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戰事綿延
李家宅第。
已是五月下,側花園裡花香四溢、綠草如茵。翠竹隨風搖曳,有羣鳥在其間嬉戲。
李家衆女偷得浮生,因是便到園中嬉戲。四月裡春菜上市,那暖棚的營生便順勢停了。略略點算,一冬下來竟賺了四萬兩有奇!
二一添作五,便是二奶奶王熙鳳也得了兩萬有餘。王熙鳳感慨連連,沒口子的道都是託了儉兄弟的福,因是往李家來的又勤快了幾分。
這些銀錢,王熙鳳單拿出一萬兩,先將那嫁妝贖買了,其後又湊出一萬兩,先將欠賬還了些。紅玉也因是閒暇了下來,每日只幫着姨娘傅秋芳打理家務事。
那蒸汽機廠子業已走上正軌,如今擴了兩倍有餘,大小匠人兩千餘,每日家那高聳的煙囪濃煙滾滾,已是京師一景兒。
不少往來遊人、士子路過外城,都會駐足流連一番。尤其今春開了實學春闈,這頭一批二十餘實學進士更是對那廠子推崇備至。
傅秋芳三五日過去一遭點算了賬目便回返,因是也不似去歲那般繁忙。
這日王熙鳳親來,送了一車瓜果,甜瓜、草莓一應俱全。惹得一衆人等詫異不已,此時距離甜瓜、草莓上市總要一二旬光景,不知二奶奶王熙鳳從何處淘弄了來,卻是稀奇!
二奶奶王熙鳳卻賣起了關子,直到衆人圍攏了追問不已,這才笑道:“都道紅玉伶俐,怎地這會子卻糊塗了?”
紅玉恍然:“暖棚?”
王熙鳳連連頷首:“可不就是暖棚?這三月時,眼看春菜便要上市,我尋思着總不好讓那暖棚就此停了。與莊戶商議一番,乾脆就種了些草莓、甜瓜。”頓了頓,感嘆道:“可惜還是晚了,此番吃虧在事前不知,若知曉了,早早兒的種上,放在四月裡發賣,又是一筆出息呢。”
紅玉笑着讚道:“二奶奶如今可不得了,這暖棚營生,怕是沒人再比二奶奶熟稔了。”
王熙鳳笑道:“我這算什麼?不過勤掃聽些,又不用自己個兒伺候擺弄,不過是現學現賣罷了。”
正說話間,忽而就見琇瑩爬上了那一株高聳的銀杏樹,手裡提了杆子正在捅着鳥窩。
王熙鳳頓時駭了一跳,道:“唷,琇瑩怎地爬那般高?”
晴雯、香菱等也不以爲意,晴雯就道:“二奶奶不知,這樹上不知何時築了一窩烏鴉,晦氣不說,每日家嘎嘎怪叫實在吵人。昨兒我提了一嘴,琇瑩就上了心,這不,說是一會子就處置了。”
說話間琇瑩果然將鳥窩挑落,得意洋洋揮舞杆子叫道:“臭烏鴉,再敢來我還挑了你的窩!”
言罷一個跟頭翻下來,丟下杆子拍拍手,正趾高氣揚回返,忽而就見兩隻烏鴉嘎嘎叫着撲騰而來。
“誒唷!”琇瑩但覺頭上一涼,探手一摸,見手中黏嘰嘰乃是灰白鳥屎,眨眨眼頓時怪叫一聲:“臭鳥兒!唔——呸!”
又一潑襲來,幸虧她躲得快,不然就進嘴了。琇瑩頓時抱頭鼠竄,那兩隻烏鴉卻不依不饒,追着琇瑩進了內宅。
涼亭裡一衆女子瞠目結舌,香菱悠悠道:“我方纔就說了,烏鴉最是記仇……”
晴雯強忍着笑意問:“那這倆烏鴉要記多久?”
香菱道:“我娘說,大抵有個月餘就差不多了吧?”
晴雯蹙眉道:“琇瑩這個月是別想出門兒了。”
雖說好笑又心疼琇瑩那憨丫頭,可衆女卻認定那烏鴉非趕走不可。老爺在外征戰,兵兇戰危的,可不好觸這般黴頭。
因這一對兒記仇的烏鴉,王熙鳳不由得念及李惟儉。待衆人收回目光,她便說道:“可曾得了儉兄弟的信兒?”
傅秋芳嫺靜道:“還是月初那一封,只道在西寧囤駐半月,方纔啓程去往青海。”
說話間,傅秋芳眉宇間自是解不開的愁緒。莫說是她,便是香菱、晴雯、紅玉也是這般。
尤其是香菱與晴雯,揚州一別,通州匆匆一面兒,算算至今快一年了。晴雯、琇瑩情根深種,香菱又感念異常,心中如何不酸澀?只是李惟儉此番是爲國出征,是以幾女心下雖有閨怨,卻不曾表露。
王熙鳳察言觀色,見此便笑道:“儉兄弟不過是督運糧草,說不得這會子正往回走呢。青海到京師,快則一個月,慢則倆月,說不定明兒一早就回來了。此番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說不得到時候儉兄弟這爵位還要動一動呢。”
傅秋芳賠笑道:“借二嫂子吉言了。”頓了頓,她道:“功名利祿的,如今也不敢奢求。老爺才這般年歲,不好太過出挑。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只盼着老爺平安回返就好。”
王熙鳳因笑道:“那話兒怎麼說的來着?悔……悔……”
香菱接茬道:“悔教夫婿覓封侯。”
“可不就是?咯咯咯……”
王熙鳳嬌笑不已,傅秋芳心下極爲熨帖,嘴上卻道:“二嫂子可不敢這般說,我們不過是妾室、丫鬟,哪裡敢當老爺是夫婿?”
王熙鳳意味深長道:“不過是個名分,那儉兄弟素日裡待你們,可不曾當做妾室、丫鬟啊。”
誰家妾室管着幾十萬兩的營生?誰家丫鬟管着家中大小事務?只看李惟儉對那李紈便知,其人重情重義,又溫潤和善,何曾虧待過這幾個女子?
這還只是妾室、丫鬟,儉兄弟來日娶了誰家姑娘,定是那家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家資不說,此番回來儉兄弟最少是個子爵,來日當家太太過門兒便是一品夫人的誥命。
王熙鳳心下權欲極重,自是眼熱那一品誥命。奈何賈璉卻是個不上進的,只捐了個閒散官職,連個孺人也不曾給王熙鳳賺回來。因此,前些時日與衛菅毓打交道時,連說話都不硬氣。
王熙鳳心下暗忖,這般情形,恐怕唯有熬走了大老爺,等賈璉襲了爵,自己方纔有得封誥命的機會了……哎,真真兒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的扔!
正說話間,茜雪喜滋滋快步行來,見過禮便道:“姨娘,老爺又來信兒了!”
雙手將信箋奉上,傅秋芳心下一急,緊忙起身奪過。攥在手裡才覺不妥,緊忙赧然看向王熙鳳。
王熙鳳笑着催促道:“快打開瞧瞧儉兄弟說了什麼。”
傅秋芳先道了惱,這才心下怦然着展開信箋。內中不過略略提及青海情形,餘下多說肉麻言辭,直看得傅秋芳臉紅耳熱。
王熙鳳看在眼中,心下愈發吃味。李惟儉待李紈那般,便知其是個長情的。來日便是夫人進了門兒,料想也不會冷落了這傅秋芳。
王熙鳳打趣道:“妹妹看得紅了臉兒,想來這內中所述是說不得了。咯咯咯……”
傅秋芳靦腆道:“不過是尋常話兒,沒什麼好提的。”頓了頓,又道:“前番老爺南下一遭,領回來個碧桐,我們啊,就怕老爺這回再領回一個來。”
王熙鳳心下暗忖,倘若賈璉能給她賺個夫人誥命來,莫說了領回來一個,便是領回來一班又如何?
說話間傅秋芳將餘下信箋分發,竟是人人不落,當下識得不少文字的晴雯緊忙與香菱躲在一旁癡癡觀量。
王熙鳳心下膩煩,便要起身告辭而去。正待此時,那茜雪又面帶憂色回返。到得近前咬脣囁嚅,攥着手中報紙不知該不該說。
傅秋芳頓時心下咯噔一聲,忙問:“可是壞事兒?”
茜雪將報紙遞上,道:“姨娘自己瞧吧。”
傅秋芳劈手奪過,略略翻閱,頓時身形搖晃,虧得王熙鳳攙扶,這纔沒摔在地上。
報紙上刊載,四月中忠勇王大軍與準噶爾酣戰一場,潰敵後緩緩追擊,於石門寺遭遇準噶爾大、小策零圍攻,不得已據守待援。
文中不曾提及李惟儉一句,可傅秋芳方纔看過信箋,只道這會子李惟儉已然到得大軍之中,因是這才氣急攻心。
王熙鳳趕忙勸慰道:“忠勇王打老了仗,數年前與準噶爾打過一場,錯非糧餉不足,那會子就勝了。妹妹莫要擔心,朝廷早有應對,刻下援兵說不得早已解了圍呢。”
傅秋芳嘴上應着,卻雙目失神,好半晌緩過來,才張羅着佈置酒宴招待王熙鳳。李家如此情形,王熙鳳哪裡還肯留下吃酒?因是婉拒一番,又勸慰一番,這才施施然回返榮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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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連番得了李惟儉恩情,心中自是感念,因是回府之後言語中不免提及。只是榮國府內宅婦人又哪理會得這般軍國大事?前歲東平王一遭全軍覆沒,京師中竟半城染孝,賈家門生故吏一時間談準噶爾色變。
賈母、王夫人等只道兵兇戰危,不過唸了幾句阿彌陀佛。唯二人心下惦念不已,一人便是黛玉。她心思已定,一顆心都撲在李惟儉身上,聽聞此番兵兇戰危,自是掛念不已;另一人則是迎春。二姑娘心裡本就是個沒主意的,提心吊膽之下,不免多想了些,十來日食不下咽,整個人竟消瘦了幾分。
六月上,又有戰報傳來。報紙上刊載,只道大順禁軍、邊軍兩萬餘,於沙流河左近與準噶爾四萬兵馬鏖戰一場。大順軍連戰連捷,越過沙流河將準噶爾人逼入山下。
其後忽而陰雨連綿三日,大順軍藥子受潮不得激發,又兼主帥忠勇王臨陣爲流矢所傷,因是退守沙流河畔。小策零自沙柳河上游夜渡,接連襲擊大順十餘處軍堡,隨即於大杆溝圍住輜重一部。
朝廷得聞此事,緊忙委任老將軍馮唐爲鎮西大將軍,日夜兼程趕赴青海。這紙面上來看,大順、準噶爾犬牙交錯,談勝尚早。實則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此番對大順極爲不利!
那大策凌果然用兵有鬼才,亮明旗號在喀爾喀草原四下劫掠一番,轉而偃旗息鼓,竟一路潛行到了青海。隨即會同小策零,定下誘敵深入之策,再趕上天時、地利,竟有倒卷之勢!
反觀大順軍,先勝後敗,最要命的是主帥受傷,如今羣龍無首,朝堂諸位公生怕張鈺、王成斌二將彼此不服,鬧得大軍分崩離析,以至大軍潰敗。不得已,這才緊忙派出老將軍馮唐統御諸軍。
報紙上沒提的是,武毅鎮主將張鈺前後派了七撥探子往西寧報信,只有兩撥闖過準噶爾人陣線;更沒提的是,那所圍的輜重一部,正是李惟儉所部!
只是這等軍情,瞞得了一時,又怎會一直瞞下去?不過數日光景,那馮唐方纔啓程,此事便流傳出來。
這日大老爺賈赦早早回府,邢夫人正在屋中小憩,眼見方纔過午時,緊忙迎將出來。
遙遙就見賈赦面色陰沉,因是湊將上前陪着小心道:“老爺怎地這般早就歸家了?”
賈赦哼哼一聲,也不多言語,一路徑直到了廳堂裡。落座後待丫鬟奉了香茗,只端着香茗皺眉出神,好半晌不曾言語。
邢夫人心下不定,到底忍不住問道:“老爺,到底是何事啊?”
“唔——可惜了。”賈赦這纔開口道:“青海情形……只怕不妙啊。忠勇王受創,李惟儉更是被小策零給圍在了山溝裡。西寧快馬至京師,總要半個月光景,這般算來,只怕李惟儉已經——”
邢夫人駭了一跳:“這……儉哥兒……這就沒了?”
大老爺賈赦冷哼道:“他若不年少輕狂,一心想着立下軍功好升爵,好端端待在京師,又豈會有此厄?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啊。”
邢夫人頓時愁眉苦臉。這天下間哪兒還有比儉哥兒更好的女婿?迎春不過是庶出的姑娘,雖說老太太早就發過話兒,三春一視同仁,那外間人可不這麼看。
好比賈家嫡出的姑娘,人家自會高看一眼,彩禮也會多給一些;趕上庶出的迎春、探春,輕看幾分不說,只怕這彩禮也會少不少!
聽老太太那意思,大抵三春都是一萬兩的嫁妝,如此,那彩禮有個三五千就頂天了,人家儉哥兒早前可就是給足了八千兩!這且不說成了好事,邢夫人還能尋了由頭去佔便宜。
如今倒好,人死萬事空,什麼指望都沒了。
邢夫人嘆息一聲,說道:“儉哥兒福薄啊,不過往好了想,那八千兩……”
大老爺賈赦緊忙咳嗽一聲,止住邢夫人話頭。這會子丫鬟、婆子都在,這話可不能隨便說。
邢夫人先是噤聲,繼而忍不住又道:“不對!老爺,那儉哥兒的身後事如何料理?總不能讓那幾百萬銀子平白都散給外人吧?”
大老爺賈赦愁苦道:“再如何說,儉哥兒姓李不姓賈。這事兒李守中豈會眼睜睜看着?你瞧着吧,要不了多咱(多咱,源自多早晚,演變至今就成了多咱。後頭爲行文、語態方便,都用多咱)那李家人就得來京師處置後事。
嘖,幾百萬銀子啊,真真兒是便宜了李守中那老貨!”
大老爺賈赦這會子嫉妒得眼睛都紅了!錯非李守中棒打鴛鴦,這婚事早早定下,那幾百萬銀子,大老爺賈赦總有由頭插上一手。至不濟,也發個十幾萬銀子的財!
何至於如現在一般,只能眼睜睜瞧着,卻半點兒法子也沒有?
邢夫人兀自不肯甘心,又道:“蘭哥兒不是還在?不若將蘭哥兒過繼了?這孃親舅大,好似也說得過去?”
賈赦撇嘴道:“李家人又沒死絕,哪兒會讓蘭哥兒過繼了?莫琢磨了,好歹那八千……嗯,回頭兒再給迎春尋一門親事,總要找補幾分回來。”
這二人言談不曾避人,王善保家的便在一旁聽了個真切,當即心下慌亂。她那外孫女司棋可是跟了儉四爺的,這儉四爺要是不好了,外孫女可怎麼辦?
過得晌午,王善保家的緊忙尋了女兒,司棋之母自是知曉司棋早就與人有染,卻被王善保家的與司棋一併瞞了,先前還道是大老爺或是璉二爺忍不住喝了頭湯,這會子才知敢情女兒竟與李惟儉有染!
那李惟儉又生死不知,倘若活着還好,若是死了,總要爲女兒打算一番纔是!
母女二人下晌尋了司棋,祖孫三代尋了處僻靜偏房,王善保家的唬着臉兒將大老爺方纔言辭說了一通。
那司棋聽罷,頓時雙目無神,搖搖晃晃便要栽倒。
其母眼見如此,不敢再苛責……賈家風氣如此,便有如大老爺院兒中,除去實在挑不出顏色的,餘下的又有哪個逃過大老爺的手掌了?
因是其母勸說道:“儉四爺這般兇險,女兒伱總要早做打算。”
“打算?哪兒來的打算?”司棋紅了眼圈兒,淚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卻不擦,只道:“娘你什麼心思我知道,只是我早就說了,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既從了儉四爺,那便是儉四爺的人。不過是被圍了,怎就扯到要死要活的?
我就在這兒等着,他回不來,我爲他守一輩子;他殘了,我守着他一輩子。”
其母惱了:“不要臉的東西,你連妾室都不算,守個什麼給誰瞧?”
“我就守了!”司棋邊哭邊道:“孃的心思,不外乎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說句不好聽的,四爺給我的銀子,便是十個我這般的也買了來。我是絕不肯再許別人的!”
其母眼見勸說不得,頓時垂淚不已,只道生了個不肖的。那王善保家的卻心思轉動,扯過司棋問道:“司棋,儉四爺到底給了你多少銀子?”
這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的陪房,有道是有其主必有其僕,自是一應貪鄙無狀,素日裡極不得下人敬重。司棋這會子又悲又惱,只道:“多少銀錢又與外婆何干?你跟大太太都是一般盼着儉四爺趕快死了,那八千兩就不用還了。我卻一心爲儉四爺好兒的!”
說罷,司棋掩面而去,只丟下王善保家的與司棋之母面面相覷。王善保家的心思又動,只道司棋還有個兄弟,司棋既指望不上,總要爲孫子考量一二。話裡話外,不過是鼓動其母從司棋手中摳銀子。這且不提。
卻說司棋一路哭泣回返,臨到迎春院兒前忽而轉念,思忖道:是了,如今不過是被圍,四爺那般能爲,說不得就逃了出來呢?這哭哭啼啼的,淚珠子豈非白白掉了?
先前與其母所說,自是真心實意。司棋雖性情魯莽、不尊禮法,卻是個矢志不渝、貞潔剛烈的,方纔哭過一場,這會子拿定了心思,這心下便安穩下來。進得院兒中,雖言辭寡淡,神情懨懨,時而出神,卻不曾提及此事。
怎料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那王善保家的本就愛說嘴,李惟儉生死不明之事轉眼傳得闔府盡知! 丫鬟繡橘聽聞了,頓時紅了眼圈兒跑回來,到底禁不住與二姑娘迎春說了。迎春是個沒主意的,頓時心下大慟,終日以淚洗面,夜裡還尋了白綾,就要追着李惟儉而去。
虧得司棋察覺,當頭喝棒一番,到底打消了迎春殉情的心思。尤是如此,本就清減了幾分的迎春也愈發懨懨,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時常啜泣而醒,自是不提。
繡橘能知曉,紫鵑、雪雁自然也知曉了。兩個丫鬟私下商議一番,一併瞞了黛玉。卻不料衛菅毓不知內情,一日閒聊時不經意提及起來。
黛玉頓時情急,連忙問道:“姑姑是聽誰說的?我怎地不曾聽過?”
衛菅毓納罕道:“如今府中傳得到處都是,我方纔還聽廚房裡的婆子嚼舌,只道可惜了李爵爺,往後只怕沒賞錢了。姑娘沒聽人提起?誒唷,這是怎麼了?”
就見黛玉身形搖晃,眼睛上翻,飄忽忽朝後就倒。紫鵑、雪雁便是在近前也趕不及,只看着黛玉栽倒牀榻之上。
“姑娘!”
“姑娘!”
衛菅毓、紫鵑、雪雁三人緊忙上前,一個用團扇扇風,一個掐人中,好半晌黛玉方纔倏忽轉醒。只是那似泣非泣的一雙眸子霎時間沒了神采,眉宇間滿是悲慟。黛玉既不言語,也不應聲,竟好似呆傻了一般。
衛菅毓眼見如此,又想起此前匆匆瞥見的殘句,哪裡還不知這其中內情?雪雁只顧着照看黛玉,紫鵑卻是個細膩的。眼見黛玉暫且無事,緊忙將衛菅毓扯到一旁道:“姑姑不知,姑娘與四爺的事兒……老爺還在時便點頭了。只是姑娘年歲還小,老爺又自知時日無多,這才上表請聖人賜婚。”
“原始如此。”衛菅毓頷首。
紫鵑又壓低聲音道:“這事兒姑姑知道就好,可千千萬萬莫要外傳。”
宮中宮女上千,衛菅毓容貌、身形並不出衆,全仗着才智才熬到了正六品的司藥之職。紫鵑既這般叮囑,她自是一點就透。
這內中,防着的自然是賈家!這世間吃絕戶的不勝枚舉,黛玉不過一個孤女,卻帶來十幾萬銀子的家產。財帛動人心,誰敢保賈家不會生出吃絕戶的心思來?
事關職責,衛菅毓肅容頷首道:“不用你說,我也不會外傳。只是須得趕緊勸了林姑娘,她這般情形,只怕外人略略思忖便能瞧出來。”
紫鵑感念頷首,連忙轉頭又去勸說黛玉。衛菅毓也道:“不過是沒頭沒尾的說嘴,林姑娘何必當了真?李爵爺不過督運武器、糧草,隨行又有一部禁軍,就算被圍了也能堅持幾日。
那大杆溝離西寧極近,援軍朝發夕至,說不得這會子李爵爺一早兒就撤下來了呢。”
黛玉聞聽此言,這才略略恢復了點兒生氣兒,心中不迭祈禱李惟儉無事。也是這日之後,黛玉蔫了幾分,不論是與姐妹們湊在一處,亦或者去得榮慶堂,都懨懨無言,瞧着好似跟迎春一般無二。
每日得了閒暇,只怔怔對着那美人蕉出神。這美人蕉本就是草木,壽命不過二、三年,許是到了年頭,正是盛夏光景,眼見着就要枯萎。
紫鵑與雪雁心下急切,生怕黛玉觸景傷情,因是每日仔細打理,澆水、施肥無算,奈何卻逆不過天道,那美人蕉到底還是枯死了。
白日裡還好,到得夜裡黛玉便痛哭一場,任憑衆人怎麼勸也勸不住。
紫鵑聰慧,眼見如此,私下便與衛菅毓、雪雁商量了,趁着休沐時自晴雯處討了美人蕉種子,回來後偷偷種在原處。不過十來日,嫩芽破土而出,紫鵑並雪雁連忙喜滋滋跑上樓來:“姑娘姑娘!快下來瞧瞧,那原處又生出一株美人蕉來!”
黛玉哪裡肯信?委頓牀榻上,有氣無力道:“看什麼?定是你們又弄鬼哄我。”
衛菅毓守在一旁道:“哄不哄的,林姑娘移步窗前一看便知。”
雪雁忙道:“是呢是呢,姑娘從窗戶往下一瞧就能瞧見!”
黛玉狐疑着起身,被兩個丫鬟攙扶到窗前,往下觀量,果然在那枯株旁瞥見了一株嫩芽。
黛玉頓時新生希望,緊忙換了衣裳移步下樓,到得近前仔細觀量,果然是一株美人蕉。她本心思聰慧,自是知曉只怕是紫鵑等揹着她又種下的。只是這會子又心生希冀,盼着是真的,更盼着李惟儉能平安無恙。
正待她出神之際,大丫鬟鴛鴦忽而尋來,遙遙就道:“林姑娘今兒好些了?”
黛玉偏頭略略頷首,紫鵑就道:“鴛鴦姐姐滿臉喜色,可是有好事兒?”
鴛鴦笑道:“真真兒是好事兒!方纔露布飛捷,官軍大破準噶爾逆賊,儉四爺陣斬好幾個準噶爾臺吉,連那小策零都被儉四爺打得狼狽奔逃呢!”
“啊?”
黛玉頓時大喜過望,只覺氣血上涌,腦海裡嗡的一聲炸開,隨即兩耳嗡鳴,眼前斑駁,虧得雪雁在一旁扶着,這纔不曾栽倒。尤是如此,也好半晌才恢復清明。
那鴛鴦又說了什麼,黛玉是一個字兒都沒聽進去,心下長長出了口氣,數日鬱結一遭散去,只暗忖:幸好儉四哥沒事兒……儉四哥沒事兒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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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餘日前,青海湖東北,大杆溝。
軍帳裡,匕首割在烤炙金黃的羊腿上,一片羊肉送至口中,頓時滿口流油。困於谷中三日,渡過最初的慌亂,如今李惟儉倒是安定了下來。
一片羊肉下肚,李惟儉禁不住說道:“這準噶爾也不過如此。”
身旁程噩嗤聲笑道:“準噶爾雖地域廣闊,可帶甲不過五萬,這外間除去三千精兵,餘下多是牧民。打順風仗自是一擁而上,但凡有阻礙,這幫子牧民就不頂事兒了。”
李惟儉頷首笑道:“就等着雨停,給那小策零一個驚喜了。”
先前三日,小策零鼓動兵馬強攻了兩回,全都鎩羽而歸。這押運隊伍,除了幾千民夫,剩下的便是一部禁軍,三千關外兵。
倘若堂堂陣戰,這關外兵怕是不如準噶爾,可雨天亂戰,恰恰是關外兵的強項。李惟儉親眼所見,關外兵一個個悍勇異常,撇下弓箭,刀盾、槍棒亂舞,有披着雙層鎧甲的漢子竟提着雙錘徑直追到準軍陣前,方纔大搖大擺回返。
前文便說過,大順軍火器化極高,那準軍也不遑多讓。羅剎國造的滑膛槍配備了五成,另有中亞流行的贊巴拉克與駝載炮。雨天對大順禁軍不利,對準軍同樣不利。反倒操持冷兵器的關外兵得心應手。
錯非關外兵三名將領謹慎,不捨得子弟搏命,程噩又沒有通下權,當日遭遇試探一番,三千關外兵立時便能將準軍殺得大敗。
如今李惟儉與衆將領醒悟過來,奈何戰陣已成,準軍在山谷前後設立鹿柴,又居高臨下佔了地利,再想強攻就得搏命。
因是如今只能彼此乾耗着,準軍在等雨停,李惟儉又何嘗不是如此?
正說着話,簾櫳一挑,吳海寧飛奔而入,喜道:“老爺,晴天了!都瞧見月亮了!”
還不待李惟儉說話,便見人影晃動,三名關外兵將領一擁而入。
這三人都是世襲的同知,說白了就是羈縻土司。高挑的名金奇裡,矮壯的名額爾特,容貌甚偉的名卜克圖。
那金奇裡與額爾特漢話不過會說幾句,唯獨卜克圖官話嫺熟,因是入內略略拱手便道:“李大人、程部總,外間雨停了。”
金奇裡不知規矩,扯着卜克圖嘰裡咕嚕說了一通,那卜克圖蹙眉道:“咱們白山黑水的漢子,得了大順恩情,自是要報還。聖上既點了我使鹿部,我們兄弟自是要拼死搏殺。
前番畏縮不前,實在汗顏。還請李大人見諒,實在是兒郎們與準噶爾人初次交手,實在不知底細。”
李惟儉笑道:“三位同知所說,本官自是知曉,莫要客套了,且坐下說話。”
這仨人也不客氣,當即大馬金刀席地而坐。那卜克圖又道:“如今天晴,援軍不日既至,便是我等惜命,只怕那準噶爾賊子也要前來搏殺。既如此,我等又何惜性命?只是唯有一樁……”卜克圖直勾勾看向李惟儉道:“……大人先前所言可還作數?”
李惟儉丟下羊腿,抽出帕子來,見是黛玉所贈,緊忙又收回去,轉而尋了個尋常帕子這才擦拭了,笑道:“料想卜同知業已掃聽過了?”
卜克圖倒也實誠,頷首道:“是,我打聽了一番,都說李大人乃是財神轉世,有點石成金之能。”
李惟儉朗聲笑道:“既如此,卜同知又有何擔心的?使鹿部嫌銀子燙手,本官可不嫌啊。既然總要是賺銀子的,貴部又有意,何不合在一處將這羊毛營生一道兒經營了?且西寧左近便有煤炭,只消本官將機器發運過來……呵,到時候卜同知就等着數銀子吧。”
卜克圖略略頷首,嘰裡咕嚕與另外二人言語了一陣,那兩人接連頷首,卜克圖這纔回頭說道:“李大人路上待咱們一視同仁,不曾苛待,咱們兄弟就信李大人一回。白山黑水的漢子,與羅剎蠻子拼命也不曾怕過,只是拼了命,總要給家小搏一場富貴來!”
李惟儉正色道:“卜同知大可放心,待本官回返京師,立刻着手操辦此事。多了不敢說,只消使鹿部一門心思養育那長毛羊,不出十年,使鹿部必富得流油!若本官食言而肥,願遭天譴雷殛而死!”
說話間李惟儉起身伸出巴掌來,卜克圖氣血上涌,起身重重與李惟儉拍在一處,爽利道:“好,往後但有驅使,咱們兄弟都聽李大人吩咐!”
計議停當,衆人各自散去準備。此事已然一更天,吳海寧被打發去召集民夫,暗自生火造飯。
李惟儉出得大帳,便見山谷口處火光點點,料想準噶爾人也是一般作想。他親自帶了一哨禁軍,將鐵架子依次擺放,逐個設定射擊諸元,又將一枚枚東風擺放其上。
巡視到一處,李惟儉衝着十來個民夫道:“發射時不準站後頭!”
那民夫頭領訕笑道:“大人說過三回了,額們都記下咧。”
李惟儉幽幽道:“重要的事兒說三遍啊,本官就怕你們回頭兒忘了,白白送了性命。”
兩百副鐵架子分作兩撥,一撥對準谷口,一撥對準後路。二更天,諸事停當,李惟儉回返大帳小憩。
寅正兩刻,李惟儉被吳海寧推醒,出得大帳便見外間已然露出魚肚白。周遭沉默而雜亂,一部禁軍並三千關外兵都沉默着用飯。
羊肉湯配鍋盔,卯正時,一衆軍兵收拾停當。鹿柴挪開三處缺口,除去一千關外兵留守大營,餘下盡數魚貫而出。
程噩部分作三哨,在正當中列陣,兩千北山兵提刀跨馬分列兩側。此時天色大亮,眼看日出山頭,遙遙便見三裡開外準噶爾部魚貫而出,列在前方的盡數鐵甲、火銃,顯是準軍精銳。
李惟儉面上故作鎮定,實則握着單通望遠鏡的手心裡滿是冷汗。號角連綿、戰鼓擂擂,兩軍列開陣勢緩緩靠近。
李惟儉一直估算着距離,望遠鏡中準軍陣地內白煙連綿,那是駝在駱駝背上的駝載炮在開火校準。
李惟儉這邊兒倒是足足帶了六十門火炮,奈何攏共就找出了八個炮手,頂多操弄兩門炮,乾脆被李惟儉打發去照看民夫了。
一發炮子落下,砸起不少泥土來,彈跳着撞入中軍陣中,三名禁軍頓時哭爹喊娘倒下。一個沒了胳膊,剩下那倆半邊兒身子都沒了!
兩軍接近至一里,李惟儉忽而擡起左手,身旁旗號連忙揮舞,鼓聲戛然而停。
這鼓聲一停,前方禁軍頓時停步。
李惟儉不曾放下望遠鏡,吩咐道:“分發火把!”
吳海寧緊忙扯着嗓子喊了,那留下的炮手這纔將點燃的火把依次分發下去。
李惟儉眼看準軍還在迫近,已然到了預設打擊點,幽幽說道:“這戰術……老爺我是不懂的,海寧啊,你可知老爺我最擅什麼戰術?”
身邊兒的吳海寧緊張道:“什……什麼?”
“大撒幣!”
“啊?”
“點火啊!”
吳海寧激靈靈一下,扯着嗓子喊道:“點火點火!”
後頭數不清的火把紛紛下垂,點燃引線,隨即被禁軍趕着緊忙躲在一旁土丘後。
咻咻咻——
無數火龍騰空而起,拖拽着一條條白煙,朝着準軍營寨撲將過去。
正在準軍將領敦促下緩緩靠近的準軍頓時駭然,有靈醒的瞥了兩眼,隨即扯着嗓子用蒙兀語叫嚷起來,軍陣頓時譁然散亂。
但一切都遲了!百五十枚火箭散落下來,可謂遮天蔽日,轟鳴聲此起彼伏,轉瞬便將少半準軍籠罩其中。
隔着二里開外,眼見一道道煙柱騰起,須臾纔有悶雷聲密密麻麻傳來,又見準軍散亂,李惟儉心下大定,連忙吩咐:“架子升兩度,十息後打出去!”
忽有軍兵來報:“大人,谷後準軍動了!”
李惟儉頭也不回道:“問本官作甚?點火砸他孃的!”
“是,砸他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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