那些下班回家的工人,一天劫個二三十塊,八十年代末是足夠吃香喝辣。
紀容恪奉命來收租子,從南街頭到北街尾,三十九家店鋪。全都是九叔的產業,可他哪來這麼多的門面呢?派一羣人天天門面外鬧事,房主生意也做不了,住也住不下去,久而久之誰受這份氣,惹不過流氓還躲不起嗎,九叔就藉着這個機會壓低房價強買強賣,三五萬一套到他手連七八千都給不了,沒勢力沒脾氣的小老百姓自知胳膊擰不過大腿,也就認了這啞巴虧,麻溜的拉家帶口遠離是非,將這條街壟斷得徹徹底底。
這二十年九叔可不是白混的,一年下來不提賭場和花區的盈利,就單是吃租子,夠養活九龍會上下八百餘人。
那羣啃西瓜的混混兒就在這個午後見到了傳說中紀容恪的真容,他們嘴角沾着一絲溼漉漉的果肉,鼻尖上還落了一枚黑瓜子,瞠目結舌滿頭大汗的樣子,看上去既狼狽又諷刺。
這羣讓底層百姓聞風喪膽的混混兒真見過世面嗎?自然沒有。吃過山珍海味泡過絕色名妓嗎?更沒有。十三街一帶混日子的,也就是比沒下崗的工人過得好點,一天吃燉肉,喝二兩小酒,到澡堂子泡倆小時,茶館聽段評書,所謂上游社會的高檔酒店豪車洋房,連門兒朝哪兒開都不知道。
每個人都看傻了,那七八輛嶄新的奔馳轎車。在刺目的火紅色陽光下鋥亮耀眼,車停下後,幾扇車門齊刷刷打開,每輛車上下來兩名保鏢,整齊劃一的步伐有條不紊的動作,看得過往行人也目瞪口呆。
大榕樹下距離街口還隔着很遠,那羣人就見一名年輕男人穿着白色襯衣黑色西褲從車上下來,他頭頂禮帽派頭十足,手腕上碩大的洋表劃過一縷銀光。照得行人紛紛眨眼。
一名保鏢撐着傘,高高舉在他上方,身後大批人馬簇擁寸步不離,爲首的紀容恪腳下生風寒意逼人。
他們走進一家西洋參老店,只剩下六名司機站在車旁等候,那一排全新的黑色轎車真看得人口水橫流,一名混混兒丟掉手上吃了一半的西瓜,擡手擦了擦溼漉漉的嘴,“大哥。那是九爺的左堂主吧?”
旁邊男人回過神來,沒搭理他,盯着那車眼饞,他身上的灰色綢褂已經被汗水浸潤得坍塌,軟趴趴貼在身上,露出他微微有些削瘦的肋骨。
他把西瓜皮狠狠扔在地上,嘎嘣一聲脆響,碎裂成三小塊兒,“混得真他媽好!我要是能有這麼風光,讓我幹啥我都樂意。”
男人啜喏着小聲說,“哥,咱真不行…九龍會選拔古惑仔的那些關卡,都不是人能闖得過的。”
男人話音未落,被他稱呼大哥的人反手就是一巴掌,火辣辣的日頭照着他臉上火辣辣的紅手印,男人捂着被大的地方臉色灰白,“真他媽沒出息!不跟着九爺混就風光不了了嗎?跟別人去啊!”
“跟誰啊…除了九爺手底下,誰能像他一樣啊。再說大哥你沒聽道上傳言嗎,紀容恪特別狠,真不是我們玩兒得過的,他天生就吃這碗飯,咱們一天泡泡茶樓不挺好的。真給我這麼多人讓我管,我睡覺都睡不着。”
男人狠狠罵他沒出息,朝他臉上啐了口痰。
西洋參店的閆老闆,是最早從九叔手中盤下十三街店面的僱主,不像大多數人只聞紀容恪大名未曾見過他真容,閆老闆熟悉他,每三個月收一次租子,這是紀容恪第二次過來,他前腳剛邁進門檻,閆老闆立刻從後院迎出來,他抱拳作揖,“容哥,您準時。”
紀容恪笑說,“閆老闆恭喜發財。”
閆老闆吩咐小夥計泡茶,親自將他迎到沙發上首。紀容恪坐下環顧四周,店面裡似乎又翻修了一下,比三個月前過來更整齊精緻了一些,看着像個世家大店,很氣派。
門口支起一個四四方方的黑板,上面記錄着都有拿幾戶取了參賒賬,多則上百塊,少則十幾塊,一般的店面沒點雄厚資金壓底,誰也不敢賒賬,萬一要不回來,店也週轉不下去了,十三街租房開買賣的生意人不下上百,能敢賒賬的也不過三五個,何況還是西洋參這樣在百姓眼裡十分名貴的東西,紀容恪撣了撣褲腿上的灰塵,“閆老闆財源廣進,經營有方。”
閆老闆聽了趕緊擺手說。“哪裡是我經營得好,託了九爺和容哥罩着我的鴻福,在這一片混出點人樣來,本還想親自包了參送去九龍會,遲遲沒騰出時間,煩請容哥回去替我說句好話,讓九爺別怪罪。”
紀容恪點頭,“這是自然。我不爲閆老闆美言,九叔心裡也有數。這幾年你孝敬不少。”
閆老闆轉頭使了個眼色,小夥計特別機靈,跑着到櫃檯後面,找算賬先生手裡拿了一個紅布包,和一個紫紅色長方木盒,遞到閆老闆手裡,又規規矩矩低着頭退下去了。
閆老闆將那個長方木盒蓋子打開,裡頭放置着一根上好的人蔘,又粗又長,顏色純正,根鬚都十分茂盛,一看就價值不菲,數得上華北東北地區最好的參。
“容哥,九爺那裡我我近期不過去了,您順手給帶着,我孝敬他老人家的,改日我淘到更好的貨,再登門拜訪,讓九爺別嫌棄。”
紀容恪把煙叼在嘴裡,眯着眼躲避煙霧,伸手接過來看了看,他將蓋子合上,“有心,我一定帶到。”
閆老闆又取出那個紅布包,四個角摺疊打開,露出裡頭一沓灰色的百元鈔票,“三個月租子。分文不少,知道容哥得九爺器重,手底下事情多,下次您抽不開身,我吩咐自己店裡小夥計給親自送過去,省得您跑一趟。”
他說完又將那沓錢拿開,底下壓着另外一沓,足有兩千塊,他笑着說,“那是租金,這一點小錢,容哥買菸抽,沒別的意思,您辛苦跑一趟,我也盡點孝心。”
閆老闆是出了名的會做人,商場封他四會--嘴巴會說,眼睛會看,手上會給。腦子會轉。這樣的人做生意穩賺不賠,懂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紀容恪第一次過來就看出了,九叔不喜歡買賣人,覺得奸詐,他喜歡結交政客,也喜歡結交文人,雖然文人對他幫助不大,但比商人的銅臭更讓他覺得痛快,他自己就是唯利是圖。不願身邊再潛伏着更唯利是圖的人,但對這個閆老闆他卻很欣賞,就因爲他有拉攏人心的手段。同樣是賄賂,他的賄賂方式就透着那麼一股諂媚謙卑的態度。
紀容恪盯着那沓錢心裡掂量了掂量,九叔倒是沒說過不允許幾個正副堂主揹着他斂財,他思索了片刻,接過來不動聲色塞進口袋裡。
他吩咐手下到這趟街其他店裡收租子,自己則仍舊坐着和閆老闆聊,他從閆老闆言辭中隱約聽出他商業方面的人脈非常廣。他玩笑說倘若以後自立門戶,還請閆老闆給些資源。
閆老闆一怔,果然當成了一句玩笑,“怎麼可能自立門戶,九爺待容哥這樣好,在九龍會前途無量,您是聰明人,哪裡會單飛。”
紀容恪笑着點頭,“九叔養我教我。我當然忠誠到底,一句玩笑,閆老闆莫當真。”
這家店生意不錯,來往買參的顧客絡繹不絕,閆老闆非常慈善,也很會見風使舵,進來惠顧的客人穿着高檔些的,他價格擡得很高,穿着平庸些用參入藥的,他都會多少便宜一點,紀容恪看他做生意也覺得是個樂子,他忽然萌生了一絲要經商的念頭,到底這一行不長久,能像九叔吃一輩子的又有幾個,何況他也不是完全靠着這些營生,一樣有半個商人的身份戳着,紀容恪此時沒有要脫離的念頭,可他知道要爲自己悄無聲息尋一條後路。
手下人半個時辰後陸陸續續收了錢財回來,眼看店內越來越忙,閆老闆也顧不上他,紀容恪起身告辭,道了改日再會。
他帶着保鏢從店裡出來,閆老闆抽空親自送到門口,給他鞠了一躬,嘴上溫和說着容哥您常來,多罩着點我們。
紀容恪揮了下手,那老闆笑吟吟轉身進屋,將門關上一半,防止熱氣進去衝散了電扇旋出的涼風,保鏢一手撐傘,一手拉開車門,紀容恪彎腰正要進去,忽然聽到對面一處低矮的民房樓裡發出女人的哭聲,接着窗子被人打碎,破門而出兩個穿得不錯的小混混兒,手上拿着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收音機縫紉機鐵疙瘩什麼都有,裝了半口袋。
屋裡傳出嚎哭的聲音,一個年輕姑娘從裡面追出來,她撲通一下跌倒在地,死死抓住走在後面的男人腳踝,她滿面淚痕哀求把東西留下,可那人根本不停,反而擡腿就是一腳,把那女孩甩得遠遠的。
女孩撞上牆根,又鍥而不捨爬回來,她跪在地上求他,“大爺,您行行好,我爸爸被高利貸的打死,我媽媽丟下我和三歲的弟弟改嫁了,現在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這最後值錢的東西,求您給我留下吧。”
她一邊說一邊磕頭,她身上穿着血紅的裙子,是帆布的,腰間繫着一根白絲帶,那裙襬沾了灰塵與泥土,看上去有些褪色,不過即便如此狼狽,依然無法掩蓋她少女的姿色,她不過十二三歲,但卻出落得格外漂亮,那不是簡單的清秀,而是美,美得攝人心魄,美得使一切女孩黯然失色。
她精緻的五官除了還有些青澀,實在挑不出半點瑕疵,每一分都恰到好處,她含着淚的杏眼,被咬出血絲的,都透着那樣令人顛倒的東西。
男人之前光顧着搶奪。這纔看出面前的可人兒這樣俊俏,他嘿嘿笑了一聲,蹲下用手指勾了下她下巴,女孩看得出他眼底倏然變化的目光,本能嚇得一驚,有些怯弱往後面倒退,男人回頭和走在前面也停下腳步的同伴說,“三兒,你看。這妞兒挺俊啊。”
三兒看了看,“她纔多大啊。”
男人問她多大,女孩搖頭,臉上因爲恐懼有些抖動,男人不耐煩了,他一把扯住女孩頭髮,將她抓了過來,女孩尖叫着哭,卻又無能爲力。只能屈服在他龐大的淫威之下,男人盯着她看了半響,越看越覺得美,他不斷說發了發了,“三兒,把她弄走,咱搶的這些東西,幾百倍都能換來。”
三兒將信將疑,男人催促他把手上東西扔掉,還他媽傻愣着幹什麼,三兒不情願把東西丟到旁邊土堆上,伸手和男人一起抓她,屋裡男孩似乎睡醒了,也在嚎啕大哭喊姐姐,紀容恪看着這一幕,他蹙了蹙眉,有些鬼使神差始終邁不開步離開,他身後的手下說。“容哥,這種事十三街和貧民區那邊常有,您還是趕緊回去給九爺覆命吧。”
手下一聲提醒,讓紀容恪回過神來,他沒有進入車中,而是徑直走過馬路朝那滿是土堆的院子走過去,保鏢跟在他身後給他撐傘,他不動聲色靠近,在男人伸手要把女孩抱起來擄走時,他忽然擡腿朝着男人後腦踢了一腳,男人毫無防備,直接朝前撲倒,壓在女孩身上,女孩驚魂未定哭着從他身下爬出來,爬啊爬爬到紀容恪腳下,她知道這人救了自己,也只有他願意救,她伸手抱住他腿,抱得死死的。
女孩不知道喊了句什麼,隨即擡起頭,她蓬頭垢面的樣子可憐極了,臉上掛着欲落未落的淚滴,她眼淚是透明而澄澈的,絲毫不渾濁,慘白的臉上還未掩去驚慌。
紀容恪本想推開她的糾纏,他不喜歡被別人觸碰到,尤其是髒兮兮的人,可卻不小心摸到了她垂在腰間的長長秀髮,他彷彿在空氣內嗅到了一縷來自她髮絲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