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多航海工具,例如指南針被髮明之前,海運航線大多不會離開海岸線太遠。
這並不是因爲古人們不知道直接從海洋中間直接航線更近、更快捷,而是失去了海岸線的參照,在茫茫的大海上,實在是太容易迷失方向!
若是遇上陰天,白天不見太陽,晚上不見星星的時候,則更是,無論是從哪個方向看去,都是毫無差別的波浪,無論是往哪走,進入眼簾的,盡是一面茫茫……
這與海客的經驗的多寡無關,哪怕是跑了一輩子船的海客,在大海面前,都是渺小而無助的。
哪怕,他是福建海域的霸主,哪怕,他是張武定。
自從在海潭山上紮下根來,像這樣親自出馬的機會已經很少了!
看着這片平靜,卻又從來都沒有平靜過的海洋,張武定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莫名地竟然生出幾分情緒來。可惜少讀了幾句書,要是那些學子們看到此情此景,怕是能做出一篇好詩來!
“大當家!怎麼還沒看到南邊有船過來啊?林瞎子那廝,該不會是騙咱的吧!”一邊一個身着黃色短衫的漢子嘟囔着打斷了張武定的思緒。
這個人是張武定親衛黃衫隊的頭領,姓吳,因爲年少時打架,臉上被掛了一刀,留下道長長的刀疤,被叫做刀疤臉。
刀疤臉除了對張武定忠心、敢拼命和腦袋不開竅之外,沒什麼別的優點。
不過有了這三點,就夠了。對自己忠心,才能放心!敢拼命的人,才能更讓人放心,不過,不開竅的人,纔是最能讓人放心的!
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要那麼多聰明人做什麼?聰明人想法太多了,想法一多,就看不透他們的心思,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是不是裝着刀子,準備在你身後桶你一刀。
比如,這個突然投靠過來的林瞎子!
“不會!”雖然明知道刀疤臉聽不懂,張武定還是很耐心地跟他解釋道,“那王延興少年得志,不識天高地厚,免不了要輕狂一點。”
“他賺了那麼多銅錢,又得了孟家的投效,覺得天下無敵了,自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要拿人來練練手……”
“不過,他的確也是個聰明人。知道某的船隊,每到此時,必定要北上,去倭國,要到秋後才返回!還知道逼林瞎子來打前陣!聰明人啊!他以爲他贏定了,不過,聰明人,往往會被聰明誤!”
“他不知道,某有你!某有某的黃衫隊!他會來的!無論那林瞎子騙了某,還是沒有騙某……”
海風吹着衣衫啦啦作響,舉手投足見,衣袖勾帶隨風舞動,雖然沒有銅鏡在前,但是張武定知道自己現在一定風度翩翩。聰明人不用那麼多,只要自己一個就夠了!
“有船!南邊有船!大當家!大當家!南邊來船了!”又一個聲音擾亂了張武定的的思緒,讓造型還沒擺到位的他心裡不由得有些敗興。
“幾艘船?多大?方向如何?繼續盯着!”張武定隨口下了指令,有人將他的話語大聲地傳遞下去。其實不用他多說,大家都動了起來:跳幫搶船的事情幹了也不知多少次了,不用更多的吩咐,大家都開始在作各自的準備了。
有這麼強力的屬下,贏起來,完全不用費腦子,真是無趣!
只是,這王延興,到底來海潭山所欲何爲?是當真衝着自己來的,還是,衝着……福建觀察使的位置?
福建觀察使陳巖,病了……很有可能是肺癆。
這年紀,得了肺癆,離死,也就差不多了。
而陳巖的兒子還小,等陳巖這一死,福建,九成就要變天了。
王潮想這個位置挺久了吧!
王延興此來,無非就是爲了奪取海潭山這個橋頭堡而來!
有了這層考慮,張武定才必須親自帶着黃衫隊來,他要活捉王延興!將王潮試圖從海上攻擊福州企圖徹底粉碎……
至於,泉州那個水寨,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去趟晉江口,端掉!
思緒間,船隊已經調整了方向,向泉州水師奔去。此時正是東南風漸起的季節,而張武定的船隊是南下,風向上吃虧很大。不過張武定不在乎:如果你已經足夠強大了,還會在乎外界條件如何嗎?當然不會!頂着風便直殺過去……
等到對方的船隻清晰在望時,張武定又讓刀疤臉傳令下去:“去跟小崽們說!誰能活捉了王延興,賞萬錢!”
“賞萬錢?!”刀疤臉一聽,又驚又喜,生怕自己聽錯了,又追問了一句,見張武定一臉認真,立即興奮地大吼道:“活捉王延興!賞萬錢!”張武定御下一向苛嚴,一年裡,難得會有賞千錢的機會,這次竟然要賞萬錢,難怪刀疤臉會有疑問。
其餘海盜聽到刀疤臉的話,登時也都激動地嚎叫起來:“活捉王延興!賞萬錢!”
聲音傳到其他船隻上,那些船上衆盜哪還不知道要跟着一起吼叫?一時間,活捉王延興、賞萬錢的聲音,像是回聲一樣,在海面上回蕩。
這邊,海潭山的海盜們,在重賞之下,一個個嗷嗷直叫。而揚波軍的戰兵們,卻一排排站立船上,一個個都肅然而立,悄無聲息,跟立着一排草人一般。
因爲桅杆上裝了瞭望鬥,揚波軍的船其實比海盜們更早發現對方,先調整好了航行姿態,才整好以暇地朝海潭山羣島殺來。若是張武定能多想一會,或許會多想一下爲何,在這茫茫大海之上,一見面就是這般面對面地相遇?
或許,他會進一步想到,揚波軍或許並不是他想象的那般不堪一擊。
然而,現實就是現實,沒有那麼多如果。在海風的鼓動下,相向而行的兩支船隊的速度有如快馬,不多時,船與船之間的距離,便近的足以看清對方船上的人影了。
海盜們張狂鼓譟,叼着短刀,舞動鉤鎖,準備搶幫,重賞之下,一個個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嗷嗷直叫。戰兵們,卻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兩目空洞,面無表情……
張武定的船雖然在船陣的後方,可昂立船首,同樣可以看到對方船上的一些動靜。他很滿意自己這一手重賞策略的激勵效果,至少,士氣上,便是徹底壓住對方了!
打仗!靠的就是士氣!不是嗎?他覺得,接下來的戰鬥,已經不需要多看了!
看着雙方的船隻,默契地一對一地準備接舷,張武定已然覺得勝券在握,對於這種一面倒的戰鬥,他沒有太大的興趣關注,準備轉身回艙,讓黃衫隊的自己把握戰鬥的節奏好了。
可就在雙方都把鉤鎖往對方船上甩去的時候,異變突生,只見揚波軍突然將一些木頭柱子往船首和尾艙船舷上裝……
直娘賊!這些官兵準備了牀弩!張武定心中大驚!難怪王延興那麼囂張!
自己一直是按之前孟家的情況來估計泉州水師的戰力,難免有些偏差!
他現在才終於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輕敵了。牀弩可是水戰利器,尤其是近距離發射,沒有任何防具能擋住牀弩的巨箭!
不過,牀弩一次也不過射出一支箭,裝填速度卻慢得可憐……
而接舷搶幫不過是幾瞬的功夫,一時間,又能射出幾箭?只是又要損失一些健兒了!
自省過後,張武定又自我安慰道。
然而,接下來的情形,卻徹底超出了張武定的理解。
剛剛被架到船舷上的木頭中的空洞中,驟然爆裂出一朵又一朵巨大的火花,同時騰起一陣濃稠的白煙,然後,正在準備搶幫的海盜們,就像驟然被撞木隔空撞到了一般,被撞倒,往後翻……
緊接着,轟隆隆的巨響,如驚雷般傳來……轟……轟轟……轟……
時空彷彿暫停了一般,畫面就在那一時刻定格……這是……八卦雷?神火……還是什麼妖法……
震耳欲聾爆鳴聲,驚得張武定魂魄都要散了……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從泉州傳來的各種謠言或者消息中的詞彙一個一個地從腦海中凸顯,又控制不住地消散,而那船上的火花,才熄滅一朵,又燃起一朵,那絢爛的紅光,最終在甲板上的海盜身上開出一朵朵妖豔赤紅的血色的紅花。
海風剛剛將的白霧吹散,又一片白霧騰起,那邊船上的場景已經看不太真切了,唯一一聲又一聲的轟鳴聲在海面迴響,像重錘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掄在張武定的神經之上。
從張武定的視野已經無法再去描繪這幅血腥的水戰的圖畫,而之後的細節,可以在王延興眼中所見來補足。
被雙方鉤鎖抓住的雙方的船隻,在巨大的拉力下,快速地靠近,船身相擦,發生滲牙發酸的吱吱聲,不待兩船相對運動完全停止,揚波軍的戰兵們開始翻過船舷,登上對方的船隻。而海盜船上,已經沒有幾個能站穩的人了。
海盜們,爲了在第一波搶幫的時候爆發最大的戰力,能打能殺的都上了甲板。
當兩個炮組,八門樹炮從前後兩個角度,一輪齊射之後,便將幾乎整個甲板都籠罩了進去。
事實上,爲了保證所有登船的海盜都能吃到炮子,同時,將子彈對船體的損傷儘可能低,這次使用的子彈都是小尺寸的鐵珠。黃豆大小的子彈,動能和存速打不穿船板,卻不是人類的肉體能阻擋的。
被樹炮洗過之後,直接被打死的不算多!可完全躲開的,卻是極少,有的中了三五枚,有的,則中了上十顆。任是黃衫隊縱橫閩海數年未逢敵手,此刻,卻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下,全癱甲板上了。
最先上船的戰兵們,刀起刀落,將還在呻吟的或者還在抽搐的已經喪失了戰力海盜補上一刀。
而後面的,則將甲板上的血淋淋的屍體叉起來,往海里丟……
很快地,船隻周圍的海水便開始泛紅,暈開,直至整片海面都開始變得像洗過紅色水彩的水塘一般,一片一片的都是紅色……
船上的呻吟聲很快乾淨了……
然而,戰鬥還沒結束,揚波軍只有十二艘船,而張武定帶來十五艘,輪空的三艘船被佈置在船隊靠後的位置,準備支援哪艘辦事不利索的船。誰想,倒是逃過首輪打擊……
娘啊!這是啥玩意啊!
張武定還在瞠目結舌中沒反應過來,手下也不等他的命令了,開始掉頭準備北逃。
畢竟揚波軍打掃戰場的也是需要時間的!
然而,他們才跑出去不多遠,就看到正北方帆影晃動,心裡一陣叫苦:那是林瞎子的船。
認出是林瞎子的船,刀疤臉卻是像見到了救星:“大當家的,林瞎子來了,叫他過去給咱擋擋!”
“擋……擋……擋……你個狗頭!他是來擋某們的!”張武定對林瞎子本來就不信任,只是爲了將計就計,不得不讓林瞎子一起過來,而且,讓他待在北面,這樣就算是他是詐降,也不能在第一時間跟王延興會合,便於自己各個擊破。
現在好了,卻是正好擋在自己回家的路上了。
“那衝過去?”
“你可知道他們船上有沒有那種火器?”張武定像看白癡一樣看着刀疤臉,一個蠢字,忍了很久,終於還是沒說出來。
“轉舵!往岸邊走,登陸了,到了開闊地帶,應該就不用那麼怕那火器了!”
略微平靜下來的張武定很快反應過來了,那王延興之所以要等自己的船貼近再使用那種火器,應該是那東西能打的距離很近,只適合在船上這種沒地方躲的場合用,那要是上了岸,應該有應對之法。
原本戰場離岸邊就不遠,再順風跑,很快一處陸地出現在眼前,直接將船衝上沙灘。從船頭借繩索上岸之後,就拼命地往內陸的樹叢裡跑。幾十號人,才都跑進去不一會,王延興跟林瞎子的船就已經到了。
張武定讓刀疤臉點清了人數,在樹叢裡埋伏好,準備等王延興他們往內陸追擊時,給他們一個突然襲擊。
然而,王延興他們的船到了之後,稍作停留,竟然直接走了,臨走前,不忘將張武定的船一起拖走了。
“大當家的,他們跑了唉!沒事啦!”刀疤臉登時就開心得跳了出來!
而張武定卻是兩眼一陣發黑:他們登陸了還有得一拼,最終勝負還難說;現在這樣不登陸,纔是徹底斷了自己的生路啊!
看着揚波軍的船隊,鼓滿帆,往北而去,張武定心如血滴……
“大當家的……那某等,先回海潭山?”
“你個蠢貨!”終於還是忍不住把蠢字說了出來,“他們!他們就是往海潭山而去啊!”
在火器面前,海潭山,就像是敞開了心扉的少女一般,沒有一絲一毫的防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