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南下的鳥兒可能沒有想到,平素裡溫柔清麗的南方也能這般寒冷肅殺。在江浙剛一停留,大雪一至,又往南飛。
李寧坐在油璧大車裡,掀開窗簾,手肘抵住窗子,呆呆地看着天空匆忙南翔的飛鳥。
在山下等到第二天的時候,老煤頭忽然帶了那名美麗女子下了山來,李貞卿問起雍和蹤跡,老煤頭只說不知,說雍爺被一黑衣人擄掠去了。李氏父子面面相覷,心裡都是疑惑驚訝,不知那黑衣人是誰,雍和現在給他擄去,也不知福禍生死。
李貞卿終於忍不住問起那女子身份,那女子居然說,她是雍和的妻子。衆人都吃了一驚。李寧尤其驚訝,鼻中酸楚,暗想:“他什麼時候有妻子了?”
衆人無奈,只好啓程上路。李貞卿雖不盡信,卻也命老煤頭帶着那女子回到福州,安排妥當。
李寧剛醒來的時候,看到父兄在旁,心中確實高興,最記掛最想見的,卻是雍和,聽說雍和竟然被金翎寨的響馬擄走,大吃一驚,十分擔憂,連老父終於得救這種大喜事都抵過了。
如果父親沒給鐵央典革除出教,區區金翎寨哪裡會放在眼裡,只需亮出景教南宗貴司的名頭,諒那些小小響馬也不敢扣留雍和,恭恭敬敬送還下山來。
大家此行是在逃命,不敢入住逆旅,餐風露宿,白天吃乾糧喝白水,晚上就睡在車中路上。李寧大傷未愈,發着高燒,那裡能吃得下這乾巴巴的麪餅、清寡寡的白水?一連兩天,水米未進。
這天上午,衆人已經過了金華府,天空羣鳥南飛,飛得極是低沉,想必快要下雪。
忽聽馬蹄繁急,一騎從前迎來,只聽管家武士歡聲道:“是雍爺!是雍爺!”
李寧心中一喜,只聽父親聲音道:“尊……雍爺!是你!屬下……屬下有罪,沒能護好您的安全。”
李靖道:“雍爺,您怎麼找到我們的?這可真是……可真是逢凶化吉,雍爺果然是大貴人啊!”
李寧掀開窗簾,匆匆一瞥,果見一個藍衫人躍下馬背,正和父親哥哥說話,身材高大,濃眉高鼻,不是雍和是誰?心中暗喜,放下窗簾,臉上忍不住笑了起來,忽轉念想起:“那個姓雲的女人說,說她是那人的妻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心中惴惴,好生不安。
雍和跳下馬來,朝李氏父子二人拱了拱手。聽二人問起他這幾天的去向經歷,卻微笑不說。
古青蝶送雍和出了杭州,買了一匹馬,給他指了道路,說騎馬直行,一定能和李貞卿等相遇,並一再囑咐自己,不要透露她的蹤跡。雍和只騎了半天,就已經遙遙看到馬隊,心裡大喜,打馬趕上。
李貞卿父子二人這一喜非同尋常,見他不肯吐露前幾日蹤跡,也不敢再問,給雍和請了安,吩咐馬隊前行。
約莫走到正午,忽聽砰砰聲響,李寧從睡中驚醒,還不知發生何事。
過了一會兒,卻聽一名武士走到車前道:“柳媽,雍爺爲小姐打了一隻大雁,咱們在前面小廟裡停歇一忽兒,你把這隻大雁洗剝了,爲小姐熬一鍋湯。”
柳媽喏喏連聲,等武士去了,朝李寧道:“那位雍爺可真是有心,這時候卻曉得爲你打雁子熬肉湯。”忽然笑道:“也不枉你做夢的時候喊人家的名字。”
李寧大羞,問道:“什麼我喊人家的名字?”
柳媽笑道:“我本不知道這位雍爺的名字,這不是每天和你睡,這才聽到你夜裡做夢,總是說‘雍和、雍和’的,這才知道那位大爺大名叫做‘雍和’。”
李寧忽然肅容道:“他的名字,也容得你連名帶姓的的直呼麼?”柳媽連連賠笑。
到了小廟裡,衆人移到小廟中小坐。衆武士守在門外。
雍和故意和李寧坐的極遠,給她留下一個寬厚的脊背。
少頃雁毛拔盡,在地上聚成一堆。
李寧百無聊賴地把玩一根漂亮的雁羽,一雙大眼卻偷瞧雍和端坐的背影,每瞧一次,脣邊的笑容就多加一分。
不多時雁肉湯熬好,柳媽先給李寧乘了一碗,又乘了一碗給李貞卿。
李貞卿卻怎麼也不敢收,示意柳媽遞給雍和。
雍和接過雁湯,李貞卿父子這纔敢一人接了一碗雁湯。
雍和喝完了湯,出了門來。
衆武士見他出來,齊聲道:“雍爺!”雍和笑道:“大夥兒好啊,辛苦啦,一會兒都去喝點兒雁湯。天氣這麼冷,喝些肉湯暖暖肚子也好。”衆武士身擔看護職責,雖聞着身後雁湯味道,早已是饞蟲大動,沒有李貞卿命令,誰也不敢轉頭朝小廟之中瞧上一眼。這會兒聽見雍和這麼說,都是大喜,見他喜笑顏開,沒有一點架子,對他親近之心多了一分,畏懼之情減少一點兒。
忽聽一名武士喝道:“柳成公,你去瞧瞧,那是什麼人!”雍和微微一怔,不知情況,卻見那名叫柳成公的武士拔出長劍,衝着路邊一蓬枯草喝道:“喂!喂!你出來,幹什麼的?”方纔那名命令柳成公的武士看起來年紀稍長,約莫三十出頭年紀,頜下已有了鬍鬚,他瞧了瞧那蓬枯草,輕聲道:“雍爺,情況有異,您還是回廟去吧。”
卻聽那枯草自後一個影子微微晃動,一個年邁的聲音道:“哎呦,哎呦,怎麼啦,小老頭我不能坐在路邊休憩麼?真是不講理。”枯草後走出一個灰衣老者,鬚髮花白,左臂挎着一隻大大的竹籃。
柳成公微微一愣,見對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者,收起長劍,回頭道:“張成化,是個老頭兒。”方纔那名武士張成化點了點頭,擺了擺手,叫柳成公回來。
那老者走動衆武士身前,問道:“各位……可要一些菸葉兒剃刀的玩意兒麼?”緩緩掀開籃子,籃子裡放着些剃刀、菸斗、琉璃鼻菸壺之類的小玩意兒。
張成化擺了擺手,不耐道:“你去吧,我們不要。”
廟內李靖忽然道:“是什麼人啊?”
那老者仍是面無表情,但聽到李靖說話,眼中忽然閃爍出一絲奇異的神色。
張成化道:“是個買貨的老者。”李靖嗯了一聲,不在說話。
李寧忽道:“喂,你有針線賣麼?”那老者嗯了一聲,緩緩走進小廟,走到李寧身邊,低聲道:“這位小姐要針線麼?”李寧這時候已經恢復了女兒家打扮,是以那老者稱呼她爲“小姐”。
李寧低頭在他竹籃裡翻了幾下,忽的瞥見一隻藍布包裹的長條物事,哎呦一聲,擡起頭來,眼中閃爍詫異神色,道:“你怎麼有……你是……”那老者皺眉搖了搖頭,低聲道:“小姐要什麼針線?”顫顫巍巍取出一包鋼針,幾捆綵線,道:“你瞧瞧合適麼?”
李寧朝李靖看了一眼,低聲道:“你能不能不要走?我哥哥這幾天心神不寧,很是傷心。”她這句話聲音壓的極低,除了那老者,誰也沒有聽見,雍和離她較遠,見她嘴脣微動,似乎和那老者說什麼悄悄話,心下頗奇。
那老者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你替我好好照顧他,讓他不要這麼傷心。我就是……就是來瞧瞧他,瞧他最後一眼。”
李寧道:“你要去哪裡?回朝鮮麼?”
那老者搖頭,道:“我要去南京,辦一件事情。”
李寧道:“我不要你走,二哥也捨不得你走。你不要走好不好?”
那老者嘆了口氣,低聲道:“不成的。你不曉得朝鮮地母堂的厲害。我這就走啦。你好好兒的,叫他……叫他也好好兒的。”站起身來,接過柳媽遞來的幾枚銅板,朝李寧拱了拱手,緩緩走出門去,走到雍和身邊兒時,朝他點了點頭,道:“你要剃刀麼?我瞧公子鬍子長啦。”
雍和知道他是古青蝶,方纔一見她出現,已經皺起眉頭,道:“你這剃刀怎麼賣?”
那老者走近幾步,從竹籃裡拿出一個木盒,打開來,裡面是一把精緻的金色剃刀,低聲道:“雍公子,你身中兩種劇毒,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