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衆人都是一驚。
錢謙益瞪大眼睛,顫聲道:“你說什麼?”半杯茶灑在衣上,也是渾然不覺。李貞卿皺眉沉吟不語,李清扶住父親椅子的靠背,似乎站立不穩,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李靖也是臉色凝重,倒是雍和顯得像個局外人一般,瞧着這人慌張的神色,頗有不知所謂之感。
在他的觀念裡,李自成日後攻打北京,泯滅明朝,那是理所當然的歷史事實,根本不需這麼驚訝。
那麗人道:“老錢,這是今天剛發的邸報,你瞧一瞧。”將手上摺子遞給錢謙益。
錢謙益接過來一瞧,臉上大變,一語不發,將邸報遞給李貞卿。李貞卿展在手裡細看,身後的李清李靖也湊過去細瞧。
李清顫聲道:“正月初八……那不是大前天麼?今天已經是正月十二,不知道這賊人……這賊人打到哪裡啦。這可……這可怎麼辦?”
李貞卿臉色陰沉,仍是不發一言,將邸報摺好,遞給那麗人。
衆人一時無話,偌大廳堂,陷入極其詭異的沉默之中。
忽聽錢謙益啞聲道:“如是,如是……李自成……總不會……總不會真的打到北京吧,我明天子手下百萬雄師,能……能拒得了這賊子吧?”那麗人嘆了口氣,並不作答。原來那麗人名叫“如是”,姓柳,全名便是“柳如是”了。
雍和皺眉心道:“柳如是?柳如是?我在哪裡聽過這名頭?”
李貞卿轉頭向雍和道:“那天……那天雍爺說,李自成不成氣候,可是……可是真的?”
此言一出,衆人都是一愣,均轉頭瞧着雍和。
自崇禎九年起,老闖王死後,李自成的名頭漸漸響了起來,十幾年間,他的盛名漸赫,頗有和朱明瓜分中原之勢,已非張獻忠、搖黃十三家之流可比。早先定都湖北襄陽,立旗稱王,不到半個月前,又登極稱帝,建立西京,國號大順,集結百萬大軍,甚是浩大。李貞卿等歲口頭蔑稱其爲“李賊”,“僞君”,不過錢謙益是何等聰明人物,審時度勢,也覺明朝氣數將盡,明失其鹿,大順得之,也不是沒有可能。忽聽李貞卿這麼說,心裡又是詫異,又是歡喜,將信將疑道:“還想請教雍小弟。”
雍和甚是尷尬,道:“李自成雖然現在厲害,可是……可是再過些時候,總……總會敗下陣來。他定都陝西,陝西離北京,不過幾步路程,他傾盡全力的攻打,哪裡有打不下來的道理?”
錢謙益驚道:“你是說……他……他會打下北京來?”
雍和點了點頭,續道:“不過,他攻打下北京之後,只不過是在原本並不大的大順朝版圖上多填了一塊兒地而已,此時的北京,江南大部,還是明朝故土。李自成來到北京,其實是拿了一個燙手山芋,丟有丟不得,吃又吃不下。”
錢謙益道:“何出此言?”將茶碗慢慢放下,細聽下文。
雍和道:“關外滿人,一直對中原沃土虎視眈眈,本來女真臣屬大明,後來立國建元,先立國號爲金,後改國號爲清,儼然與大明平起平坐。”
錢謙益道:“不錯。以前清主給我大明皇帝遞書,還是用的臣屬稱號,後來寫信的時候,直稱我大明天子爲‘爾國皇帝’自稱‘我國皇帝’。”
雍和點點頭,續道:“大明江山動盪,滿清看在眼裡,怎會不心動?好比一戶人家內訌,弟弟打哥哥,姑姑罵嫂嫂,一定要鬧着分家,旁人盜賊看在眼裡,也想趁着這戶人家分家鬧事兒之間,順手牽羊,偷搶一些東西。”
雍和這段比喻說的通俗無比,錢謙益衆人聽得連連點頭。明朝國內動盪,急劇衰微,清廷看在眼裡,如何沒有問鼎中原的野心?皇太極去世前不久,對身後天下大事便已有分教,曾說:“以朕度之,明有必亡之兆。何以言之?彼流寇內訌,土賊蜂起,攻城略地,不可遏制。”又說明朝軍備飛馳,武裝空虛,看起老大帝國,實在不堪一擊。
雍和道:“滿人驍勇善戰,一見李自成打下了北京,立刻也來分一杯羹。兩家相鬥,李自成入京人馬畢竟比不上滿人傾國而來的大軍,哪有不敗之理?”
其實雍和論見識氣度,哪裡比的上錢謙益李貞卿等人?他對局勢的推測,不過是作爲一個民國時代人的後知後覺而已,所說全部,不過是熟知歷史史實之後逆向推理而已。但在錢謙益等人聽來,卻似乎句句在理。
錢謙益顫聲道:“這麼說……這麼說,北京終究還是會淪入敵手?”
雍和不便再多說歷史,道:“明朝還有半壁江山,北京朝廷大可移都南京,此後和賊人韃虜隔江對峙,也好過偌大帝國,山河破碎。”這句話裡,幾乎有一半兒是在安慰了。
錢謙益驀地喜道:“你也說移都之計甚妙?你也說移都之計甚妙?哈哈,哈哈。如是,聽見了麼?” 柳如是點頭微笑,朝雍和屈膝爲禮。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遷不遷都,都是一樣,南京北京,大順軍隊一樣能勢如破竹。喂,那個姓雍的,你剛剛說我們大順皇帝的壞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聲音從房樑上傳來。
衆人都是一驚,李靖喝道:“何方鼠輩!”從懷中摸出一粒暗青子,揮手擲出,朝房樑射去。那女人膩聲哎呦一聲,咯咯嬌笑聲中,房樑上拂出一道雪白的布帶,裹住那枚暗青子。暗青子餘勢不衰,布帶順勢逗着暗青子轉個圈兒,勁風響動之處,已朝雍和射來。
李靖大驚,踏前一步,揮劍格開。
柳如是皺眉道:“雪絨兒,你來做什麼?”只聽喵嗚一聲叫,一隻雪白的波斯貓兒從堂外一溜煙跑了進來,擡頭望着高高的寬大房樑。
衆人都是望着房樑,忽見一道白光閃動,白色布帶纏住房樑,一個白衣女子向後躍出,手中抓着布帶,盪鞦韆也似盪到門口,衣帶飄飄飛了前來,鬆開布帶,落在地上。
這女子正是雪絨兒。
雪絨兒媚聲笑道:“姐姐,我來瞧瞧你,不成麼?”
柳如是怒道:“你既然已經入了北宗,又爲李自成那賊人賣命效勞,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妹妹。咱們結義姐妹的情分,早就斷絕啦。”
雪絨兒俯身將貓兒抱起,笑道:“南宗北宗,不都是景教弟子麼?李貴司,你說是麼?”
李貞卿淡淡道:“不錯,南宗北宗,都是景教弟子。”
雪絨兒笑着續道:“我追隨大順皇帝不假,可又犯了什麼事兒讓姐姐你生氣啦?大順皇帝出生貧苦,愛民如子,是個大大的好皇帝,又怎麼是賊人了?柳如是怒道:“犯上作亂,不是賊人是什麼?”
錢謙益笑道:“雪姑娘,你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雪絨兒笑道:“見教是沒有的,只不過爲了一件小事兒來了南京,想起我姐姐啦,要來看看她。但我姐姐討厭我的很,我不敢從大門兒直進,只好藏在房樑上,遠遠地瞧她一眼,也就是啦。”
柳如是怒道:“北宗人都這般喜歡做樑上君子。你當年爲了哥舒輕侯那傢伙,自願脫離南宗,加入北宗,咱們倆沒有瓜葛啦。”
雪絨兒微微一笑,撫摸粉獅子的腦袋,不再說話。 忽然眼睛一轉,瞧着錢謙益道:“老錢,我有一件大功勞給你,你做不做?”錢謙益微笑道:“什麼樣的大功勞?”
雪絨兒道:“現在,大順皇帝攻打北京。他老人家座下沒有什麼有名氣的讀書人,你爲他寫一份討伐明朝皇帝的檄文,可不就發了利市了麼,以後歸順大順,可不是風生水起麼?”
錢謙益微微一驚,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