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正,羣臣自宣政殿魚貫而出,三五相談有之,獨行其中有之。
雖說皇上已連着五天未上早朝,但西邊的匪患已派兵前往剿滅,南方的水災也在欽差大臣的治管督促下修築堤堰,有條不紊的治了水。
近來地方呈上來的摺子怎麼看都賞心悅目,大楚國一派風調雨順,安泰之象獁。
便是如此,都覺着萬歲爺不上朝也沒得什麼。
總比天天按着時辰坐在那裡從上往下盯着他們,大眼瞪小眼要好曼。
武德年間,這一位楚皇瞧着似乎不按常理出牌,心裡卻清明得很。
偶時一句話能把人堵得斷掉思路啞口無言,聽來無理,過後細細琢磨,才驚覺裡面好幾個意思。
道理佔了,威脅也夾涵在其中。
慎得人一身的冷汗。
然而再偶時,皇上不小心打個瞌睡,他們做臣子的眼巴巴勾腰駝背站在下面乾等着,也十分的累人。
總而言之,沒事的時候,不見亦是種幸運。
吊兒郎當的離帝,着實讓這幫朝臣懼在了心裡。
入了夏,剛至卯時的天藍得深邃,晨曦自視線盡頭的宮闕後方漸漸泛起,萬丈金光已在層層疊疊的雲層之後躍躍欲試,連迎面淺拂而來的風都帶着乾燥的味兒。
今日必定是個明媚的好天氣。
不少大臣們紛紛駐足在高階上,一邊欣賞遠處的火燒雲,一邊憧憬暢想着大楚國的未來。
國丈大人的心情卻始終欠佳,無暇那方綺麗的美景。
獨自走出宣政殿後,關濯放慢了腳步,趁其他同僚的不備,一個轉身,移到大殿左側最邊上那座金水橋下方,掩進了不起眼的角落裡去。
在東華殿當差的內侍官高汶早已久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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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是關濯五年前安插在東華殿的內應,因此兩人見了面,並未寒暄,關濯直接問道,“最近皇上可有何特別之舉?”
不日前女兒回門,排場極大,連着關家上下也得了豐厚的賞賜,京城的百姓都在津津樂道,說關家出了一位承眷聖顧的寵妃。
私下裡,關濯向女兒詢問,不想得的僅有三言兩語的敷衍。
紅翎是道,身爲關家嫡長女,斷不會望着關家日漸衰敗下去,其他的,望他這在家中爲父,在朝中爲官的國丈大人放寬心。
寬心?
關濯爲官幾十年,怎樣的風雨不曾見過?
唯恐女兒已被楚蕭離收爲己用,當真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
得關濯劈頭問來,高汶面上緊迫,左右張望了下才道,“國丈恕罪,近來萬歲爺在殿中的一舉一動……小人實在不知!”
聞言,關濯眼底滲出懷疑,“你身爲東華殿的副管事,怎會是一個‘實在不知’?”
高汶早有準備,不慢不緊答來,“國丈有所不知,上回慕容紫被賢妃罰在錦繡宮外跪了半日,此事皇上得知晚了,把裡裡外外的奴才處置了不少,小人雖爲東華殿的副管事之一,卻如何都沒有宋大總管與他徒弟東萊來得親厚。那件事過後,東萊主內殿,小人和手下的只負責外殿,平日連端茶送水都用不着小人們,簡直同外面的銅鶴擺設!”
在宮裡爲奴,宮女兒們還能有個盼頭,做了公公卻是一輩子的事。
楚蕭離身邊有宋桓和東萊,高汶連近聖駕都難,自個兒也在暗自苦無出頭之日。
關濯聽他言辭真切,起先的些許懷疑散去幾分,兀自沉吟着道,“你說皇上爲慕容紫大發雷霆?”
高汶知道他話中隱藏的意思。
早在慕容紫入宮時候,關濯就對他仔細叮囑,叫着他暗自留心皇上對此女可有那重意思。
只不過說到賢妃罰跪一事……
高汶做思量狀,低首道,“小人覺得不然。皇上早就有心清理東華殿,或許此回只是藉故發難,而慕容紫受罰,後宮衆人皆知,是兩宮太后在暗自較勁,她反倒成了當中受罪的那個,說起來是有些冤。”
說着,他擡眸看了看關濯的臉色,見關濯深諳不語,他繼續道,“小人並非是說皇上對慕容紫不得心思,此事上小人還未找到蛛絲馬跡,故而不敢貿貿然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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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兩宮太后都不知道慕容紫到底想要什麼,他一個連東華殿內殿都進不去的副管事,有名無實,哪裡能揣測那麼多?
可是這回答顯然不能讓關濯滿意,他只好再道,“倒是小殿下入宮之後很喜歡慕容紫,皇上對此彷彿有些不滿,自打小殿下搬去東宮後,日日都派人請示皇上,可否請慕容紫前往說個故事,十回裡就得了一回,且是那回過後,次日皇上重重的處置了前往請示的太監,後而小殿下只要提及此,東宮裡的奴才就跪一地,誰也再沒那個膽子。”
看起來便是皇上厭煩了自己的兒子和一個女官親近的事實。
更何況,這個女官還是慕容家的嫡出之女。
關濯眯了眯眼,將高汶的話細嚼慢嚥。
從南巡伊始,楚蕭離對慕容紫的態度就不明朗,慕容家勢大,保不齊是他藉此女施展障眼法。
他們這些人統是霧裡看花,誰也不明白。
雖然慕容淵和慕容徵那父子兩在朝中各自爲營,想把慕容紫捧上後位的心卻整齊得很!
眼下,紅翎雖位列三夫人之首,爲後宮之最大,可畢竟不是皇后。
蕭憶芝心屬賢妃,還有個從北狄來的德妃,加上若干妃嬪,哪怕有長姐坐鎮壽安宮,後宮的局面都絲毫不比朝堂上輕鬆。
而叫着關濯最頭痛的還是女兒油鹽不進的態度!
想到這裡,他不得不憂慮的長嘆出一口氣。
高汶入宮五年,察言觀色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見狀寬解道,“國丈不必太過憂慮,自選秀之後才過了整六日,這六日裡皇上有一半都留宿昕露宮,更別說淑妃娘娘還回門一日。”
“行了,這些個話你無需多說。”關濯擡手打住,心裡有數得很。
楚蕭離哪會真心對他的女兒?
拿着紅翎當幌子,做個衆矢之的還差不多!
轉念一思,這情況倒與南巡時候他對慕容紫的手段相似。
罷了,連他都參不透,看來這件事真不能指望一個小小的內侍官。
收回思緒,關濯對跟前低順恭敬的人囑咐道,“既然如此,你且本分行事,老夫不會虧待你和你的家人。”
人是他送進宮的,如何拿捏,他自認適度有佳。
高汶聽之畢恭畢敬,“國丈言重了,能爲國丈效命,是小人的福分。”
許是他自知衷心的話語說再多都蒼白,頓了一頓,又道,“小人還有一事稟告。”
天色比先前亮堂許多,關濯天生多疑,先是舉目往側邊處站在橋上放風的小太監看去。
他們站的此地是個死角,背後無人,只有哪個從側邊經過纔可能留意。
見着小太監衝他輕微點頭,示以尚能逗留,他才道了個‘說’字。
高汶從容道,“小人雖只能守在東華殿外殿,但誰往內殿送什麼,小人都暗記在心。這兩日東萊那小子忙活着搗鼓了好些北狄名產送到裡面去與聖駕過目,連皇上桌案上的書卷都多與北狄相關,不知可是因爲德妃進宮的緣故。”
話到此,宮裡誰是從北狄來的,關濯心神通透。
沉暗的臉容上都是謀算之色,他問,“德妃正式冊封進御的吉日可定下了?”
高汶答,“昨夜司天監送來三個良辰吉日,皇上已經選了其中一日,早先由宋大總管差人往六局那邊通報過去。”
“三個良辰吉日……”
關濯剛就此思量,高汶會意道,“小人會盡快查清楚是哪三個日子。”
倘若楚蕭離選了最近的日子,那麼可見他對北狄的用心。
“下去吧。”關濯淡聲一語,高汶對他微一低首,小心的退離此地。
這次聯姻確實改變了北狄皇室內庭爭鬥的局面,寧玉華顯然有備而來。
滿朝文武更都看出楚蕭離存着心要好好將其利用一番,會做到如何程度,只看彼此的利益牽連有多深了。
……
六局,華庭。
眼見窗外天色越發明朗,早已梳洗完畢的慕容紫打了
溫水來,再探首往裡屋瞧了一眼,卻是丁點兒動靜都沒有。
她精緻的臉容一沉,當真有些惱火了!
步進裡屋,把盛滿水的銅盆往架子上放的時候,故意弄大動靜。
‘砰’的一聲,連着裡面的水都灑出少許。
屏風後頭凌亂的牀榻上,萬歲爺裹着被窩不滿的輕哼了一聲,表示:吵到他了,輕點兒聲。
接着……人是再沒回響。
慕容紫蹙着眉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兩手支在腰上,半是沒轍的慍怒問道,“你到底起不起?!”
連着好幾天都這樣!
晚上變了法的偷摸過來,夜裡寧可拉着她說一宿一宿的話都不睡。
到了早上,任她軟硬兼施,送香吻、撒小潑、發脾氣全都用上了,楚蕭離說不起就是不起。
天都要大亮啦,六局華庭是個什麼地方?
到處都有女官進出來往,他都不爲她想想!
得她低聲怒吼,楚蕭離聽在耳朵裡,樂在心裡,睏覺得笑不出來。
原來他真沒打算拿紅翎來做幌子的,可有了一次就有二次,再來許多次……上癮了,不得辦法。
誰還沒個情不自禁的時候?
沉默了小一會兒,萬歲爺只覺有道寒滲滲的目光長久盯着自己,無數的小刀子飛紮而來,弄得他身上怪癢癢。
唉……
他若再不給個反映,怕是小辣椒要把那盆端來的水都澆潑在他身上了。
剛勉強睜開惺忪睡眼,果真瞧見屏風外的人兒擡起水盆,噔噔噔的繞進來,露出她凶神惡煞的臉孔。
萬歲爺不怕。
“如何?”
慢悠悠的撐起自己,楚蕭離靠坐在牀上,修美的身只着了件單薄的白絲寢衣,薄削的雙肩上仿若都是俠骨柔情。
微微敞開的衣襟露出白皙的胸膛,看似有種病態的美感,卻是隻有慕容紫見識過他真正的強悍。
一頭比女子還柔順的青絲如瀑流瀉而下,散卻不亂,爲着清晨平添一抹旖旎的風情。
他半眯的眸子迎跟前兇巴巴的小女子,長而濃密的羽睫下,流光溢彩的釋放着寵溺的光華。
人是好脾氣的建議道,“這是你的牀,倘若溼透了,今晚你當怎麼睡?”
慕容紫氣得胸悶,咬牙切齒的對他擠出兩個帶着火氣又着急的字眼,“起來!!”
楚蕭離實在享受每日早晨與她鬥嘴的樂趣,正想再調侃幾句,門外忽的響起個小碎步的靠近——
“姑娘可起身了?”
男人的聲音?!
楚蕭離登時凝色,都沒來得及發作,慕容紫一把將手裡的盆塞與他,低聲道,“莫亂來,否則叫你好看!”
他愣住,不禁睜大了自己純澈的眼睛,不可思議的望着她——膽敢威脅萬歲爺!
有些委屈。
不忿歸不忿,如斯時候楚蕭離是很乖的,不給他說話就真的閉着嘴。
見他吃癟的樣子,慕容紫眼角溢出一絲淺笑,“乖乖洗臉,我去去就回。”
說罷扭身就去外屋了,走的時候還得意的在他臉皮上擰了一把。
嘖,真是細皮嫩肉!
……
藉以愈漸放明的天光,已是有個人影輪廓映在門上。
慕容紫走過去,並未開門,只相隔問道,“事情可是辦妥了?”
今日楚蕭離沒去上朝,故而大臣們散得快。
估摸時候差不多了,來人是哪個,她自然曉得。
高汶站在門外,相較此前對着關濯時候的低眉順眼,這會兒臉容神情則多出種志在必得的勝券。
沒有半句廢話,他利落道,“妥了。只等小人將所擇準日的消息送與國丈,兩宮那邊,五日內必有動作。”
慕容紫莞爾,“有勞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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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客氣,往後還有的是指望姑娘的日子。”
“那是自然的。”
高汶圓滑的一笑,“卯時快過了,小人這就回東華殿去,姑娘好生歇着。”
“好,公公慢走。”
……
再回到裡屋去,楚蕭離還端着水盆坐在牀上,動也不動的,和原先一個樣!
對着這一位,慕容紫徹底沒轍了,“怎的還不起,你誠心要爲難我不是?!”
挽着袖子走過去,也不與他多計較了,拿了溼巾在水裡攪了攪,擰乾,往他臉上撒氣的用力擦。
動作又魯莽又暴力,楚蕭離任她擺弄。
擦好了臉,他擡眸衝她笑得奸詐,“朕不知尚寢大人何時與東華殿的奴才有了這份私交,還不如實招來?”
說他記性好,那絕對不假!
東華殿百八十個奴才,楚蕭離對個個的臉貌聲音都有印象,略在腦中一思,就能想個大概。
時才偷偷站在外面傳話的那個叫做高汶,乃爲東華殿的副管事之一,實則是關濯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
橫豎是個被察覺了的,放在眼皮底下安心,懶得摘出去了。
把他手裡的銅盆取過,慕容紫輕飄飄的將他睨了下,有心刁難,“不若你猜猜看?”
說着低身把盆放到腳邊去,扭身到紫檀木架上取他的衣裳。
見天色不早,楚蕭離自覺的穿了襪靴,站起來配合的伸展雙手容她給自己往身上急急的套衣服,一邊尋思道,“他說要把擇到準日的消息告訴關濯……之後兩宮太后會有所動作,後宮裡能讓這二位覺得是個威脅,有必要聯手一起動的女人,當前而言,不就只有寧玉華麼?”
垂首望了望站在跟前手腳麻利的與他繫腰帶的人,他痞裡痞氣的壞笑,“可是猜對了?給爺親一個。”
撅起的嘴剛湊過去,慕容紫毫不留情的順勢擰了他腰上軟肉一把,“你會有猜不到的?”
她下手狠,疼得楚蕭離齜牙咧嘴。
才過了區區幾日,小辣椒越發的厲害,一看就是個會管家的。
不單將萬歲爺伺候得舒服,還會爲後宮裡那些閒得沒事幹的女人找排遣寂寞的樂子。
是要先對付寧玉華麼?
正合他意。
人已經被擺到大楚的後宮裡來了,往後寧玉書能不能當上北皇,全憑他自己的本事。
對他這個同樣野心勃勃的妹妹,沒有縱其胡來的說法。
穿好了衣裳,慕容紫連拉帶扯將他推到妝臺前坐好,拿起木梳給他挽頭髮。
楚蕭離含笑的瞅着銅鏡裡的璧人,怎麼看都覺得神仙眷侶不過如此啊……
慕容紫專心一意的給他挽頭髮,纖細蔥白的指頭在濃如墨的髮絲裡穿梭,動作既熟練,又漂亮,雖她妝容淡得可以不計,在他眼裡卻是不可替代的美好。
傾倒的,亦是隻有他一人的城池。
這便已足夠。
末了,他的墨發被一絲不苟的高高束起,金冠戴上,鏡中便得一個英姿挺拔,傲然不羈的皇帝。
楚蕭離站起,對着頗爲嚴肅的小辣椒笑趣恭維,“慕容大人不愧是尚寢局之首,每日能得大人陪伴在旁,實在是朕之榮幸。”
慕容紫抱起手擡臉對他,“有沒有賞賜?”
他從善如流,“平關氏,安慕容,後宮唯你獨大可好?”
挑眉,慕容紫做尚在考慮的模樣,“那成,做到了我們再談其他。”
萬歲爺的嘴又厥過去——
“那先親一個。”
“親你個頭!趕緊走,今晚不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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