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當夜躺在牀上,全身疼痛,那裡能睡得着覺?卻又不敢輾轉反側,身子只要一動,立即疼得死去活來。
折騰了半夜,迷迷糊糊就要睡着,忽聽耳旁“咕嚕咕嚕”聲響,睜眼一看,只見一綠一藍兩隻銅鈴眼出現在自己面前,一個黝黑柔軟的東西貼到自己脖子上,卻是黑衣宦官。
它見雍和醒來,輕輕一聲低叫,伏在雍和枕邊,將身子緊緊貼住雍和臉頰,溼噠噠的鼻子微微抽動,聞着雍和枕頭邊兒的包袱。那包袱中放着哥舒輕侯給了自己的十四冊《尊經》。
雍和忍不住伸手撫摸它柔軟光滑的毛髮,心想:“這包袱上殘留了主人的味道。它晚上睡不着,就來找我來啦。”想起哥舒輕侯已經自·焚而死,居然頗爲這貓兒難過:“你的主人現在已經死了,怕是你以後都見不到啦!”努力忍住身上疼痛,翻了個身,伸手輕輕攬住貓兒,聽它細微輕柔的規律呼吸,不多時,便已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咔咔一聲輕響,雍和睜眼一瞧,昏暗燈光之下,那毳衣女子居然去而復返,站在雍和牀頭,手中握着一柄亮晃晃的匕首。
雍和大吃一驚,哎呦一聲,喝道:“是你來啦!”
那女子此時收去面巾,露出真容,只見她皮膚上佈滿凹凸不平的小坑小痘兒,歪鼻子,嘴上生滿爛瘡,流出粘稠惡臭的黃水,端的醜陋無比。
那女子冷笑一聲,尖聲道:“我說過我還回來,這可不是來了麼!”提起匕首,匕首尖端向下,對準雍和眉心,用力刺下,雍和躲閃不及,“嗤”的一聲輕響,匕首刺穿他的頭骨。
雍和心中又是驚懼,又是絕望,驚恐絕望之中,還有一絲莫名其妙之感:“爲什麼我還不死?她刀子刺進我頭裡,爲什麼我竟然感覺不到疼痛?”不僅感覺不到疼痛,反而覺得瘙·癢·酥·麻,甚是舒適,心中奇怪,回過神來,恍然之間天光大亮,眼前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眼前不住晃動,那東西竟是活的,伸出前腿,不住在雍和額頭按壓,原來竟是黑衣宦官。
貓兒的爪子上生有厚而柔軟的肉團,輕輕在雍和額頭撫弄,當然十分舒服。
雍和大出了一口長氣,原來方纔之事,竟是個夢。
他抱開黑衣宦官,坐起身來,身上大汗淋漓, 汗水尤其腥臭,原來適才夢中所聞到的臭味,就是來源於此。下得牀來,先拿起夜壺,撒了酣暢淋漓長長一泡尿,尿液也是十分腥臭沖鼻,微微泛黑。
桂公公說的果然不錯,髮簪上的毒藥雖遍流全身血管,但一夜睡起,出汗小解之後,血管皮膚疼痛異狀盡數消散,只是臉上給那女人踢傷,仍是疼痛無比。
暗罵一句,喚來店小二打來熱水洗臉。
用過茶後,將黑衣宦官抱在膝上,逗它玩耍。
黑衣宦官似乎沒什麼興頭,耷拉着眼皮,無精打采,對雍和的撩撥理都不理。雍和逗了它一陣兒,甚覺無趣,放下它來。
貓兒跳上牀去,伏在包袱上打盹兒。
雍和罵道:“懶貓兒,沒出息。你當我樂意逗你玩兒麼?不識好歹。”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強烈的白光頓時灑進房中。
此時雪已停了,日頭猶自被薄雲遮掩,陽光冷淡。
放眼望去,天下大白,仿若一張白色厚毯覆蓋大地,樹梢瓦頂,進處道路,遠處田野,俱是銀白,在微弱的日光下,閃爍着晶瑩點閃的奇妙光芒。
雍和走到桌邊,拿起一枚筷子,回到窗前扔了下去,那筷子無聲墜下,插入雪中,直沒入頂,平整光滑的雪地上只留一個小洞。積雪居然厚過半尺,昨夜這場大雪,在江南這溫柔鄉,確實百年一遇。
積雪深厚,顯然不宜遠行,須得在杭州停留幾日,等的積雪消化。南方溫暖,縱然下了大雪,地下積雪不久便消。
忽聽小否聲音在門外道:“巋鬆,你在麼?”
雍和脣邊忍不住露出微笑,心中愉悅輕鬆之感油然而生,打開了門,小否眉開眼笑,小臉兒紅撲撲的,呵出一口白氣,笑說:“你瞧這白氣,好不好玩兒?”獻寶似的連呵出幾口白氣,小手拉着雍和袖子,叫他快看。
雍和瞧她天真可愛的模樣,心中着實歡喜,也呼出一口白氣,和小否呼處的白氣匯到一處。
小否道:“咱們出去玩兒好不好啊?”
雍和頗是猶豫,想起昨夜那女子威脅自己一定會再來尋仇,眼下最安全之處,還是待在武功高強的桂公公身邊。可是眼見小否熱盼的目光,不忍拂她之意,笑說:“好啊,咱們出去丟雪球,堆雪人。”
小否喜道:“好!咱們就去丟雪球、堆雪人!”頓了一頓,又問:“什麼是雪球、雪人。”
雍和啞然失笑,道:“你連雪球雪人都沒玩過麼?”話一出口,便想起小否從剛記事起,就與哥舒輕侯住在福建,福建是中國極南之地,靠近大海,常年氣候溼潤溫暖,哪裡有過這等雪景?笑道:“你不知道雪人、雪球是什麼,那你高興什麼?”
小否笑了一笑,雙頰漩出酒窩,說:“我聽你說的高興,想必十分好玩。”
雍和笑道:“我騙你的,雪人雪球一點兒都不好玩兒。”
小否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會騙我的。”
雍和聞言微笑,取了幾塊碎銀子,帶上了門,出得院來。
小否從沒見過下雪,驀然見到滿眼銀白雪景,彷彿到了仙境一般,腳踏積雪,吱吱作響,頗感新奇,咯咯連笑,俯下身子,捧起一團雪,朝天揮灑,笑道:“你瞧你瞧,又下雪了,好玩兒不?”
她走到一株黑鐵也似的粗矮梅樹之前,只見一朵朵的紅色梅花上積了指甲蓋兒大小的雪花,伸出紅嫩的舌頭,舐了舐一朵花瓣上的雪花,笑道:“好冰!”張開小口,咬下一朵梅花,連雪花一同含在口裡,閉上眼睛,嘴邊露出微笑。
雍和心中不由一顫,走到她身邊,輕聲道:“雪梅花好吃麼?”
小否仍是閉着眼睛,笑着點了點頭,忽然睜開了眼,笑道:“你餓不餓?我有點餓了。”
雍和啞然失笑,道:“我帶你去吃餛飩,好不好啊。”小否點了點頭,將手遞給雍和。
雍和微微一愣,望着她純潔無垢的笑臉,心道:“再過些日子,我們去了北京,你就要到皇宮去做你金枝玉葉的公主去啦,我不過是混江湖的一個小流氓,怎麼能牽你的手?”微笑搖頭,推開了她伸過來的手。
小否皺眉道:“怎麼啦?”
雍和道:“女孩子的手,只能讓她的情郎來握,我又……”心中忽然泛起難以言喻的酸澀滋味,後面的半句話,再也說不出口。
小否睜起一對大眼,問道:“什麼叫情郎?”
雍和見她問得天真,忍不住笑道:“情郎就是你以後的丈夫。”
小否哦了一聲,臉上一紅,神情忽然變得十分扭捏,低聲道:“我可不懂,丈夫就是丈夫,爲什麼以前就是情郎,以後就是丈夫了?”
雍和想了一想,道:“丈夫是和你結婚的男人,而情郎……情郎就是你喜歡的人。你喜歡那個人,只想每天都和他呆在一處,一刻不見,心中就慌。你如此喜歡他,恨不得一生一世都要和他在一起,他也是這般喜歡你。兩個人都是一般的心思,這纔會和他結婚,結婚之後,他就成了你的丈夫,你們就能一生一世呆在一起,每天價相見。”
小否沉吟一聲,緩緩道:“那麼我要你做我的情郎。”
雍和嚇了一跳,隨即想起她智力不過八九十來歲的孩童,想必不知情愛真義,笑道:“我可不能做你的情郎。”
小否認真道:“爲什麼不能?我不見你,就想念你得很,只想去找你。和你永遠呆在一起麼……那不是挺好的麼?我真想和你天天呆在一起。我想……我想和你結婚,我想讓你做我的情郎,跟着……跟着以後做我的丈夫。”臉上一紅,眼睛卻仍是直直瞧着雍和的眼睛。
雍和聽了她這一番陳情,又是驚訝,又是尷尬,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成的,我做不成你的情郎,更做不成你的丈夫。”心道:“我已經有妻子了,唉,也不知道雲靈素現在怎麼樣了?”
小否急道:“那又是爲什麼?”
雍和道:“其中的原因,我說了,你不懂的。”
小否點頭道:“嗯,我腦袋不好,糊塗的很。這其中的緣由,也許我真的不懂。”
雍和道:“走吧,我請你去吃餛飩。”
小否悶悶嗯了一聲,臉上不樂。雍和嘆了口氣,轉身先走。
走了幾步,忽聽身後吱吱踏雪,小否跟了上來,跟着一隻柔軟溫暖的小手塞到自己手中,不等他屈指握住,已先緊緊的握住他四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