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雍和爽朗地一笑,用日語回答。
李太歌瞅見事情不對,吐吐舌頭,慢慢退回草垛上坐下。
雍和轉身走到那兩個日本兵身邊:“小倉君,阪本君,日安。”臉上依然帶着從容不迫的笑容。
小倉點了點頭,淡淡地回了一句:“日安。”跟着左手下垂,摸了摸腰間的手槍套,“剛纔我怎麼聽見你和這傢伙說中國話?”
“什麼?中國話?你是說……”雍和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不知道是吧?枯木我可是帝都大學漢文系的學生哦。我奉了紫田少佐的命令,特來訊問犯人的。”
“是麼?”阪本眯着眼睛說,“我怎麼記得你英文很好呢?是英文專業吧?”
“哦,都會一點。都會一點。說的都不怎麼好,慚愧慚愧。”雍和曬然一笑,跟着伸手入懷。
小倉阪本兩人神情戒備,同時退後一步。
雍和笑道:“怎麼了?”露出潔白的牙齒,手拿出來,捏着一盒紙菸,彈彈煙盒,跳出兩支:“來來,抽菸……”
小倉和阪本對視一眼,還是都伸手接煙,放在鼻端嗅了嗅,擡起眼睛來不忘打量有點可疑的枯木君。
從三個月前,部隊裡的許多十分機密的情報外泄之後,上海駐軍的高級將領們就已經懷疑出了內鬼,部隊裡混進了中國人的特務。時間一長,部隊裡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已經有十幾個可疑的傢伙接受過特高科的調查了。
可是調查的結果讓人失望,陰險狡詐無恥之極的支那狐狸依舊詭秘地藏在部隊裡面。
要說枯木君麼……
從履歷來看,這傢伙簡直就是天之驕子。
帝大的畢業生,名門之後,剛一入伍,就被紫田少佐任命爲自己的高級秘書官。不用參加每天要了老命的操練和巡哨,還能跟高級將領們出現在各種各樣的高端場所。同期遠征的新兵,都對這傢伙嫉妒不已。
小倉說:“哎呦,不錯哦,抽這麼好的煙。果然是紫田少佐的紅人。”
阪本道:“理所當然呢,人家可是帝國大學的高材生。”
雍和哼哼賠笑,掏出一個軍用打火機,爲兩人點着煙,跟着自己也點燃一支,叼在嘴上,透過濃濃的煙霧,似乎滿不在乎地問道:“怎麼?你們二位出來巡邏嗎?可是辛苦?”
“沒什麼……沒什麼!”兩人完全放鬆了警惕,哈哈笑着。
驀地,雍和身子彎下,像是給兩人鞠躬。
小倉哈哈笑道:“枯木君……你這是……不必多禮……”
話還沒有說完,一道完美的弧形銀光向上飄來,小倉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的喉頭已是一涼,眼前的枯木君的臉上和氣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寒冰一般的冷酷。
小倉忍不住咳嗽一聲,跟着,嫣紅的鮮血呈扇形爆射而出!
雍和身子下蹲,避開了散射的血珠,再站起時,已經繞到小倉身後,手中的匕首猛然刺出,扎中小倉背心,跟着拔出,身形再次迅捷無倫地晃開。血液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匯成一注,水龍頭一般向外噴射。
這一下突如其來,阪本含在嘴裡的一口煙還沒有吐完,站在前面的小倉已經歪歪斜斜地倒下。
眼見寒光又朝自己眉心射來,情急之下,下意識地用步槍格擋,叮的一聲,打開寒光,跟着退開幾步,直到後背靠上房間另一邊的鐵籠,這才停下,瞪大眼睛,看着地下不住抽搐的小倉,腦子裡一團亂麻,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嘶啞地吼道:“枯木,你瘋了麼?這是……這是幹什麼!舉起手來!”舉起步槍,上膛,槍口對準雍和。
雍和冷冷地看着他,慢慢舉起手來。阪本這纔看到,枯木君的手裡,居然握着一柄指頭般纖細短小的匕首。
雍和將匕首丟在地下,刃口朝下,嗤的一聲響,刀鋒居然插進了水泥地裡。
情況正在變糟。
他原本的打算是,連續地幾下致命刀,無聲而迅捷地殺了這兩個日本兵,對於近戰斃敵,他畢竟還是信心滿滿。
但是棋差一招,自己現在反而陷入被動之中:阪本可能開槍將他擊斃,也可能大聲求援,招引更多的士兵來到這裡。
所幸阪本沒有叫喊出聲,囚室裡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倒下欲死、不斷掙扎的小倉喉嚨裡發出無意識的咯咯聲音。
阪本大口喘粗氣,舉着步槍的雙手不住顫抖。他很想扣下扳機,但是雍和臉上的那副極端冷靜的神情,讓他根本沒有勇氣開槍。
人在將死之時,臉上表現出來的,應該是怎樣一副神情?
在被徵入伍之前,阪本尚在舟虛塾唸書,是個普普通通地高中生,極端厭煩每天苛刻的軍事化體育課,唯一的志向,就是畢業之後繼承家裡已經延續七代的吳服店,向早逝的父親那樣,做一個窩窩囊囊卻又快快樂樂的裁縫。
戰爭開始之後,各式各樣激動人心的宣傳鋪天蓋地而來。
讓阪本弄不明白的是,祖國協助亞洲雄起的偉大計劃,居然是要以殖民中國爲首要步驟。
阪本縱然有十分的不願意,也只好棄筆從戎,嫺於針線剪刀的雙手操起了步槍刺刀。
作爲戰爭後期輸送過來的新兵,他直接作爲駐兵隨部駐紮在上海。
老兵們都瞧不起這些一槍沒開的新兵,沒有殺過一個支那人,居然敢自稱是天皇的武士!特別是阪本,他文弱的體制和懦弱的性格,更加讓老兵們討厭:一個縫衣服的男人,居然也敢出國征戰!
聽老兵們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們是如何在戰場上將子彈送進支那人的胸膛的時候,聽他們說曾在南京——支那人的首都——連續剖開七個孕婦的肚皮的時候,阪本總是懷着一種厭惡又欽羨的心情。
漸漸地,他渴望與那些愚蠢下賤的支那豬們在戰場相遇,然後用飽蘸這高貴武士精神的子彈,爆開那些支那人骯髒的頭顱,讓它綻放出骯髒的煙花。
可是,當他現在端着槍面對着雍和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連扣動扳機的力氣都沒有。
這個支那人爲什麼不害怕?爲什麼不像那些老兵說的那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饒?他顯然只能舉手受死,但是他臉上的神情爲什麼那麼平靜,那麼……驕傲?
阪本大口喘氣,黃豆大的汗珠流下面頰。
驀然!
雍和身子向下急蹲,阪本大吃一驚,手指下意識地扣動扳機,子彈疾射飛出,卻正好擦着他的箭頭飛過,鑲嵌進黑磚牆壁之上,牆壁上頓時出現一圈皸裂紋路。
噌!雍和順手拔起插在地下的那柄狹窄匕首,同時大腿肌肉爆發出足以逆重力的力量,身子快如閃電朝前撲出去!
唔!阪本捂着喉嚨,眼睛瞪大,難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喉頭的那柄匕首,他艱難地將視線上移,看到一雙冷酷至極的眼神。
“我是……我是中國人,去死吧,罪人!”
阪本似乎聽到自己喉嚨裡咕嚕嚕作響,跟着無盡的黑暗就將自己完全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