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闆嘿嘿一笑,露出烏黑的牙齒,本來就不太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摸了摸左手大拇哥兒上套的那隻白玉戒指,笑道:“看來雲老兄沒和你說啊!”
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荷包,一張折成方塊的白紙,將那張紙攤開託在手中,跟着將荷包中的細碎物事傾倒在紙上,那物事光潔柔潤,似乎是幾片碎玉。
梅老闆道:“這塊玉璞,本來價值一千兩官銀,我委託雲老師碾成一塊玉佩,要送給朝廷裡的一位好朋友。可是雲老師一個不小心,就將這塊玉璞毀了,碎成這樣三塊小玉。”
佘翠翠瞥了一眼梅老闆掌心紙上的三塊青玉,道:“這三塊小玉各自還能琢成佩器,也沒有毀的多麼厲害。”話雖如此,但是語調已變得有些沒有底氣。
梅老闆打個哈哈,道:“不愧是雲老兄的老婆,識玉辨器的本領,比我這做了二三十年玉器生意的老江湖還好。確實,這三塊小玉還能各自琢器,可惜,每塊玉成器之後,最多能賣一二百兩官銀,碎了的三塊玉,頂多能賣的三四百兩銀子。”
佘翠翠臉色大變,眼神捉摸不定。
一塊玉璞就價值一千兩,那麼琢成美器之後,至少能翻數倍,碾成的玉佩,沒有三千兩,也有兩千五百兩。如今玉碎之後,留下來的三塊小玉所值加和,也不過是原先玉佩的零頭。
梅老闆眯着眼睛,眼珠迸射出精光,死死盯住佘翠翠變幻不定的眼睛。
雍和聽到這裡,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胸口。
佘翠翠臉色漸漸變得鐵青,她知道這梅老闆雖然好色猥瑣,但是山西人做生意一直頗具道義,梅老闆也早就有了幾十萬白銀的家底,不會平白無故地詐唬自己,要着區區三千兩銀子。而且兩年前梅老闆就回到山西老家,也沒有提及此事,這時候忽然找上門來,舊事重提,一時之間,想不透他的用意。
忽見梅老闆一雙小眼不住往雲氏那兒偷瞥,驀地恍然大悟,心裡已經有了底兒。
兩年之前,丈夫還在世的時候,梅老闆曾不止一次和他說過自己身處異鄉貿易,頗覺孤單,希望能將雲氏嫁給他做第四房小妾。
雲玉師碾玉手法頗高,在福州城中也算有頭臉,而且畢竟有些家底,只想這一個女兒嫁個普通老實的年輕人,不想她去給人做小,於是屢次拒絕。
梅老闆雖然身價顯赫,但是在異鄉之中,總不好用強,只好作罷。
兩年前雲玉師病故之前,將女兒許給了鄰村牧裡鄭澤河,梅老闆心願已死,又正好老家有事兒,便關了福州的玉鋪,回到山西。
想不到兩年過去,這廝居然色心不改,又不知在哪裡聽到雲氏新寡的消息,竟然又回到福建來,拿着這三塊碎玉,假惺惺地和自己算賬。
想明白此節,心下略寬,笑道:“梅老闆大人大量,咱們小戶人家,也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來賠給你啊。”如果雲氏嫁給這富甲一方的老闆,自己以後的日子,可也不用愁了。一念及此,打定主意,說什麼,也要講雲氏這賠錢貨、小賤人嫁出去給這山西富豪纔是。
梅老闆果然笑道:“不着急,不着急,我也知道你一時之間也籌不出這許多錢來。”
佘翠翠道:“不是一時之間籌不出,是我一輩子都籌不出來。”
見梅老闆又朝雲氏瞧了一眼,道:“你說,這可怎麼辦纔好?要不然,要不然把我賣給你好啦!”說完銀鈴般媚笑。
梅老闆笑道:“把你賣給我?我要你做什麼?”小眼睛瞧了瞧佘翠翠一雙隻手盈握的小腳,淫笑道:“你這雙小腳還算值些錢吧,可惜……可惜是轉手貨物,只怕要折價賣出啦!”
佘翠翠聽他將自己比作貨物,心中惱怒,強自笑道:“是!是!我人老珠黃,你當然瞧不上眼了。有更加年輕的,你要我做什麼。”
梅老闆聽出話中意思,知道這風騷賣弄的婦人已經猜出自己意圖是爲了雲氏而來,心下歡喜,呵呵連笑,站起身來,道:“有更加年輕的麼?有更加年輕的麼?在哪裡?在哪裡?哈哈,哈哈,翠翠,你可真會和我老梅開玩笑。這樣啦,我先走啦!”
他將手中手中碎玉收起,放回荷包之中,攥在拳頭裡,朝佘翠翠晃了晃,道:“我請你記得,你們老雲家可還欠我三千兩銀子。”哈哈連笑,走出門去。經過雲氏身邊時,酒糟鼻用力一吸,嗅了嗅雲氏身上味道,雲氏皺眉後退,縮到雍和身後。
佘翠翠待梅老闆出得門去,擡眼瞧了一眼雲氏,忽然罵道:“你不是說咱家光景還好麼,這還好個屁!你那死鬼老爹留下這屋產田地,有個鳥用,還不是轉手就要給了人家?”
雲氏沉默不語。
佘翠翠續道:“哼!他碾壞了人家的好玉,不聲不響,老孃居然還不知道!這一下可好,變賣了田產地皮,可也籌不到那麼多錢啊!我和小薇只好上街去要飯啦!”
雲氏緊鎖眉頭,不言不語。雍和忍不住問道:“那塊玉原本真的值那麼多錢麼?”
雲氏點了點頭,她和佘翠翠耳濡目染,對玉器頗有眼色。不用拿在手裡細看,只要遠遠一瞥,良莠立辨。
佘翠翠放下了腿,冷冷道:“你瞧怎麼辦吧?”
雲氏奇道:“我瞧?與我有什麼相干?”
佘翠翠怒道:“什麼叫與你有何相干?你那死鬼老爹欠下的債,你就沒有一份兒麼?你出嫁時,嫁妝那麼豐厚,他恨不得將所有的錢都叫你帶去嫁給那姓趙的老小子。眼下孃家有了難處,就和你沒什麼相干了?”
雲氏還不知她在轉彎抹角打自己的主意,聽了這話,還以爲後母是惦記自己的嫁妝,道:“就算把我剩下的嫁妝都變賣了,也不過幾十兩銀子了。這事兒……這事兒我們還得另想辦法。”
佘翠翠道:“什麼叫另想辦法?能想什麼辦法?”見雲氏還沒有會意,道:“你這小賤人恁地不曉事。”
雲氏不明所以,道:“曉事兒?”
佘翠翠笑道:“你還瞧不出來麼?那位梅大老闆瞧上你啦!”
雲氏聽了一驚,道:“瞧……瞧上我啦?什麼叫……什麼叫瞧上我……”
佘翠翠笑道:“那時候你還未出閣,這些事兒你當然不知道。”當下將梅老闆曾多次向雲玉師提親之事說了。雲氏顫聲道:“你叫我……你叫我去做那人的小妾?”
佘翠翠道:“什麼小妾?按山西人的說法,那叫偏房太太。梅老闆是山西數一數二的大富豪,嫁給了他,你還愁享不到福麼?而且這樣一來,雙方成了親家,那三千兩銀子的債,可也不是就不用還了麼?”
雲氏抿着嘴,神情倔強,搖了搖頭,道:“我絕不嫁給他做小。”
佘翠翠冷笑道:“女子三從四德,這件事兒,怕是由不得你。”說罷起身,瞪了雲氏一眼,也不理雍和,傳入堂後。
雲氏僵立當地,身子不住顫抖,李太歌想要安慰幾句,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雲氏吸了一口長氣,強綻歡顏,道:“您是貴客,可不能怠慢了。”叫雍和坐在椅上,爲他衝了一杯茶,道:“雍公子請用。”走出堂屋。
三哥兒和她甚是親熱,一見主人出來,立即迎上,搖頭擺尾撒歡。
約莫兩個時辰過去,雍和一直在堂上僵坐,佘翠翠固然不來理會他,連雲氏都不來與他招呼,只是坐在院子裡看着日頭出神,偶爾腳尖挑動,逗逗三哥兒。
雍和知道,古代女子全無自由,不論是天子的公主,還是想雲氏這種尋常百姓家的女兒,一到出生,前途人生,早給父母安排既定。待得出嫁之後,更是對丈夫唯命是從,不敢違抗。縱然雲氏心裡有百般不樂意,也只有強自忍受的份兒。
想起那山西玉商梅老闆,心道:“這麼美麗的女人,居然要嫁給那麼不堪的傢伙,真是豈有此理。”
不多時凌瀟肅前來雲宅,帶同村中的老輩幾人,手中拿了些簡單菜蔬、肉品、燒酒之類,果然要擺設宴席,謝請雍和。
雍和一再推辭,卻哪裡推辭的了?
雲氏接過菜肉,默默去後廚燒菜,那佘翠翠雖然潑辣嘴毒,但在牧司老輩面前,卻也不敢放肆,也去後廚幫着燒菜。
少頃酒菜具備,在堂上擺開宴席,衆人分主次坐了。
佘翠翠雖是女流,但畢竟雲玉師已逝,她是宅子和宴席的主人,也上桌坐了,雲氏卻只能提着酒壺站在桌邊。
衆人不住向雍和敬酒,相謝他幫助奪糧之義。
雍和一面謙虛推脫,一面練練乾杯,不多會兒功夫,已經喝了十來杯酒,醉意醺然,說話舌頭也大了起來,衆村人見他喝得高興,幾乎和自己喝得暢快一般,都是眉開眼笑。村中家家拮据,蒐羅的這三壺燒酒,不過是最次一等的濁酒,本來實在拿不出手招待貴客。但是見雍和喝時絲毫不嫌酒廉價差勁,都不禁對他更生幾分好感。。
佘翠翠兩杯酒下肚,對一名白鬚老者笑道:“老伯爺,孫侄兒媳婦敬你一杯。”先乾爲敬。
那白鬚老者顯然素來瞧不起這輕浮粉挑的孫侄媳婦的爲人,拿起酒杯來,淡淡道:“好。”喝了一口酒。
佘翠翠道:“有個事兒,我肚裡有個計較,可是我小孩兒家,怕是不會做事兒,還想請教一番老伯爺。”
白鬚老者冷冷道:“你有什麼事兒,自己有了計較,也不必來請教我。哈哈,你也不是什麼小孩兒家啦!”
佘翠翠乾笑幾聲,道:“我丈夫早早去了,留下這麼一對女兒讓我照顧,我這當媽的,總得事事處處叫孩子們得福得彩纔是。可是……唉,可是我這大女兒偏生命苦,嫁給鄰村的牧司,本以爲我該放心了,哪能想到,想到……唉,過去的事兒,也不說了。”臉上都是悲慼神色,頓了一頓,續道:“這孩子以後的日子可真叫人發愁。”嘆了一口氣。
桌上衆人冷眼看她裝模作樣。
她在村口對雲氏惡言相向,衆人都是聽到看到的,這時居然說自己替雲氏前路發愁着想,那是誰也不信的了。
雲氏身子僵直,站在佘翠翠身後,眼睛死死盯着她的一張薄脣,知道她接下來就要提將自己嫁給山西富商之事,情急之下,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佘翠翠果然續道:“城裡人家讀書人的女兒,講究什麼守節守寡,貞潔正派。咱們村裡粗人,可不說那些。做了寡婦,只要再嫁之人老實忠厚,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那也沒什麼不妥。”說完這句話,瞥眼看看白鬚老者,只見他微微點頭,心中一喜,續道:“我這幾日,爲這孩子……”大拇指翹起,指了指身後的雲氏,“找了一個可靠殷實的漢子,人家也不嫌她守過一次寡,說是要娶她過門。”
雲氏聽了這話,知道再也無力迴天,自己看來是一定要嫁給那山西富人做妾了,鼻子輕哼了一聲,終於流下淚來。
桌上衆人聽佘翠翠這麼一說,心中生疑。
雲氏名聲不佳,十里八鄉都流傳她剋死父母丈夫的謠言,就算那漢子磊落豪氣,不介意雲氏已非黃花閨女,但是這等命硬的女人,卻不知誰還敢要。
佘翠翠瞧見各人臉色,笑道:“他是北方人。若這事兒成了,這孩子可能要嫁到北方去。”衆人這才釋疑,若是外地人,想必不知道雲氏命硬之事。雖然遠嫁北國,確實有些太遠,但云氏不過是個寡婦,能再嫁一戶人家,也很不容易了。
老伯爺終於問道:“這人是誰?”
雍和醉眼朦朧之間瞧了瞧雲氏,只見她一張俏面之上赫然滿是淚痕。
衆人不知內情,見她哭泣,只道她是聽到自己要再嫁一人,尷尬害羞,雍和卻是知道,這美麗善良的女人無論如何也不想嫁到山西去,給那好色無賴的梅老闆做妾,胸口氣悶之極,忍不住提氣高聲叫道:“這人是我!”
此言一出, 衆人都是一驚。佘翠翠一張薄嘴張的極圓,瞧着雍和,不明所以。
雲氏臉上淚痕猶在,怔怔地看着他,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