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比鄰而居
王熙鳳心下異樣,卻也知方纔怪不到儉兄弟頭上,因是隻臉面羞紅,卻也不曾說些旁的。眼見小丫鬟豐兒便在後頭跟着,王熙鳳實話實說道:“儉兄弟,我本道是大老爺承嗣,不成想就落在你二哥頭上,這事兒總要容我去與你二哥商議一番。”
李惟儉沉吟須臾,低聲道:“二嫂子莫不是要去與太太商議?”
王熙鳳訝然,旋即頷首道:“如今是太太掌家,這事兒總要跟太太說一嘴纔是。”
李惟儉搖頭道:“二嫂子糊塗啊。”
“啊?”
“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我中國千年禮法在此,又哪裡是內宅婦人也能置喙的?此事老太太都不好多嘴,更遑論是太太。倘若待會子太太冒然插嘴,事後追查起來乃是二嫂子獻策之故,只怕大老爺回頭兒定會來尋二嫂子的不是。”
王熙鳳唬了一跳,趕忙道:“虧得儉兄弟提醒,不然此番我可要丟臉了。如此,那我單去尋你二哥商議一番就是了。”
李惟儉這才頷首道:“二嫂子自去就是了,有惜春指引,料想我們幾人也不會迷了路。”
王熙鳳轉眼面色如常,笑道:“儉兄弟真會說笑,如此,我這邊廂簡慢了。”說話間招手叫來豐兒,隨即豐兒推着王熙鳳沿偏殿下箭道而行,過閘橋,行甬道朝着園外而去。
此時惜春、迎春、黛玉三個姑娘並一應丫鬟都在凹晶溪館內,小姑娘惜春翹腳朝着這邊廂招手:“儉四哥快來!”
“這就來。”
李惟儉應了一聲,沿甬道蜿蜒而行,兩側是竹欄,那凹晶溪館呈凹自,說是館,但四面無牆,只有朱漆立柱支撐,算是亭臺變種。
他到得近前,惜春便明媚道:“儉四哥快瞧,水中好些錦鯉。”
這會子,迎春、黛玉從婆子手中得了魚食,正緩緩拋灑着,惹得水流中錦鯉蜂擁爭搶。李惟儉便停在圍欄前,笑着道:“鶯囀上林,魚遊春水。”
此爲宋詞,作者佚名。黛玉飽讀詩書,自是讀過的。其下半闕滿是閨怨,爲黛玉所不喜,因是略略蹙眉。
略略思忖,便聲如黃鸝道:“我倒是覺着應是‘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
此句出自唐詩,全文爲: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李惟儉方纔送了一闕納蘭詞,說‘故園無此聲’,黛玉便以‘日暮待情人’迴應。
李惟儉心下一動,他二世爲人,這般與女子婉轉相處,伱知我知偏外人不知的,偷偷摸摸又心下怦然,尚且是頭一回,因是隻覺極有意趣。
他便笑着頷首道:“妹妹說的是。”
二姐姐迎春悄然停在李惟儉身旁,因着讀書不多,卻不知這兩句出處,心下卻有些怪異。那惜春乾脆點明,道:“儉四哥與林姐姐怎地好似在打啞謎?”
李惟儉心緒極佳,乾脆探手揉了揉惜春的小腦袋:“往後多讀書,不然旁人好端端的說話兒,落在你耳中就成了打啞謎。”
黛玉頓時捧腹,迎春陪笑,惜春嗔惱道:“儉四哥欺負人!”
李惟儉正要說話兒,忽而見對岸石垣中行出一縹緲身形來。略略看了一眼,只覺好生眼熟。
惜春順着其目光看過去,便說道:“對過玉皇廟、櫳翠庵,那是妙玉姑娘,如今便住在櫳翠庵中。”
話音落下,就見那妙玉朝這邊廂看過來,而後李惟儉朝着對岸略略頷首,那妙玉頓時訝然,旋即冷哼一聲轉身旋走,不片刻隱於廟宇間。
迎春心下納罕,因問道:“儉兄弟識得妙玉?”
李惟儉先看向迎春,繼而又與黛玉道:“當日在蘇州見過兩回,沒想到竟來了榮國府。”
惜春就道:“老爺還贊過,都說妙玉性子高潔呢。”
李惟儉便道:“她自在雲端飄着,我等俗人還是好生在這凡塵俗世廝混吧。”
話音落下,二姐姐迎春略略放心,心道儉兄弟竟沒瞧上那妙玉,真真兒稀奇;黛玉卻暗忖,儉四哥知世故而不世故,只怕是瞧不上那妙玉毫無緣由的自命清高。
惜春心下深以爲然,她與妙玉接觸過兩回,奈何妙玉太過孤高不好親近。小姑娘不由得暗自思忖,這般性兒,也不知誰人能與妙玉親近得了。
忽而想起來日便要與儉四哥比鄰而居,惜春就指着遠處一角門道:“儉四哥,往後你走此門便能來這邊了呢。”
話音落下,李惟儉、黛玉、迎春紛紛看向那角門,心中竊喜之情自是不足爲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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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豐兒推了王熙鳳出得大觀園,半路撞見來尋的平兒,便改由平兒推着鳳姐兒。
王熙鳳問:“二爺可曾回來了?”
平兒道:“不知。”
鳳姐兒當即打發豐兒去尋,豐兒轉眼自鳳姐兒院兒回返,只道:“都道二爺不曾回來,料想應在外書房。”
轉眼到得外書房,隔窗瞭望,賈璉果然在此。
豐兒先行打了簾櫳,就聽賈璉道:“可算是來了。”
卻說因着王熙鳳腳傷未愈,這幾日二人雖同牀共枕,卻不曾親近過。賈璉南下開了眼界,自是食髓知味,一二日的還能忍住,時候一久,哪裡還忍得住?
因是今兒又去尋了那多姑娘,打發心腹小廝舍了銀錢,就盼着趕在晚宴前好生雲雨一番。
他當下笑吟吟迎將上來,忽而搭眼便見平兒推着王熙鳳行了進來。
賈璉頓時面上一僵,就聽王熙鳳問道:“二爺這是約了誰啊?莫不是府中的哪個媳婦兒?”
賈璉趕忙辯解:“又來誣賴我,此處就我一人,哪來的媳婦兒?”心思轉動,轉而正色道:“家中出了這般大事,我料想你定會來外書房尋我。”
王熙鳳嗤笑一聲,道:“喲,我倒不知二爺幾時成了能掐會算的諸葛孔明瞭。”
揶揄一嘴,奈何不曾抓到真憑實據,又大事當前,王熙鳳便忍住心中惱意,待賈璉落座,便說起了正事兒。
待其說過承嗣之事,賈璉訝然道:“這有何稀奇?本該如此啊。”
王熙鳳眨眨眼:“你一早兒就知?”
賈璉納罕道:“禮法如此,又不是我說的。”
王熙鳳心下憋悶,有心責怪賈璉竟不告訴她,又恐被其嘲諷不知禮教。心下又暗忖,方纔那會子王夫人雖面上不動,只怕心下躍躍欲試,老爺方纔又與其鬧過一遭,不得旁人提醒,說不得待會子就鬧出笑話來。
這般也好!爵位、承嗣都落在大房頭上,來日自己掌家也算理所應當。依着姑姑心性,只怕早晚要翻臉。既然如此,她王熙鳳又何苦此時熱臉去貼冷屁股?
因是鳳姐兒便囑咐道:“既如此,咱們做小輩的,待會子一切但憑老太太做主就是,不好胡亂開口。”
賈璉如坐鍼氈,他打發了王熙鳳派到身邊的小廝,只留了個心腹,生怕這會子多姑娘尋來,鳳姐兒再打翻了醋罈子,可就不好收場了。
心下不耐,忽而生出一計,因是攬住鳳姐兒肩頭道:“你腳可好些了?”
鳳姐兒頓時肝火上升,大事當前這位二爺還想這些有的沒的,因是惱道:“沒好,方纔又扭了一下。二爺實在忍不住,自行去尋小廝出火吧。平兒,推我回去!”
當下平兒暗笑着推鳳姐兒離去,賈璉裝作悵然若失,待其走遠趕忙湊到窗前觀量,見其果然不曾回返這才長出一口氣。
又等須臾,簾櫳挑開,來的果然是多姑娘!賈璉因笑着上前上下其手:“好人,你可算來了!”
多姑娘假意推拒,道:“二爺還說呢,迎面兒撞見二奶奶,我好生沒嚇死!”
“提她作甚?便是瞧見了也有我護着,她能奈你何?”
說話間賈璉胡亂動作,擁着多姑娘滾上牀榻,大動亂嚷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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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院兒。
賈赦、邢夫人自覺承嗣在即,想着那族田、莊子眼看到手,邢夫人便又小意了幾分。
說過填補虧空,邢夫人便道:“依着我,那私學不辦也罷。家中子弟有幾個正經進學的?叔公也不過是虛應其事,聽說這幾年隔三差五纔來一回,賈瑞沒死時都是賈瑞在照看。那賈瑞又是個不學無術的,哪裡看顧得了私學?”
賈赦沉吟道:“婦人之見,老叔公德高望重,不堵住他的嘴,這承嗣一事還有的說道。”
“原是如此。”邢夫人便忿忿道:“他年歲也高了,說不得什麼時候便去見兒、孫,到時再裁撤了私學也不遲。”
大老爺賈赦竟然大點起頭:“此事宜緩不宜急,往後再看吧。”
端起茶盞來呷了一口,想着自己身爲族長,這往後即便是二房掌家又如何?家中事務,他大老爺自可一言而決。老太太若敢反駁,他直接搬出宗法來。嘿,璉兒陽奉陰違,鳳姐兒潛從二房,到時自己一應料理了,管教兒子、媳婦服服帖帖——誒?
大老爺忽而想起賈璉來,又思忖了一番承嗣之事,旋即拍案大驚:“壞了,這承嗣一事只怕要落在璉兒頭上了!”
“啊?怎麼扯到璉兒頭上了?”
大老爺撫須道:“這宗子傳承,從來都是往下不往上,講究個兄終弟及、父死子繼,前頭可是珍哥兒承嗣,我爲珍哥兒大叔,可不就要落在璉兒頭上了?”
“這——”
邢夫人面色驟變,只覺竹籃打水一場空。賈璉向來陽奉陰違,又有個只跟二房親近的鳳哥兒,原本就不大聽話,倘若再得承嗣,只怕就愈發不聽他們的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
“慌什麼?”大老爺思忖道:“璉兒到底年輕,往後這族中事務,說不得要我來掌總。再者,此番承嗣,那鳳哥兒還能與二房親近?”
邢夫人思忖一番,王夫人掌家,賈璉承嗣掌宗族,還真真兒就分庭抗禮。往日因着老太太偏向二房,這才讓二房掌了家,那鳳姐兒又是個有志向的,哪裡甘願一直附王夫人尾翼?
大老爺又道:“不論如何,總算是肉爛在鍋裡,便宜不了二房。”
邢夫人鬱郁點頭。這承嗣在繼子手裡,哪兒有在自己手裡來的方便?鳳姐兒又是個有手段的,往後這族產的便宜可不好佔。心下惋惜不已,忽而又想,自己小門小戶的不知宗法,那王夫人……只怕也不見得清楚?
自己沒得好處,總要讓二房出個醜纔是!邢夫人心下大動,附耳道:“老爺,你說弟妹可知是璉兒承嗣?”
大老爺賈赦蹙眉道:“怕是知曉吧?”
邢夫人低聲道:“我卻以爲不見得!方纔榮慶堂中商議承嗣一事,弟妹那念珠時快時慢的,不定打的什麼心思。我看啊,說不得還謀算着讓二弟承嗣呢。”
大老爺先是頷首,繼而瞥見邢夫人面上得意神情,倒吸一口涼氣道:“你是說——”
邢夫人起身道:“不如妾身過去看望一番。”
二房方纔出了醜,老爺賈政不是躲去了夢坡齋,便是去尋了趙姨娘。若不得外人提醒,說不得還真會鬧出笑話來。大老爺賈赦聞弦知雅意,嘿然道:“不錯,捱了兩棍子,妯娌之間總要看望一番纔是。”
二人定下計議,邢夫人旋即點了丫鬟、婆子隨行,朝着後頭王夫人院兒尋去。
此時王夫人房裡,王夫人栽在炕上,探春、寶釵方纔伺候着塗抹了棒瘡膏,薛姨媽陪坐一旁忍不住怨懟道:“姐夫也是太過狠心,不過是小兒輩胡鬧,何至於動這般大肝火?”
兒大避母,見王夫人穿好衣裳,此時丫鬟方纔引着寶玉入內。
“母親——”
寶玉湊上來關切,薛姨媽順手便將寶玉摟在懷裡,撫其背道:“寶玉這般孝順,哪裡就比旁人差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子弟讀書明理就是了,犯不着寒窗苦讀,去求着改換門庭。”
薛姨媽心中,巴不得寶玉越廢物越好,由此聲名狼藉,尋不到可心人家女子,自要退而求其次選自家寶釵。
寶姐姐胸懷青雲之志,自是別有念頭,因是說道:“媽媽這話雖不錯,可寶兄弟也須得讀書奮進了,不然姨父看不順眼,焉知不會有今日之厄?”
一旁探春鼻觀口、口觀心,一言不發。她這庶女,此時不拘說什麼都是錯兒,莫不如閉口不言。
王夫人念及大姑娘叮囑,加之方纔賈政發飆,扯過寶玉淚眼婆娑道:“我的兒,你往後不拘是裝的還是真心,總要做出個樣子來。你如今年歲也大了,不好再與姊妹、丫鬟打混。
方纔老太太發了話,往後去了金臺書院,凡事多留個心思。這外間人心隔肚皮,一個不好人家就把你害了。”
寶玉嗚咽不已,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卻也知再難改易,因而說不出話來。
寶姐姐暗自嘆息,心下愈發不忿。她薛寶釵就只能選這般人物爲夫君?憑什麼?且這般人物還有個出身、才貌都高於她的黛玉在爭,憑什麼?
門第禮教,家世出身,樁樁件件寶釵都知曉,倘若沒人比照也就罷了,偏生有個白手起家的李惟儉做對比。此時早已悔之晚矣,寶姐姐心下便只剩下了不甘。
此時外間丫鬟打了簾櫳,叫道:“二奶奶來瞧太太了。”
過得須臾,平兒推着鳳姐兒到得暖閣裡,自是一番噓寒問暖。薛姨媽再不好抨擊賈政,只略略陪坐了,眼見王夫人並無大礙,便起身領着寶釵告辭而去。
王熙鳳還要佈置酒宴,因是隻略略說過幾句話便道:“太太好生歇着,這外間的事兒自有我去料理。” 言罷了,平兒便推着王熙鳳離去。
王夫人心下怪異,什麼叫‘好生歇着’,莫不是這侄女眼看承嗣落在大房,便起了攀附的心思?推己及人,王夫人認定王熙鳳別有心思,因是蹙眉不已。
轉眼又見庶女探春煎了藥來,王夫人這會子心下彆扭,連看探春也有些不順眼。便忍着火氣道:“你也回去拾掇一番,待會子還有酒宴呢。”
探春極有眼色,乖順應下,撂下湯藥告退而去。探春出得門來便蹙眉嘆息,近來真真兒是目不暇接。先是寧國隕落,隨即一樁樁就沒消停過。
往後璉二哥承嗣,大房、二房得以分庭抗禮,這家中還指不定鬥成什麼情形呢。方今之際,還是不聲不響爲妙。正思忖着,就見親孃趙姨娘領了小吉祥兒出了偏房往正房行來。
探春趕忙截住:“姨娘這是往哪兒去?”
“你個小沒良心的,太太捱了打,我總要來瞧上一眼。”
探春頓時好一陣無語,看親媽眉飛色舞的情形,這哪裡是去探病?分明就是去瞧樂子的!
到底是親媽,探春便蹙眉道:“太太這會子火氣正旺,姨娘可不要自尋晦氣。”
趙姨娘爲之一噎,惱道:“我去探視也成了錯兒了?”頓了頓,又道:“再有,那族田、寧國田莊可是不少,承嗣落在咱們家,可不能平白讓大房得了去,我不得與太太好好說道說道?”
探春唬了一跳:“姨娘快住口,這事兒哪是旁人能置喙的?宗法自有成例在,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且傳下不傳上,再如何也是璉二哥承嗣,怎麼也輪不到二房頭上。姨娘這般渾說,鬧了笑話不說,回頭兒定會惹得老爺不喜!”
“還有這說道呢?”趙姨娘家生子出身,又哪裡知道宗法的門道兒?她不在意王夫人如何,外人又如何,可涉及老爺賈政就不得不在意了。她有今時今日,全憑着賈政寵愛。
若失了寵,豈非淪落成周姨娘那般冷竈冷鍋的悽悽慘慘?轉念又想這女兒素來與自己不親,便狐疑看過去:“你莫不是唬我?”
探春急得頓足連連:“這般大事,我哪裡會唬姨娘?老爺方纔也動了肝火,這會子只怕還在夢坡齋,姨娘有這心思不若去好生照料了老爺去!”
趙姨娘眼睛一亮,喜道:“到底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再怎麼不親,偶爾也替我着想一回。小吉祥兒,去廚房叫一盞參茶來,我親自給老爺送去。”
好容易將趙姨娘哄走,探春只覺得心累不已。親媽是個不省心的糊塗蟲,嫡母又是個蛇蠍心腸的,她夾在當中,稍有不慎就會淪落爲二姐姐迎春那般。
這幾年她在嫡母王夫人面前乖順,任誰也挑不出錯兒來,一則改善自己際遇,二則順帶幫一幫親媽、親兄弟。偏生親媽是個蠢的,連這等陽謀都瞧不出來。探春又怕親媽趙姨娘是個藏不住事兒的,因是也不敢明說。
這一來二去,反倒鬧出了許多事端。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左右她早晚都要嫁人的。念及婚嫁,忽而便想起了儉四哥,小姑娘探春心下仰慕得緊。儉四哥文韜武略,當世無人能及。奈何如今身份太高,自己再也配不上,只不知哪個姑娘這般好運,最後會與儉四哥配在一處。
正思忖着,出得王夫人院兒,轉上夾道便迎面兒撞見了邢夫人。
邢夫人便笑道:“喲,是探春啊,你母親可好些了?方纔瞧見你姨娘急匆匆而去,也不知是去忙什麼。”
內中揶揄之意溢於言表,探春心下刺痛卻只做不知,笑道:“母親方纔上了棒瘡膏,這會子正歇着呢。大伯母快去吧,說不得過會子母親就歇下了。”
“那你快去吧。”
笑吟吟目送探春而去,邢夫人拾掇心緒,命丫鬟婆子開道,徑直進了王夫人院兒。
丫鬟入內通稟,旋即引着邢夫人入得內中。寶玉雖有孝心,卻正是貪頑的年紀,眼見王夫人無事便有些坐不住。
王夫人眼見妯娌到來,便打發寶玉道:“快去吧,躲着些老爺,莫再胡鬧了。”
寶玉唯唯應下,又與邢夫人打過招呼,這才領着襲人、媚人等丫鬟匆匆而去。
邢夫人坐在炕邊兒,噓寒問暖一番,見王夫人果然死不了,心下惋惜之餘這才說起正題。
“方纔我與大老爺說過承嗣之事,大老爺顧慮頗多。”
“怎麼說?”
邢夫人就道:“弟妹也知,大老爺早前中過一次風,如今雖大愈了,可就怕來日再復發。這定下承嗣之人,總要照應族裡纔是,大老爺這般身子骨,只怕是有心無力啊。”
王夫人心下大喜,又顧慮重重,生怕邢夫人是在下套坑自己。因是便道:“再如何說,也是該當大老爺承嗣。再者你也知曉,老爺素日裡萬事不管,便是承嗣了,只怕凡事也得由着大老爺、璉哥兒去處置。”
邢夫人道:“弟妹這話極是,大老爺方纔與我便說了,由老爺承嗣,只消掌個總,在老太太那兒也好言說。這來日啊,但有族中事務,只管打發大老爺與璉兒處置就是了。”
王夫人心下暗忖,原是怕過不去老太太那一關,這倒是說得過去。這妯娌還想着來日老爺萬事不管,由着大房處置族中事務,真真兒是想瞎了心!如今那爵位還在大房,承嗣一事萬萬不可落在大房頭上,不然這家中豈非失了掌控?
不拘如何,總要先將承嗣落在二房頭上纔好,如此方可再謀算那爵位。既然妯娌邢夫人這般說,何不將計就計?
王夫人拿定心思,面上蹙眉道:“這怕是難了,你也知曉,老爺素來不願管這些閒事兒。”
邢夫人便笑道:“自然知道,這不是來尋弟妹了嘛。”
王夫人故作爲難好半晌,方纔頷首道:“也罷,大老爺的確須得好生將養着……那我便勸勸老爺?”
“哎,那便說定了。”
當下妯娌二人俱都滿面堆笑,心下各有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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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申時過,大丫鬟玻璃來到園中,告知李惟儉等酒宴齊備,李惟儉便與黛玉、惜春、迎春出得大觀園,一路到得榮慶堂裡。
這日不過是家宴,又趕上黛玉生兒,席面上多了兩道黛玉愛吃的,又多了兩道李惟儉愛吃的。
那王夫人因着方纔受創,便留在家中修養。
大老爺賈赦、老爺賈政自持身份也不曾來,邢夫人倒是趕來了。還是賈璉陪着李惟儉隔着屏風就坐,另一頭又開了兩桌,賈母單將黛玉留在身旁,情知這外孫女今兒受了委屈,便好一番噓寒問暖。
因着黛玉還在孝中,衆兄弟姊妹不過恭賀兩句,也不曾叫來戲班子熱鬧。再加之今日事務繁雜,這會子大傢伙也沒多少心緒,因是這酒宴便有些寡淡。饒是王熙鳳再回插科打諢,也不曾熱絡起來。
李惟儉不時觀量過去,卻隔着屏風影影倬倬,實在看不分明。好容易捱到酒宴散去,撤了屏風才與黛玉恭賀一句,又與賈母說過幾句話,便悵然告辭離去。
出得榮國府坐在馬車上,香菱又湊過來爲其揉捏,李惟儉便笑着婉拒:“不用,今兒也沒喝幾杯。”
香菱就道:“林姑娘收了詩詞,心裡頭很高興呢。還託我說給四爺聽,說是‘若有心,一句話兒便是情意;若無心,財寶滿箱又有何用’呢。”
李惟儉不禁莞爾,黛玉果然是這般性子。心中但有彼此,避居山野粗茶淡飯也從容,可謂‘有情飲水飽’。
忽而心思一動,瞧着香菱明豔的笑顏,問道:“香菱好似極得意林姑娘?”
香菱笑道:“林姑娘率真,對我又不藏私,的確很好呢。”
“那與寶姑娘做比呢?”
香菱頓時爲了難,蹙眉思忖道:“錯非寶姑娘護着,我哪裡還有際遇跟在四爺身邊兒?只是……寶姑娘素日裡心思太多,有時雖笑着,卻說不定心中多苦呢。”
李惟儉探手戳了下其眉間胭脂,笑道:“誰說香菱呆的?分明很機靈嘛。”
香菱便嗔道:“我不過是有時看書看得癡了,傳來傳去就成了呆。”
李惟儉笑着攬過其身形,香菱便乖順貼在其肩頭,低聲說道:“萬萬想不到搬出去了,如今又要搬回來……是了,四爺,此事不用去尋閣老商議一番嘛?聖人這賞賜,怎麼想都是別有心思。”
李惟儉道:“你都看出來了,我又如何不知?只是此事不急。”
有些話不好宣之於口,他起勢須得藉助皇權,待成勢,只怕就要與皇權爲敵。虧得今上是個優柔寡斷的性子,換個雄主,他萬萬不可行此風險之事。
如今這般正好,便是聖人猜出此番是他的謀算又如何?此時便是聖人起了懲治之心,只要李惟儉不犯下十惡不赦之罪,滿朝諸公都得護着他。
此時工業革命剛剛開了個頭,越往後李惟儉捆綁的利益集團越多,待日後新舊鼎革,亂象橫生之際,他自可抽身事外,遙遙掌控朝堂。
當是之時,須得深耕細作,逐個行業推行動力革命。這陣子大略將毛紡機器理順了,等過了這一陣兒也該催生一家收‘鑄幣稅’的銀行出來了。
車轔轔,內中一片繾綣,轉眼到得家門。
李惟儉與香菱入得儀門,行不多遠便迎面兒撞見了傅秋芳、紅玉、晴雯等。
衆女上前見禮,傅秋芳便關切道:“老爺可得了旨意?”
“得了。”李惟儉指了指香菱,傅秋芳眼見其捧着聖旨,緊忙催着李惟儉送入家廟,其後方纔納罕道:“戴公公來家中等了半個時辰,聽聞老爺去了榮國府,這才追了過去。這旨意……到底是何事?”
此時進得正房裡,晴雯伺候着李惟儉淨手,李惟儉便道:“喜憂參半……敕造寧國府不是被聖人收回了嗎?轉頭兒又因着我造新銃有功,將那府邸賜給了我。”
“呀!”
“啊?”
晴雯驚呼一聲,心下竊喜不已。笑道:“四爺,這般說來咱們又要搬回去了?”
“是吧。”
晴雯心思最少,喜滋滋道:“那會芳園我還不曾好生遊逛過,這下倒好,往後可以隨意遊逛了。”
琇瑩便追着晴雯問:“會芳園好玩嗎?”
這倆人說着閒話自是不提。傅秋芳與紅玉對視一眼,卻面帶憂色,紅玉便道:“四爺,這般好似不太妥當……今兒榮國府沒生產事端來吧?”
“與我無關。”李惟儉擦了手,慢悠悠落座,碧桐緊忙奉上茶水來,李惟儉呷了一口說道:“老太太眼明心亮,只當聖人在行離間之策。”
紅玉舒了口氣。她是榮國府家生子出身,最是知曉賈家富貴,生怕與之爲敵對李惟儉不利。傅秋芳卻是有些見識的,便道:“以老爺今時今日之能,等閒人家豈敢開罪?若榮國府果然犯了糊塗,兩廂不往來就是了。正好如今大姐姐在王府做西席,老爺想見總能見着。”
頓了頓,又蹙眉道:“就怕聖人有旁的心思,耽擱了老爺前程。”
李惟儉笑道:“我纔多大?聖人又多少春秋?再如何能爲,聖人也不可能點我入閣吧?”
傅秋芳頷首笑道:“老爺說的是,本朝怕是老爺難以大用,倒是能指望往後……聽聞東宮只比老爺小一歲?”
李惟儉肅容正色道:“十三年前舊事歷歷在目,一個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啊。”
傅秋芳唬了一跳,連忙道惱:“妾身多嘴了。”
李惟儉又聞言撫慰道:“且秋芳想的差了。朝廷用我,在我生財之能,看的可不是老爺附了誰的勢。”
傅秋芳恍然:“是妾身想差了。”
李惟儉這才露出笑模樣連連頷首。傅秋芳雖出身小門小戶,卻聰慧穩重,再培養一番就是上好的賢內助。
此時晴雯便扯着琇瑩尋過來,說道:“四爺,那宗祠還在寧國府呢,總不能往後賈家祭祖還來咱們家吧?”
李惟儉故意苦着臉兒道:“是了,險些將此事忘了。若大老爺求肯,我倒不好推拒啊。”
“啊?”晴雯惱了:“姓賈的跑別人家祭祖?天下哪兒有這般道理?”
傅秋芳忍不住道:“老爺逗你呢,偏你當了真。”
晴雯頓時噘嘴嗔道:“四爺又逗弄我!”
李惟儉哈哈大笑,強忍着沒說出虎狼之詞。隨即一衆姬妾興高采烈商議着如何改建那宗祠。
這個說不若推平了,擴建會芳園;那個說不妥,三路四進的宅院,哪兒有偏墜的?實在不美。
吵嚷一番,李惟儉拍板,推平了改建三進宅院,園中景緻也有些年頭了,趁此之際也一應改建。
剛好自來水早已鋪就寧榮街,改建之時也好將暖氣、自來水一併鋪就了。
說到最後,李惟儉道:“旁的也就罷了,我看着那天香樓實在不爽利,推平了,找園林大家重新設計一處四層樓宇吧。”
傅秋芳心下莫名,轉頭兒就見紅玉欲言又止,想來是知曉內幕。因是她便不曾問明緣由,只待回頭兒尋了紅玉掃聽清楚就是了。
李惟儉心下玩味,不想兜兜轉轉,如今又要與榮國府比鄰而居。那會芳園與大觀園不過隔着一道角門,往後說不得還能多見林妹妹幾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