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 天氣正熱。
才至日出,周遭早已浮起一絲燥熱,凌蘿正從沉睡中驚醒, 卻聽外邊月嵐等人已在忙碌, 只稍稍一聽, 便好似在勸說扶蘇什麼事情, 她打開門, 正見月青拿着一件繡金華服跟在扶蘇後頭,面色惆悵。
“這是怎麼了?”她倚着門,打了個哈欠問道。
“季良人起了?”月青道:“您快勸說勸說大公子穿上這衣裳罷, 奴婢們可實在沒法了。”
扶蘇聞言立即駐步,轉頭看了凌蘿一眼, 道:“不穿不穿, 這麼熱的天, 穿着那東西實在難受。”
“大公子可別這麼說,平日裡奴婢們也不會讓您穿這個, 可今日不一樣,大王今日生辰,一會兒您還要去平陽殿給大王請安,雖說這大王就您這麼一位公子,也無人將您給比下去, 可您住在蘿清宮, 若是您今日穿的太過素樸, 可不是教別的宮裡的主子責怪我們主子虧待了您?”
她說的有理有據, 偏偏扶蘇就是聽不進去, 凌蘿在一旁忙打圓場道:“罷了,橫豎就是一件衣裳, 他不樂意穿就算了,我待誰如何,也不是別人嘴裡說說便是的,誰樂意去說就讓他說去吧。”
“那厚重衣裳確實不適合現在這種天氣穿,若是我也怕穿。”
她笑着打趣,不料月青卻正色道:“季良人自然也是有的。”
“我也要穿?”
凌蘿驚訝:“看來這話我是說早了,不過今日是大王生辰,我們穿那般隆重作甚麼?”
“自然是……”月青想了想,卻又改口道:“橫豎這衣裳是大王特意着人準備的,兩位主子若都不穿,我們便要討一頓罰了。”
凌蘿擺手,“罷了罷了,我穿上便是,熱死自己也比看你們受罰要好,快些拿來吧。”
不一會月嵐便將那衣裳拿到她跟前,凌蘿瞧着那跟扶蘇那件做工相似的衣裳,不禁脫口而出了一聲“親子裝”。
可自己說完立馬又覺得不妥,扶蘇這孩子對他母妃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如今他雖是住在這裡,卻也不過是個暫住地,這衣裳雖是嬴政特意準備的,多半也是爲了圖個省事罷了。
“何爲‘親子裝‘?”
不想扶蘇還是聽到,他這般好奇去問,凌蘿也不好不說,思來想去便委婉的解釋了一番,又道:“對了月嵐,先前你放在我房中的那件衣裳我看着就挺不錯,這衣裳我看着晃眼,還是換件別的穿……”
正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卻見扶蘇踮起腳來講那衣裳丟到她懷裡,哼道:“父王讓你穿你就穿,哪裡那麼多話!”
凌蘿:“……”
這小傢伙怕不是默認了什麼?
巳時將至,穿戴完畢的兩人在月嵐等人的服侍下上了前來接應的車輦,很快便到了平陽殿外。
凌蘿扶着扶蘇下了車輦,立馬便有宮人前來接應,平陽殿外守着兩排侍衛兵,各個眼神專注,這等莊重場面凌蘿曾見過一次,那時還是在嬴政的夢中,如今這般親身體驗倒也是頭一回,心中越發的覺得這大秦不久之後的盛大之勢。
正往前走了幾步,忽地覺得心頭莫名一陣狂跳,她輕撫胸口,深呼了幾口氣才稍稍好轉,再擡頭時已然到了殿前。
此刻,殿中已是滿座,時不時傳出說話聲,凌蘿循着前方看去,入目便是雕樑環繞,沿着十幾節臺階下去,那是一方寬大的水池,水池兩側擺了許多案臺,正中一條實木橋通往水池的盡頭,盡頭之處,嬴政正端坐在一方鋪了繡金布帛的案臺後,一方毓冕將他的臉擋在了珠玉後頭,倒是顯得比平時嚴肅了許多。
凌蘿領着扶蘇踏上那木橋,只覺殿中許多雙眼睛此刻都黏在了她身上,愣是讓她有些不自在。
等終於到了那人前頭,她這才如釋重負。
“臣妾恭賀大王壽辰,祝大王洪福齊天。”
“兒臣恭賀父王壽辰,祝父王洪福齊天。”
兩人一早便在車輦上準備好了祝壽詞,此刻在這麼多人面前頭一回展現,倒是也不失默契。
嬴政點頭,擡手免安,便是吩咐去他左側的案臺邊落座。
凌蘿才起身,便瞧見在他右側的華陽太后,心頭莫名升起一絲不安,卻也不好表現的過於冒失,又朝着她行了禮,便拉着扶蘇落了座。
若是畫兮還在,這個位置理應是她的,如今華陽太后看她面色不善,多少有些氣憤嬴政將扶蘇安置在蘿清宮之事。
心頭正是思緒紛飛,那邊迎面又是走來一人,那人一身紫色朝服,捧着一卷書簡前來拜賀:“臣李斯恭賀大王壽辰。”
嬴政點頭,“李卿家請起。”
又吩咐了趙高將他獻上的書簡呈了上去,只隨意翻看了幾頁,便笑道:“李卿家的賀禮當真別緻,寡人看了甚是歡喜。”
李斯躬身作揖,又行至水池右側入座,一時間便有人問他所獻何物,李斯倒也從容,只簡單幾句便一一帶過,雖不言明,卻也不失規矩。
又是一番賀壽過去,殿中已經開始有宮人添置酒水,凌蘿瞧着那些送過來的賀壽禮,心中覺得着實沒趣,相比之下,李斯那書卷倒是有意思了許多。
“各位愛卿都有心了。”待一一接待過後,殿上已是滿座,嬴政這才正色道:“這生辰之日每年都過,本也無需置辦,今日請各位卿家過來,其因有二。”
他道:“第一事,昌平君爲大秦效力多年,曾助寡人平定嫪毐之亂,然此前卻有人借用謀逆之名誣陷昌平君,此事雖已平定,可寡人終究是覺得有愧對愛卿多年衷心,爲防止此等事件再發生,寡人決議暫另王太傅輔之,一平民心,二來也好爲昌平君分擔重任,愛卿覺得意下如何?”
殿中寂靜,須臾之後,昌平君才驚覺竟被秦王當衆削了權,一時臉色便像那傍晚的天色一般變了好幾變,許是經過一番心理周折,他這才起身道:“大王英明,臣願聽候大王差遣。”
料是心頭再如何不悅,此刻他也不敢輕易造次。
這前朝之事,可遠比那後宮之爭複雜了許多。
凌蘿心中暗歎,愈發覺得這才應該是歷史原有的樣子,只不過她從前從未見過,便將這些事都紛紛都遠格天外,一心只撲向那個雖然冷淡,卻總是給她意外的男人。
然而,他是嬴政,是往後會統一六國,開創中國封建王朝的千古一帝,又怎會是隻陪着她去桃園看螢火,送她夜明珠的普通男子呢?
正沉思間,那人又道:“這第二件事,與立後有關。”
凌蘿心頭一跳,只用餘光看了過去,頓時又是一陣心驚。
難道他當真要……
“寡人曾允諾各位卿家兩年內立後,可畫兮終究是福薄,念着畫兮才故,便暫且將後位空置,諸位卿家也莫要再提。另……扶蘇尚且年幼,也需有人親自照看,便暫且住在蘿清宮,由綾羅夫人親自照顧。”
綾羅夫人?
凌蘿被這個稱呼驚住了,腦中萬千個年頭竄過,卻立即被她一一否認。
她也是糊塗了,她的真名嬴政又怎會知道?況且若是他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又怎會留她在此?這個綾羅夫人,多半也是個一時興起的名號罷了。
可也恰恰是這個一時興起的名號,就讓在座的文武瞠目結舌。
夫人是個什麼樣的名號,這後宮之中,若是久無後位,封了夫人便與立了後也無別緻,可明明前一刻秦王還說空置後位,下一刻便封了個綾羅夫人,其中用意,自是不用多加猜測。
一時之間,低頭談論的聲音紛應而起,須臾間,已是有人按捺不住,便起身上前:“大王,輔佐大公子之事,應慎重考慮!”
嬴政眉頭一凜:“哦?愛卿覺得寡人是在意氣用事?”
“臣不敢。”那人嚇了一跳,立馬躬身道:“臣以爲,大公子既是未來大秦的太子,應當由一位端莊穩重的娘娘來撫養,可季良人入宮纔不到一年,怕是當不起輔導太子之責。”
有人敢提,便有人敢應,一時之間,對於這個決策有異議的人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般,就等着秦王收回成命。
殿中喧鬧了片刻,忽聽得殿門處一陣笑聲,衆人轉頭,只瞧見一人踏着輕盈的步子上來,身後跟着三兩個宮人,擡着一方大箱子跟在後頭。
那人不着朝服,只穿了一件素白長衫,雖是風雅,卻與此刻的環境格格不入。
待走至殿中央,他命宮人將東西放下,自己徑直行至嬴政面前行禮。
見到他的那一刻,凌蘿的視線便停留在他後頭那箱子上,卻是怎麼也猜不出他擡了這麼大一個箱子過來,送的不知是何賀禮。
“韓先生還真是向來不按時出席。”
有人調侃了一句,韓楓卻絲毫不惱,只笑着迴應道:“韓某來的可不晚,這不正巧趕上各位大人議論要事。”
韓楓道:“要我說各位大人也無需如此傷神,韓某帶了一件好物過來,正巧可以與各位大人分憂。”
“什麼好物?”
韓楓笑了笑,道:“依我之見,這輔佐太子自然需要端莊穩重的娘娘,可有一樣,各位大人莫要忘了。”
“這儀態自可慢慢培養,可若輔佐太子之人毫無膽識,那自然不能擔此重任,我今日帶了一物過來,若是季良人敢親身試驗,各位大人往後便心甘情願稱呼她一聲‘綾羅夫人‘,若是她不敢,也還請大王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