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樂像條泥鰍一樣,在人羣裡鑽來鑽去。在完成他爹交代他的事的同時,趁人不備,摘了十幾個荷包、香囊並香帕。碰上落單的年輕女子,也要順手揩一把兩把的油。
女子重名節,自是不願聲張,要麼悄悄避到人後,要麼乾脆離開。
林短斤說到興奮之處,從破席上站了起來,昂頭挺胸,慷慨陳詞,把自己搞得跟即將就義的民族英雄一樣。
衆人的注意力都被老子吸引了,兒子藉此良機瞄準一個衣着不俗的人,挨挨擠擠地湊過去,正準備順手牽羊,憑空伸出一隻力大無窮的鐵手來,死死地握住了他的腕子。
他只當被人察覺,唬得臉上變色。正要求饒,卻見一錠亮閃閃的銀錁子遞到了眼前。
“這位兄臺,我家主子請你樓上喝茶敘話。”
林長樂定神望去,見開口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青灰色勁裝打扮,眼神冰冷,看得他渾身發涼。他跟那羣狐朋狗友一處廝混久了,多少有些見識,猜到這人的主子必定是有身份的人,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既怕不敢不從,又有明晃晃的銀子誘得心癢,哪有不乖乖地跟着走的道理?
進了雅間,並沒有如願看到那位“主子”,只見屏風後面露出一片金絲暗紋的華麗袍擺。心下更添了幾分敬畏,把腰弓得蝦米一樣,陪着笑問道:“大爺,您找小人有何指教?”
屏風那邊傳來一陣細微的衣料摩擦之聲,還有茶碗落桌發出的輕響,而後纔是一個年輕男子聲音,“你和當街哭鬧的那幾個人是什麼關係?”
慢條斯理,說的一口純正官話,帶着高高在上的倨傲,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長樂頓時感覺握在手心裡那錠銀子燙得慌,膝蓋一軟。便跪在了地上,“大爺饒命,這不關我的事,這都是我爹讓我乾的。”
他和林短斤口音一樣。長相也有分相似,但凡腦子有褶的都知道他們是一夥兒的。這位若不是看出這一點,也不會把他叫過來問話。
輕笑一聲道:“你起來吧,我對你們要幹什麼不感興趣,對你們口中那位葉姑娘倒是有些好奇。你跟我說說,葉姑娘怎麼開罪你們了,惹得你們大庭廣衆之下這樣編排於她?”
林長樂聽他沒有追究的意思,嚇跑的膽子又回來了。他身上流着林短斤的血,編故事的水平當然不會差,添油加醋。把他們在成家的“遭遇”說了出來。
“我們家鄉遭了水災,到這邊來投親戚。到了清陽府,後孃掛念她前頭的兒子,想過來看看。我那弟弟見了娘很是親熱,因家裡日子過得好。就要收留我們一家。
老人家也是個寬厚的人,把我爹和後孃當一家人,說是要親上加親,許了弟弟妹妹的親事。只有那個姓葉的女人可惡,自我們進門連正眼都沒有看過我們一下。
讓我們跟僱工住在一起,自己大吃大喝,又是烤鴨又是羊湯。給我們吃的都是稀粥鹹菜。還拘着弟弟,不讓他跟我後孃見面。我後孃去找她評理,被她指使人打破了頭。
可憐我後孃人老實又體弱,昏了好幾天,沒有好大夫診治,也沒有好藥。醒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弟弟偷偷給了後孃一些銀子,被她看見也千方百計地撈了回去,還逼着老人家毀了弟弟妹妹的親事。最可恨的是,我和她家一個俊俏的小丫頭有情,也被她生生拆散了。把我趕到山上餓了好幾天。
最後扣了我們的箱籠細軟,把我們跟打要飯的一樣打了出來。老人家幫我們說情,被她頂撞了一通,氣得病倒了,聽說現在還躺在炕上起不來呢。
……”
林短斤一家人住進秋葉村,葉知秋沒有正眼看他們不假,飲食上卻從未在飲食上苛待他們。自家吃什麼,就給他們吃什麼。唯有給阿福接風的那頓晚飯例外,也只是沒送烤鴨罷了,羊湯卻是給他們舀了一大盆的。
林長樂跟他爹一條心,盤算着從成家訛一筆銀子出來。於是睜眼說瞎話,使勁往葉知秋身上潑髒水。不說自己揣着吃軟飯的目的想輕薄阿福,反往自己臉上貼金,說自己跟阿福有情。
把成老爹氣病的明明是他那貪心不足的爹,也一樣推到了葉知秋的頭上。
屏風後那位極有耐性地聽他說完了,並不發表評論,又問道:“葉姑娘霸佔了成家多少家產?”
“我不知道,聽我爹說有好幾座山頭,好些房產,城裡還有好幾間鋪子,反正都在那個姓葉的女人手裡攥着呢。”
林長樂一爲顯示自己示金錢如糞土,二來與福祿壽的大掌櫃阿福相比,也確實沒把葉知秋放在眼裡,不屑地撇了撇嘴,“依我看沒有多少家產,要不然姓葉的女人能那麼小氣?
看看她吃……穿的住的,我都替她感覺寒酸!”
他原本還要加上“吃的”這一項,想起自己剛纔說了人家烤鴨羊湯大吃大喝,便將這一項省去了。
那人權當沒聽出來,饒有興致地問道:“葉姑娘穿得怎樣寒酸了?”
“哪個有錢人家的小姐身上不佩幾樣首飾裝點門面?那個姓葉的女人,從頭到腳光禿禿的,沒有半點金銀,頭上插的都是木頭簪子,出出進進穿的都是麻布衣服。”
葉知秋來自崇尚棉麻的年代,貪圖舒服,幹活便利,只要不出農場,穿的都是棉麻料子的衣服。林長樂哪裡知道她是舒適至上,只當她家底不夠豐厚,捨不得穿好的。
那人依舊不評論,繼續問道:“葉姑娘住的又如何寒酸了?”
林長樂自恃見過不少深宅大院,尤其看不上成家的住所,“房子比鄉下的土坯房稍好那麼一點,一進的院子,半閉半敞,五間正房,幾間廂房。
有個半畝不到的後園,挖了個塘子,一樣值錢的花草都沒有,倒種了不少農物。”
那人聽了語帶輕笑地道:“農戶人家能有這樣的房子已經不錯了。”
“什麼不錯?”林長樂越說越放得開,用詞也隨意起來,“男的女的都沒成親,就沒遮沒攔地住在一起。姓葉的女人行事又隨便,從來不避嫌。跟男人眉來眼去,隔三差五湊在一張桌上吃飯。
聽說先前家裡住了一個姓龔的男人,本來是要入贅的。姓葉的女人嫌他窮,收在家裡當了長工。後來不知道怎麼跟京城一個姓康的男人勾搭上了,那男人跟她不清不楚地好了幾個月,一走就沒了消息。
她一心霸着成家的家產,不肯嫁出去。就在姓康的留下的房子裡養了幾個小白臉,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有兩個使喚丫頭不用,偏裝賢良,自己做飯洗衣,澆花除草,下田幹活……”
林長樂滿肚子男盜女娼,在街上看見一男一女擦肩而過都能想出許多香豔的場面來,加之存心要敗壞葉知秋的名聲,有的沒的,專揀難聽的話說。
那邊沉默了半晌,又打聽了一些情況,將林長樂打發出去。往窗外看了一眼,見圍攏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了,自言自語地笑道:“初來乍到,就碰上這樣一場好戲,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
隨從進門,將屏風拉到一旁立好,在他身邊站定。垂手低頭,默待指示。
男子回過頭來,臉上的笑意也跟着冷下來,沉聲問道:“還沒打探清楚嗎?”
“回主子,人已經回來了,在門外候着呢。”隨從恭聲回話。
“叫他進來說話。”
“是。”
隨從轉開了門,將另一個同樣裝扮的人放了進來。不勞那男子浪費口舌發問,隨從二號就一板一眼地稟道:“主子,屬下已經打聽清楚了。
這方圓百里的田地和山頭,都歸葉姑娘所有。其中只三成的土地用來種糧,五六成的土地用來種菜養魚放牧栽果樹,餘下的一兩成或蓋屋舍作坊,或是挖水渠,用作它途。
葉姑娘將這些田地都租給了秋葉村的村民,每年只收極少的費用,並統一收購他們田裡出產的東西,加工售賣。
葉姑娘親自料理的田地不多,生意上的事情也很少過問。莊子裡的事情都由一個叫龔陽的人做主,莊子外的買賣由一個叫阿福的女孩經手。
因爲這樣,外面的人並不知道葉姑娘的真正底細,頂多把她當成田產比較豐厚的富戶罷了。”
男子長眉微揚,“這麼說她很富有了?”
“是,據屬下推測,說葉姑娘是清陽府第一富戶不足爲過。”
“一個女子,短短數年的時間,就擁有如此龐大的身家,豈是隻靠種田能賺出來的?”男子冷哼一聲,“可查出她平日與什麼人親厚?”
“葉姑娘與秋葉村的人走得都很近,上到九十歲老翁,下到三歲孩童,提起葉姑娘都滿口讚譽。若論交情,全村的人都稱得上親厚。
秋葉村之外,就是聞老太醫府上了。
葉姑娘是聞夫人的乾女兒,除去一年四節之外,平日裡走動並不算頻繁。不過聞老太醫的孫子在秋葉村開了一間醫館,與葉姑娘以兄妹和朋友的情誼相待。
另外還有一個名叫肯伯特的番商,與葉姑娘來往甚密。聽說葉姑娘這裡出產的許多東西,都是肯伯特從番邦倒運過來的。”
“肯伯特?”男子微微皺眉,將這個名字小聲唸了一遍,又問,“她可曾許過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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