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染了髒病可不是鬧着玩的,所以李惟儉從不敢出去尋青樓楚館耍頑,只肯尋相熟的姑娘家廝混。
這會子再說什麼都遲了,李惟儉搭眼與鳳姐兒對視一眼,情知其哭的不是賈璉,而是往後再沒法尋由頭生兒子了。
當下李惟儉與黛玉將鳳姐兒、平兒二人迎入內中,小兩口正沒口子的安撫,須臾大姐姐李紈便尋了過來。
李紈面上也掛着羞惱之色。世家子弟貪花好色一些本沒什麼,可如此不愛惜自己個兒身子骨,偏要去尋那洋婆子廝混,得了髒病也是活該。賈璉如今承嗣、襲爵,代表的可是賈家顏面。
此事一經流傳出去,來日外人如何看賈家?須知自二姑娘往下還有姊妹幾個不曾出閣呢。前番受王夫人與寶玉連累,幾個姑娘家本就名聲不大好了。賈母原本盤算着待過上一二年,這外頭人也就忘卻了,此時正好相看人家。
偏生這會子賈璉又鬧出了這檔子事兒!
這也就罷了,如今賈蘭年歲也漸長,總有些友人,李紈生怕兒子因此爲外人非議。賈蘭便是她的命,誰壞了賈蘭前程,誰便是她的仇敵!
眼看鳳姐兒哭得梨花帶雨,李紈也不好勸說,只拉了李惟儉到一旁道:“老太太發了話,雖說有些不合規矩,可鳳姐兒實在不想在榮府待着,老太太便說讓鳳姐兒今晚在伯府留宿一宿。到了明兒,鳳姐兒只怕另有打算。”
李惟儉不迭應下,李紈又道:“老太太這會子正惱着,也是上了年歲,直說頭疼不已,儉哥兒你先看顧着,我回了。”
李惟儉趕忙將李紈送出,又讓自告奮勇的寶琴將其送歸,他自己這纔回轉身形到了東路院正房裡。
進了門兒便聽鳳姐兒哭道:“今兒一早便去舅舅家幫襯着,雲屏老早就定了與保寧侯之子的姻緣,舅母話裡話外滿是顯擺。嗤,如今倒好,只看這婚事舅母退是不退了。”
顯擺什麼?自是嫁了保寧侯嫡長子,來日便能承襲三等子的爵位。且這一代保寧侯深居簡出,便是五軍部的差事都稱病不去,家中又不缺產業,可算大順朝難得的富貴閒人。
王雲屏嫁過去,來日便能得夫人誥命,可是比鳳姐兒那三品將軍夫人強了不知多少。
鳳姐兒提及此事時,面上分明掛着快意。須臾嘆息一聲,道:“只可惜了我那堂妹。”
鳳姐兒與王雲屏頗爲親近,反倒與舅舅、舅母愈發疏遠了。
眼見李惟儉進來,鳳姐兒就與黛玉道:“好妹妹,我今兒在你家借住一晚,明兒一早拾掇齊整了,我便往城外莊子去住一陣。”
黛玉蹙眉勸說道:“鳳姐姐此舉怕是太過剛強,再如何……了不起分房睡了便是,何至於躲去那般遠?”
鳳姐兒道:“也是這一茬春菜要上市,我正要去巡視一番。前二年忙着二姐兒的事兒,那莊子都許久不去了,一直是平兒打理。林妹妹如今當了家,該當也知這下頭人不乏奸懶饞滑之徒,平兒又是個心善的,我怕她被人哄了去。”
黛玉聽她這般說,也就不說其他,趕忙叫了茜雪來,去給鳳姐兒拾掇客居屋所。
前腳方纔將鳳姐兒與平兒安置在了寡嬸劉氏小院之後,回過頭來李惟儉便見黛玉瞧着其目光不善。
李惟儉頓時惱道:“妹妹這是什麼眼神?好似我會如璉二哥那般出去廝混一般。”
黛玉囁嚅一番,說道:“這外頭的姐兒不乾淨,只怕那象姑館裡也不乾淨,四哥往後須得留心。”
李惟儉哭笑不得道:“我身邊兒的小廝都是聽使喚的,何曾有過旁的用處?”頓了頓,又道:“妹妹這般多心,莫非是小日子臨近?”
黛玉眨眨眼,掩口笑道:“說來還真是,也就這兩日了。”
當下紅玉入得內中,問二人何時用晚膳,李惟儉與黛玉這纔想起還不曾吃過。當下緊忙命人擺飯,吃飽喝足,餘下自是不提。
這一宿伯府平安無事,倒是榮國府也一片靜謐,那生着富貴眼的刁鑽下人這會子走路都不敢發出聲響。便是得了差事,也只尋了相應人等低聲吩咐,生怕惹惱了雌威大發的三姑娘探春。
也無怪衆人如此小心,連那素來在探春面前有顏面的費婆子,都因私下議論璉二爺之事而捱了耳刮子,餘下人等又如何敢犯險?
榮府衆人,反應自是不同。三姑娘辣手整治,府中爲之一清,瞧着比素日裡鳳姐兒在時還要齊整;四姑娘惜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尋了油墨提筆作畫;
李紈回返稻香村,見賈蘭好奇問起,生怕兒子來日走了歪路,當下自是好一番訓斥,直把賈蘭訓了個心下莫名;
二姑娘這會子還在道觀裡,聽丫鬟說過,心下訝然不已。轉頭兒又想,換做儉四哥絕不會染上這等髒病來。想起李惟儉,忽而又想起前日夜裡的旖旎。
二姑娘面上臊紅,心下暗忖,到了此時真個兒是除去最後那一關,什麼都給了他。她又不自查的摸了摸喉嚨,忽而便覺有些辣嗓子。又暗忖,古怪,怎會是這般味道?
邢夫人那邊廂跟着着急上火,數落過賈璉,轉頭兒便打發人連夜去尋名醫來診治。賈琮一早兒跑的沒影兒,如今還不知流落何方呢,若賈璉有個意外,鳳姐兒也不曾生個男孩兒下來,那這爵位與家業豈非就要落在二房頭上了?
三姑娘聽聞邢夫人如此大張旗鼓,趕忙過來勸說一番。偏她一個小輩,不好太過剛強。眼見邢夫人自說自話,探春沒法子,只能去尋老太太。
老太太見過了李紈,這會子歪在軟榻上閉目養神,聽邢夫人如此行事,頓時愈發頭疼欲裂。趕忙打發鴛鴦來將邢夫人叫來,當面數落了一通,只叫其不許胡鬧。邢夫人面上訕訕,這才消停了下來。
至於那賈璉,本就如遭雷殛,又被老太太與邢夫人數落過一通,此時自己個兒便關在了前頭書房裡。
心下胡亂思忖,一會子心存僥倖,想着不過是風流一回,總不能就此中了招吧?一會子又惱恨不已,暗恨那保寧侯府公子,好端端偏要扯了自己個兒去尋那洋婆子。
他此時卻是忘了,那日酒宴上保寧侯公子笑嘻嘻說起風流韻事,可是將賈璉好生豔羨了一番,過後腆着臉央求,人家這纔不情不願的帶上了他。
捱到入夜,賈璉翻來覆去不能入睡。這人遇了事兒不好多想,越多琢磨便越容易鑽了牛角尖。此時賈璉僥倖之心漸去,如今只剩下的惶惶不安。
他才二十幾歲年紀,連兒子都沒有呢,這往後該如何是好?許是想的多了,賈璉只覺那話兒已然不中用了。
惶恐之餘,自己個兒搗弄半晌,果然沒反應!
賈璉怕了,乾脆起身叫了小廝來伺候。過得好半晌,直到賈璉發了火,那興兒方纔哭喪着臉兒入得內中。
內中窸窸窣窣半晌,但聽得‘誒唷’一聲,隨即賈璉罵道:“滾,不中用的東西!”
興兒連滾帶爬跑了出來,轉頭兒賈璉披了衣裳又往後頭怡紅院尋去。
進得院兒裡,便有丫鬟來迎,只道:“二爺,二奶奶與平姨娘這會子都不在。”
賈璉冷哼一聲,停在院兒中左右觀量。西廂如今住着後來的夭桃,東廂住着秋桐。略略思忖,想着那夭桃是她的心頭好,賈璉便挪步往東廂而去。
到得近前一推門,卻見那房門掛了門栓。賈璉砰砰砰砸了幾下也不見內中有動靜,頓時罵道:“賤人,今兒你敢不開門,明兒我便將你賣去花街柳巷去!”
話音落下,須臾方纔有慵懶聲音道:“二爺怎地這會子來了?奴家一早兒就睡下了,哈~”
窸窸窣窣,又過須臾,房門方纔推開。秋桐瞧着賈璉滿面陰雲,頓時駭得囁嚅不敢言。
賈璉冷哼一聲,大步入得內中。那秋桐訕訕道:“二爺,今兒奴家趕上小日子,二爺何不去對面兒尋夭桃——”
賈璉厲聲道:“莫說是天癸來了,今兒便是崩漏你也躲不過這一遭!”
當下也不管秋桐如何回話,賈璉上前扯了其便往內中行去。事已至此,秋桐只能銀牙暗咬,被賈璉扯着到了內中炕上,眼睛一閉,死人也似的任憑賈璉施爲。
說來也奇,秋桐久不同房,這會子明明心下怕得要死,偏沒兩下便被揉搓的動了情。須臾哼哼唧唧起來,想着流落到那花街柳巷只怕也難逃一死,既如此,還莫不如此時吃香喝辣的痛快幾年呢。
秋桐認了命,偏此時忽而賈璉停了下來。秋桐納罕着睜開眼,一雙眼睛莫名地看向賈璉:“二爺?”
賈璉咬着下脣,忽而擡手就是一巴掌。
啪——
“啊!”秋桐本就不是個順從的,這會子乾脆撒起潑來,叫嚷道:“二爺爲何打我?二爺得了髒病,還要我來伺候,我可多說過一嘴?怎地這般還要捱打?”
“打的就是你!”
賈璉掄起巴掌來左右開弓,少一時便將秋桐打得嘴角流血。外間伺候的丫鬟、婆子聽聞不好,趕忙去尋三姑娘探春。
探春再如何厲害也是個姑娘家,此時如何勸得了賈璉?情知賈母因着頭疼早已睡下,便趕忙親自去請了邢夫人一道兒往怡紅院來。
二人到得怡紅院左近,便見賈璉失魂落魄行將出來,口中兀自唸叨着:“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邢夫人見此情形,頓時駭得不敢上前,扭頭便要往一旁躲。
探春急了,忙道:“大太太,這會子怎麼能躲?好歹二哥也要稱太太一聲母親。”
邢夫人沮喪道:“我不過是個填房的繼室,真個兒拉下臉來,你道你二哥會聽我的?”頓了頓,又道:“再說這會子他走了,不過打了一通房丫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
探春無奈,只得眼看着賈璉行屍走肉般出了大觀園,隨即二人緊忙進得怡紅院裡,便見那秋桐哭嚎不止,過得須臾又去尋那夭桃來鬧。探春徹底惱了,徑直扣了秋桐月例銀錢,秋桐這才消停下來。
方纔處置過這頭兒,轉頭兒大丫鬟鴛鴦又尋了過來,說有嘴快的婆子跑到榮慶堂拍門告狀,老太太這會子擔心不已,命其來看看到底如何了。
探春又緊忙與鴛鴦一道兒去了榮慶堂,當着賈母的面兒,只說秋桐撒潑惹惱了賈璉,這才捱了巴掌,如今已然無事了。
賈母情知探春這話不盡不實,可她如今上了年歲,又如何管得了?只嘆息一聲,便順勢裝了糊塗,隨即讓探春早些去歇息。
待探春安寢,已然過了二更。
到得翌日清早,平兒便領了丫鬟、婆子來拾掇行囊,掃聽得此事,趕忙回去與鳳姐兒說了。
鳳姐兒心下漠然,只催了平兒拾掇齊整,隨即乘着車馬往城外莊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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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李惟儉早早到內府坐衙,一徑到得臨近晌午方纔處置過了庶務。此時衙門中人都三五成羣往飯館子尋去,偏李惟儉不動如山,只心下想着今兒邢岫煙會送來什麼吃食。
少一時,丁如鬆便笑道:“老爺,邢姑娘來了。”
話音落下,不片刻那邢岫煙便提着食盒進了內中。
李惟儉搭眼觀量,便見其一身桃粉襖子,頭上梳着高髻,鬢邊輕佻了兩縷髮絲,劉海兒略有些凌亂,於是平白添了幾分嬌俏。
荊釵素花,清瘦娉婷,偏不知爲何,此時眉宇間多了些許愁緒。
李惟儉心下嘆息,錯非顧念着黛玉,他又怎會生生拖延了邢岫煙這般久?這回黛玉可算是吐口了,他心下便謀算着過會兒便將此事挑明。
因是此時故作不知,只笑道:“今兒是什麼吃食?”
邢岫煙微笑一下,將食盒放在桌案上鋪展開來,一份海碗裝的大煮乾絲,一份什錦豆腐撈,一碟板鴨,一碟素豬肚,配的是上好的粳米飯。
李惟儉不由得食指大動,說道:“昨兒就想吃板鴨了,不想今兒伱就做了。我先嚐嘗——”
抄起筷子來夾起一塊送入口中,李惟儉笑着頷首不已,含糊道:“果然好滋味。”
那邢岫煙強笑道:“伯爺愛吃就好,待我回頭兒與廚房吩咐了,每月裡做上二三回,如此不多不少的剛好。”
李惟儉不迭的頷首。
方纔吞下口中吃食,他張口語言,不料卻與邢岫煙異口同聲。
“你——”
“你——”
二人同時一頓,李惟儉擡手相請:“你先說。”
邢岫煙囁嚅道:“不知伯爺可否借我些銀錢?”
李惟儉不動聲色,略略思量便道:“可是家中緊着用銀錢?”
邢岫煙咬着下脣點了點頭,李惟儉便問:“要多少?”
邢岫煙道:“三千銀元。”
“那你稍待。”李惟儉起身往值房歇息的梢間行去,少一時捏着三張銀票回返,塞到邢岫煙手中,問道:“三千可夠?不夠我這兒還有。”
邢岫煙長出了口氣,搖頭道:“三千足夠了。”有些話她不好說,若是三千不夠,只怕就要惹出是非來了。
邢岫煙將銀票揣好,隨即便道:“那伯爺慢用,回頭兒自有夥計來取食盒。”
李惟儉心下斷定,邢岫煙定是遇到了事兒。換做素日裡,每回送了食盒來,都要與自己個兒多說一會子話,偏此時急切要走。
當下李惟儉也不多言,起身送到房門前,瞧着邢岫煙揣手快步離去,招手便將丁如鬆喚了過來。
“老爺?”
李惟儉低聲道:“打發人跟着邢姑娘,看看到底是什麼事兒。”
“是。”
丁如鬆趕忙尋隨行僕役中伶俐的吩咐了,那小廝便遙遙綴在了邢岫煙後頭。
李惟儉用過午飯,便在梢間裡小憩了半個時辰,待醒來,丁如鬆便領着小廝來報:“老爺,小的瞧着邢姑娘去了一處茶樓,與一個婆子計較了好半晌,最後沉着臉出來的。”
“那婆子什麼來歷?”
小廝道:“小的識得,那婆子乃是內城裡赫赫有名的媒婆,名喚週三娘。”
媒婆?李惟儉蹙眉不已,心說莫非邢忠那兩口子等不及,乾脆託媒婆爲邢岫煙說人家了?
思來想去,只覺此中並非這般簡單。當下李惟儉就吩咐道:“去尋那週三娘,掃聽掃聽到底是何事。”
丁如鬆領命,親自領了兩個小廝去尋。
這日到得散衙時,丁如鬆方纔回返,見了李惟儉便低聲道:“老爺,掃聽清楚了。那邢忠趁着休沐喝得酩酊大醉,被人引着去了賭坊,輸了幾百兩銀子。”
就幾百兩銀子?不至於因此便將邢岫煙給賣了吧?再說邢岫煙如今每月都有食盒鋪子的分紅,少則幾兩,多則十幾兩,算算一年下來可是不少。
“後來呢?”
“那邢忠所帶銀錢不夠,被賭坊的人扣下了。偏此時遇到了保寧侯府的公子,也不知爲何管了閒事,替其給付了賭資。一來二去,也不知怎地,那邢忠便將邢姑娘作價二千兩賣與了保寧侯府做妾。”
保寧侯府?李惟儉眯眼道:“拿了我的帖子,往保寧侯府送一趟,就說我不日登門造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