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遠道:“鐵央典那一派,絕不承認你是……你是迷失訶轉世,可是我們卻是……我們大傢伙都知道,你就是一千多年來神教熱盼的……的”他頓了一頓,似乎有些詞窮,續道:“熱盼的那人。”
他說完這話,在座衆人臉上神情都是一變,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雍和。
曾秋雨說話顫抖,道:“我們都信你是,你是……”突然閉口不說,嘴脣顫抖,頷下銀鬚隨之顫抖。
雍和眉頭微皺,卻見張明遠眼睛癡癡的看着自己,眼神之中,竟然多有崇敬敬拜之意,雙手叉起,侷促不安,好像恨不得立刻就跪倒在雍和腳下,磕頭大拜一般。
雍和無奈,嘆了口氣道:“大家也都累了,這就都去歇着吧。”
衆人都站起身來,拱手道:“是,是!”
他這句話本是無奈之下爲了脫身的說辭,但吩咐出來,衆人居然恭謹聽從,幾乎像是聽見聖旨上諭一般,唯唯諾諾答應。雍和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雖不自知自覺,但一絲執掌權柄的些微快感,已經涌上心頭。
毛施則對霍靈道:“你肩胛上的傷怎麼樣了?疼得厲害嗎?要不要我請黃四奶奶給你看看傷?”從懷裡摸出一片膏藥,道:“這是我師傅給我的傷藥,治療皮下淤血腫脹最是靈驗,你要不要用用?”遞給霍靈。
霍靈先是不言不語,好半天才說:“還好啊,不是很疼了。“語音冷淡,但是眼睛裡卻又閃過一絲欣慰歡愉的神色,想了一想,沒有伸手接過膏藥,輕聲道:“你後背也給重重踢了一腳,你用吧。我肩胛又不是很疼。”
毛施則還是把膏藥放在霍靈身邊桌上。霍靈眼中神色更是欣喜,捻起膏藥,收入懷中,對毛施則道:“那麼多謝你了。”聲音輕柔。毛施則聽的骨頭都要酥了,連聲道:“不用謝,不用謝。你要謝我,就見外了。”
雍和見他們一對小情人樣十分甜蜜,心中一陣溫暖,不知爲什麼,李凝的面龐忽然浮現腦海,不由想:“她媽媽遭受厄運,不知道這小姑娘這會兒怎麼樣了?”
雍和離開廳堂只是,衆人都極其恭敬拱手作別。
雍和一一和他們拱手還禮,心裡叫苦:“作孽,作孽,我這謊話,越撒越大。”出了廳堂,王后院走去。
忽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到身邊。雍和擡頭一看,卻是方纔和李凝走到後堂去的黃四奶奶。
她年紀老邁,但是神采奕奕,腰板挺直,臉上雖有皺紋,卻是紅光滿面,一雙三角眼閃爍光彩,自有一種女廉頗的神氣。
雍和連忙起立,唱個肥諾,問道:“李夫人怎麼樣了,李凝姑娘怎麼樣了?”
黃四奶奶嘆了口氣,道:“夫人情況堪憂,小姐她心裡難受的厲害,哭暈過去兩次,這忽兒回房去休息了。這小姑娘真是可憐。”忽然擡起眼來,恭謹道:“尊主……”
雍和心道:“又來啦。”
黃四奶奶道:“尊主名諱,可是叫雍和?”
雍和一愣,道:“對啊,怎麼啦?”
黃四奶奶臉上浮現一絲古怪的神情,道:“方纔……方纔小姐她……她昏過去以後,只是喊你的名字。”
雍和一愣,跟着大窘,乾笑幾聲,黃四奶奶道:“你要是有空,就……就去瞧瞧她,好麼?”
雍和尷尬之中,似乎嚐到一絲淡淡的甜蜜之意,點了點頭。
黃四奶奶嘆了口氣,衝雍和行了一禮,大踏步走開。
雍和回了房中,就有一名美貌小婢送上茶來。雍和見她甚是面生,問道:“這位姐姐怎麼稱呼?看上去面生的很啊。”那小婢低聲道:“奴家叫烏香。一直在後廚忙活的,今天來了許多的客人,小翠姐姐,池壁姐姐她們都忙得很了,我來幫着伺候雍大爺。”
雍和心裡尋思:“這小丫頭的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難道她也是景教子弟,把我當做什麼尊主了麼?”當下問道:“你也是景教的教徒嗎?”忽然想起方纔毛施則雙手結印,知道那手印肯定是景教用於聯絡相認的一種秘密手勢,當下邊說邊手結一印,右手握拳,左手捏成蘭花,中指拇指抵住拳心,上下晃動三次,左右晃動一次。
烏香“咦”了一聲,隨手結印,右手小指拇指屈起,其餘三指挺直,貼在左手手背上,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屈回,用拇指扣住,上下晃了兩晃,跟着自左往右一拖。她從小入教,這套小輩見到長輩的手禮不知道做了幾千幾百次,熟極而慣,幾乎想也不想,順手就做了出來。
雍和心想:“果然是的。那張三兒來福,池壁小翠,都是景教的教徒。對了,我看那張三和來福的武功實在都高強的很,只是深藏不露,說不定那池壁和小翠也是一身的好功夫。”心頭有一個念頭忽然興起:“這烏香會不會也會武功?”頑心忽起:“我來試一試她。”低叱一聲,一指點出,疾刺烏香玉頸。
烏香一怔,繼而驚呼出聲,身子向後仰躺,並不出手招架,她神色惶恐,眼看就要倒在地上,雙手在空中揮舞亂抓。雍和心裡叫糟,從椅子上站起, 跟着踏前一步,伸出右臂,攬住烏香細細的腰肢,將她扶住。
烏香杏眼圓睜,瞳孔散大,鼻翼不斷的翕張,顯然已經怕到了極點,她小嘴一撇,就要哭出聲來,哽咽道:“雍,雍大爺,奴家做了什麼錯事麼?”兩行清淚倏然滑下粉嫩的臉頰。
雍和大罵自己糊塗,忙扶起烏香站好,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嚇着你了吧,真是該死!”
烏香臉上微紅,嚅嚅道:“你能不能先放開奴家?”雍和登時醒悟,連忙縮回手臂。烏香退後幾步,輕聲道:“對不住啦!我手腳笨的很,惹得你不高興了。”擡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雍和。
雍和心裡不停的罵自己魯莽糊塗,笑着勸慰:“你先不要着急,我是逗着你玩呢!”烏香眨了眨大眼睛,問道:“你和我逗着玩?”雍和道:“是啊,我是和你逗着玩的。我見你們家裡大章來福都會武功,而且武功還十分厲害,就想試一試你是不是也是會拳腳功夫,這一試,才知道你不過是一名尋常的小女孩罷了。”
烏香點了點頭,漸漸止住眼淚,臉還是漲得通紅。
雍和笑道:“好啦好啦,你不要生氣啦。”
烏香忙道:“我哪裡敢和雍爺生氣?雍爺是……是那般的大人物,我只不過是景教裡一名尋常的教徒,貴司家裡的婢女罷了。雍爺就算要教訓我,那也肯定是我的不對,是我要和雍爺道歉纔是。”
雍和道:“你這是什麼話,人活在世上,原本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讀過《尊經》麼?”
烏香點了點頭,道:“讀過的,我認識字。”話音怯怯,卻有一絲淡淡的驕傲。
雍和道:“景教中人都有《尊經》麼?”
烏香搖頭道:“一部《尊經》若是刻成小字,尚有九冊之多,這些小字《尊經》是我們這些年紀又輕,資歷又低的人瞧的。
“尋常字體刻成的《尊經》,多半有十幾冊。這就不是尋常的教衆能用起的了,多半是貴司,法司們查看的。我還算是蒙李貴司恩典,賞了我一本尊經,不過像張三大哥,來福大爺他們,儘管入教二十幾年,還是沒有資格得到《尊經》。
“我們這些尋常普通的教衆要看經的話,就去找我們的牧司或是教師,讓他們翻開教導。我們南方的好多教徒,都是不識字的鄉農,就算給他翻開尊經,他也是看不懂的。我們南宗在鄉下村落中傳教,每百人就必有一名教師,都是在教中多年的識字教徒擔任。”
雍和笑道:“那就是了啊,這世界上的人人,不管他是皇帝也好,農夫也好,財主也好,乞丐也好,都不過是天主的子女罷了,大家原都是一樣的。經上不是說了嗎,**的人徒得資財,總有一天,必要叫那尊高的降爲卑,叫他卑下的升爲高。大家不論地位高低,都是天父雅威的子女,那裡還有什麼高高低低的區別呢?”
烏香道:“說是這樣說,可是就是有人一輩子都叱詫風雲,享受盡了榮華富貴。有的人生活淒涼悲苦,沿街乞討尚不能果腹。我看呢,人的一輩子是吃苦還是享福,都是上天指定了的。”
雍和道:“天命雖高高在上,但是人畢竟還是有懶惰勤奮之別啊,你要是自己自暴自棄,總是想着自己命苦,不去好好勞作,那麼這一輩子豈不就都這樣過去了嗎?他就算家財萬貫,可是不好好持家,千金終有散盡之日。”
烏香低聲道:“雍爺講的真好。”
雍和微微一笑,一本《尊經》,他不過粗粗翻閱一遍,剛纔所說道理,不過是民國以來“平等自由”的泛泛空談而已,不僅是他,就連王巋鬆那等青幫頭子,都能說上一兩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