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穿綢緞的人,因爲家境富裕、樂善好施,還常常賙濟布衣之輩,在這些站起來反抗兇徒的布衣之衆裡,還有人曾受過他的恩惠,”顧炎武問道:“若許將軍剛好是這羣布衣的首領,會把這個善人也一起打倒麼?”
“當然不會。”許平大聲說道。
“假如許將軍一個沒留神,許將軍一個手下衝過去把這個人善人打倒,許將軍會制止麼?若是許將軍的這個手下將善人打死,許將軍會懲罰他麼?”
“當然。”許平幾乎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麼,假如這個穿綢緞的人沒有做過任何善事,但也沒有毆打過許將軍的手下,他有很多糧食,而許將軍的手下很餓;他有很多的衣服,而許將軍的手下很冷;有一個人是許將軍的好友,甚至救過許將軍的命,他把那個無辜者殺了,分了他的家財。那麼許將軍會懲罰你的恩人,爲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鳴冤,保護他的遺族麼?”顧炎武問道:“許將軍不要急着回答,請許將軍務必真的把自己設想在這個地位上,認真地想一想,然後再回答這個問題。”
許平沉默了很久還是沒有回答,顧炎武又追問道:“許將軍,你會爲無辜者揮淚斬馬謖麼?”
“顧先生這個問題難倒我了”
“那好,”顧炎武飛快地說道:“那我換一個問題,假如許將軍不是這羣布衣之衆的首領,首領另有其人,當許將軍終於和兄弟們把持棍行兇的惡徒打倒後,領頭者指着旁邊一個同樣穿着綢緞的人大喊:‘兄弟們啊,他也是我們仇人一夥的啊’,而許將軍知道他其實是個無辜的人,那麼許將軍會攔住首領,並勸兄弟們放過這個無辜者麼?”
“當然。”許平又一次能夠流利地與顧炎武對答。
“當許將軍攔在這個無辜者和兄弟們之間時,看到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們投來懷疑的目光,曾經的救命恩人痛心疾首地質問許將軍:‘你爲什麼要背叛兄弟們?’,而首領則把一把刀塞在許將軍手裡,說;‘你去砍第一刀,這樣我們還當你是兄弟。’。站在許將軍面前的,都是同生共死過的兄弟,許將軍背後的那個人,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無辜者。”顧炎武追問道:“許將軍會怎麼辦?”
很久沒能聽到許平回答,顧炎武再次逼問道:“許將軍會去砍第一刀麼?”
“我想”剛纔許平回憶起山東的往事,他輕輕搖頭:“我想我不會一錯再錯,我不會動手的。”
顧炎武盯着許平的臉看了一會兒,嘆道:“知易行難,許將軍說的真是輕巧啊。中流之鯽,身不由己,雖然不知道日後許將軍在驚濤駭浪之前到底會如何行事,但今天許將軍心裡的這絲仁愛之念,就是我們二人來河南的理由了。”
“顧先生高義,”許平長出一口氣,感到額頭上已經滲出汗水:“在下還從未見過有士人如此評價賊寇。”
“許將軍過獎了,我們是聖人門生,不是甘爲****爪牙的法家信徒,”顧炎武擺擺手:“我們士人生活優裕,平時無須勞作還可以泛舟江湖,而農人一年四季不得閒,一輩子也不識得一個字。我們士人寫的文章可以流傳後代,哪怕只是關於風花雪月,而農人能留下只有血汗,就是被迫揭竿而起時,留下的多半也不過是一聲吶喊。但他們便是不識字、不會寫文章、不深明大義,他們也是我們的同胞兄弟而不是蠻夷野獸。便是黃巢之亂那樣的海內浩劫,我想知道的也是:到底是什麼樣的罪孽惡行,把我們膽小怕事的兄弟變成了食人禽獸。”
明白這兩人不是做着白衣卿相的大夢來投奔闖營的後,許平問道:“那兩位想在河南做什麼呢?”
“許將軍,你可懂得畫?”一直在旁聽的夏完淳突然問道。
許平連連搖頭:“在下一竅不通。”
“哦,那便長話短說吧。”夏完淳也開始講故事:“有一個畫師善作魚蝦,其筆下之蝦,必用八筆而成,極具靈動曼妙之姿,觀者無不大愛之,師門無出其右者,正所謂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成名之後他離開師門開宗授徒,其弟子雖衆,但畫蝦時無論賢愚皆用八筆而成。若干年後,出了一個少年人,以九筆作一蝦,別有一番滋味,可找到同門長輩怒叱:九筆成蝦,可謂蝦乎?因其標新立異而羣起攻之,以致逐出師門,若許將軍是這位名家,若是深愛這位後生晚輩之才,會解散宗門,驅逐徒衆麼?”
許平反問道:“夏先生是在寬解在下麼?”
夏完淳不答,只是微笑着又問了一遍:“許將軍會解散苦心建立的宗門,遣散徒衆以追回那位少年麼?”
許平冷冷答道:“不會。”
“好!”夏完淳拍手笑道:“這位少年離開師門後,發奮努力,以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而師門固步自封、人才竭厥,終於有一天這位少年成爲一代宗師,聲勢之盛更在師門之上,可謂揚眉吐氣也。但就在此時,宗門下一個新入弟子頗有才情,以十筆成一蝦,徒衆羣起攻之:十筆成蝦,可謂蝦乎?將其逐出師門,以捍道統。敢問許將軍若是這位新宗主的話,回憶往昔,會離解宗門、遣散徒衆,以追新秀之心麼?”
許平再次啞口無言。
“積重難返,治亂循環,非一國之獨有,這就是我們來河南許將軍這裡的用意。”夏完淳和顧炎武都是東林人士,東林的浮沉給他們的感觸都非常的深:“晚生和黃候有過一面之緣,在京師也待了些時日,以我之見,黃候已經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今日河南的許將軍就好似昔日在長生島的黃候,內憂外患、步步艱辛,故能上下一心,銳意進取。不過治亂循環,無人能逃。許將軍異日若是能更進一步,黃候今天遇到的問題,我猜許將軍一樣也少不了。”
許平擡手一禮:“願夏先生有以教我,不勝感激。”
“我教不了許將軍,因爲我不知道如何擺脫治亂循環,這就是爲什麼我的書第三卷寫不出來,”可夏完淳堅信這是可以避免的,他和顧炎武約定不但現在隱姓埋名,將來也要功成身退不貪慕富貴:“這也是我們爲什麼要來河南,我們希望能找到跳出治亂循環之路,這條路我們聖人門生已經找了好幾千年了。這不但對中華大有利,對許將軍、對闖營也是有利的,我們若是找不到的話,許將軍的這支軍隊,爾主李自成的基業,終歸逃不出治亂循環,總有天也會化爲飛灰。”
許平站起身:“兩位當世鴻儒,在下自愧不如。”
顧炎武道:“許將軍不必如此。明道救世、開太平大同,是我們的職責而不關你們武人的事,許將軍你只要盡好武人的本份便很好了。”
“在下敢請顧先生賜教。”
“因爲聖人名教宣揚民貴君輕、天子一爵,子弟門生探求事世救民之路,所以想驅使黔首如羣羊的****要坑我們的同門,要燒我們的書籍,要用儒皮法骨來惑亂名教,要用八股之法來禁錮名教。”顧炎武道:“請許將軍握緊手中的劍,今天,保護河南黎庶,保衛歸德新政;異日若爾主李自成能更進一步的話,請許將軍保衛天下蒼生,保衛聖人名教。”
許平雙手抱拳向着顧炎武一躬倒地:“謹受命。”——
筆者按:明末啓蒙思想已經出現,這是建立在儒學長期發展的基礎上,比如顧炎武先生的:國家興衰,自有其君臣肉食者謀之,中華天下之事,匹夫有責。明末先賢已經能夠開始把民族、人民、國家和皇帝、朝廷區分開。
筆者以爲,雖然蒙元時期將儒生貶爲第九等,但和滿清不同,終元一代對思想的摧殘並不徹底,詩詞之中腥臊、夷狄時常可見,而蒙元的統治者對此的反應也和滿清大不相同,稱這種表達亡國之恨的情緒“豈不容於堂堂天朝?”。
筆者以爲,經歷元代亡國被辱的磨礪,加上明代三百年優養士風,假如歷史再稍稍多一點時間,儒學的思想啓蒙就會大發展,這不是西方舶來品,而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思想、我們的啓蒙運動。
歷史當然沒有如果,可是架空小說就是在問“如果那麼”,筆者以爲,穿越者的舶來品思想(同時是時代和文化兩個方面的舶來品)的刺激下,儒學領導的啓蒙運動一定會席捲中國。本書中寫的啓蒙運動很可能不符合諸位的設想,因爲這只是筆者的幻想推演——歷史沒有給顧炎武先生他們這個機會,所以她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筆者很茫然。這是筆者想象中的儒家啓蒙運動,筆者盡力想描繪出她令人沉醉的美麗,只是限於能力但她一定會非常美麗,如果讀者有什麼缺憾,那一定不是她沒有,而是筆者忘記寫了、或者寫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