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翼似乎又傳來槍聲,不過簡繼東根本沒有側身去看一眼,命令非常明確,直衝許平的大營,腳下不許停留。近兩個時辰的激戰,讓簡繼東的耳朵和神經都快麻木了,心中只有剩下服從命令這個信念。
前面的闖軍站得筆直,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簡繼東看着他們把槍口放平,接着就看見一片白煙,似乎還聽到有鉛彈從自己身邊飛過,發出撕裂空氣的嗖嗖聲。他腳下仍不停留,隊官沒有下令停步,那就得繼續向前走。
對面的闖軍又開始裝填,現在連他們臉上的鬍鬚簡繼東都能清楚地看見,這些闖軍不緊不慢地裝填着彈藥,簡繼東已經能夠看清敵人的眼睛,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上去——看上去似乎非常鎮靜,不、不是鎮靜,而是輕鬆,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
敵人的表現讓簡繼東心中有些迷惑,不過沒有聽到停步的命令,所以還是要高舉着旗幟向前走,現在敵我的距離已經稱得上近在咫尺了,突然有個莫名其妙地想法涌上簡繼東的心頭:“要是我就這麼把大旗砍過去,不知道能砸到幾個闖賊。”
前面的闖賊已經裝填彈藥完畢,簡繼東仍用力把雙臂伸直,將軍旗舉得高高的,直愣愣地朝着敵人走過去,現在他與正前的闖軍士兵面對面地看着。對方的表情變得更加奇怪,動作也非常的奇怪,不但沒有放平火槍指着快走到他鼻子底下的簡繼東,反倒收槍而立,默默地看過來。
簡繼東從餘光裡看到整排的闖軍都是類似的動作,他微微轉動腦袋,發現每一個敵兵都用一種奇特的目光地看着自己,這個發現讓他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更大範圍的移動視線。
沒錯,每一個闖軍士兵,不管和簡繼東成什麼角度,他發現都向自己望過來,一個很偏很偏的敵軍士兵似乎打算擡槍瞄轉自己,他的槍幾乎歪到同伴的臉上,但那個敵軍士兵周圍的人卻壓下了他的槍口,每一個人都把槍無害地指向天空,然後靜靜地看着自己。
一片茫然的簡繼東就在闖軍的戰線前站住腳,他突然注意到身後只有槍炮聲,而沒有了戰鼓聲,他與無數雙闖軍士兵的眼睛對視片刻,保持着高舉戰旗的姿態,扭過頭向身後望去——身後已經沒有同伴了。
簡繼東的戰友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鋪滿了他剛剛經過的麥田,與他屬於同一隊的其他幾個小隊,也都幾乎沒有還站立着的人。一些倖存的明軍士兵在麥田裡一邊咳着血,一邊艱難地漫無目的地爬動着,只有極個別的士兵還握着武器,這些零零星星散佈在屍體和傷員中的明軍士兵,躲在戰友流血的身體後,半跪半蹲着向北方發出絕望的還擊。
在簡繼東的右方,密密麻麻的闖軍排牆而進,他們大步向前走着,手裡熟練地給燧發槍填藥上彈,絲毫不會影響他們的速度。這人牆迅速地向前挪動,很快就與簡繼東平行,他現在已經被夾在一橫一豎兩隊闖軍之間,簡繼東已經無法把頭扭得更多一點,手中的軍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再高高舉起,他茫然地轉過身面向來路,看見闖軍的人牆嘎然停步,無數支火槍齊刷刷地舉起,接着就是無數火焰從密密麻麻的槍口中跳出。齊射結束,人牆再次向前推進,他們已經越過了簡繼東的位置,幾乎沒有人往他這裡看上一眼,就算有,也是漫不經心的一瞥。
這批闖軍的旗幟上,一隻黑色的雄鷹驕傲地在風中展翅翱翔,這並不是簡繼東第一次看到這面旗幟,上次、還有上上次他面對這隻黑鷹時,身邊的兄弟也是一排排地倒下,血流成河。
“近衛營——”簡繼東單手握着的旗幟,無力地垂到了地上。
第一步兵翼從側翼發起的攻擊,瞬間就將選鋒營右翼的那個步隊抹去,那個步隊的旗手吸引了許平相當長時間的目光,看到那面孤零零的紅旗從這個勇敢的漢子手中無力地垂下時,許平長嘆一聲,爲這個勇往直前的敵兵專門下達了一個命令:不許傷害這名旗手,讓他繼續保有他手中的那面軍旗,不要從他手中奪走它。
選鋒營剩下的幾個步隊陷入一片混亂,它們的隊官們正努力地調整着步隊,試圖迎擊直撲過來的近衛營,不過這需要時間,而他們恐怕沒有這麼多的時間。幾個選鋒營的步隊互相遮擋無法發揮火力,眼下最靠近近衛營的那個明軍步隊,在進行直隊轉橫隊變換時,遭到近衛營無情地攢射,死傷枕籍。
這個步隊被打散後,第一步兵翼繼續推進,毫不停留地攻擊下一個目標——選鋒營第三個步隊在在轉換陣型中遭到攻擊。
這個步隊在來自四面八方的火力中,吃力地轉換着隊形迎戰,不過它並沒有能夠堅持到完成。不過這個步隊發生潰散後,第一步兵翼也耗盡了他們靠奇襲獲得的優勢,選鋒營下一個完成隊形變換的隊進行了第一次有組織的抵抗。而在這個排成排向闖軍還擊的步隊的南方,更多的選鋒營的步隊也面向北方,顧彌勒督促着它們拼命向那個受到攻擊的隊的兩翼跑去,以延展戰線發揮火力。
對手現在的反應也在許平的預料之中,他耐心地等待着選鋒營調整隊形到他期待的位置和角度,然後下令道:
“讓我們炮兵開火吧。”
“遵命,大將軍。”
傳令兵一溜小跑着去傳達許平的命令。由四門野戰炮組成、顧夢留親自指揮的炮隊立刻開始向擠成一團的敵軍射擊,現在選鋒營正以縱隊衝着闖營的炮兵陣地,近衛營炮組開始對他們進行無情的縱射——每一個炮兵軍官都夢寐以求的炮擊方式。
交織的炮兵火力在明軍中橫衝直撞,無情的屠殺出現在許平眼前。
“親賢臣,遠小人,此前漢之所以興隆也。”許平腦海裡突然冒出了這句話,和眼下的情形並沒有什麼關聯,但許平忍不住想到,顧炎武常常對自己說,任人唯親而不是任人唯賢,往往就是治亂循環的開端。今天面對對手時,雖然敵軍有着壓倒性的兵力優勢,但給許平的感覺卻是笨拙和僵硬,無論如何,新軍都是非常強大和訓練有素的對手,但許平越來越感到鎮東侯並沒有爲這支軍隊挑選合適的指揮官,至少——不是每一個指揮官都是合適的。
驚天動地的槍炮聲就在面前炸響,但許平仍無法控制地想到:“侯爺,我所高山仰止的榜樣,並不能阻止治亂循環出現在他的軍中,我又該如何避免”
身後又響起沈雲衝的報告聲:“大人,第二步兵翼向您報到。”
回過頭,高舉着鷹旗的闖軍士兵正沿着大路蜿蜒而來,許平指着那片殺戮場,問他的教導隊同學和長青營老部下:“需要我告訴你從何處進攻麼?”
“永遠從側翼進攻,大人。”
“去吧。”
在之前一下午的作戰中,之前選鋒營沒有損失哪怕一個小隊官。
而第一個災難的五分鐘裡,選鋒營失去了它八個步隊隊官中的三個,六十四個步隊小隊官中的二十一個;在第二個災難的五分鐘裡,選鋒營失去了剩下五個步隊隊官中的四個——只有拖後保護炮組的那隊得以保全,而全營除去那個隊以外的七個隊擁有的五十六個步兵小隊官,損失得只剩下一個;顧彌勒在目睹部隊的毀滅後吞槍自盡,選鋒營丟失了七面隊旗和它的營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