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安都的初初幾日,都在城中的行宮內度過。
對於安都太守的殷勤安排,楚蕭離欣然接受,端出一副‘天下盡在掌握’的安逸姿態,領着若干自京城來的大臣開懷暢飲,除了國事之外……什麼都談。
太守一看萬歲爺原來那麼喜歡玩兒,登時心領神會。
這哪裡是來巡視連?
根本就是來避暑享樂的嘛!
原先小心翼翼設的洗塵酒宴乾脆延長數日,就近在城中挑選雜耍曲藝班子,每天都有新花樣,大殿裡的舞娘穿着若隱似現的紗裙妖嬈啊,婀娜啊……
萬歲爺高興,大家的日子都好過!
於是空落了許久的行宮夜夜笙歌,絲竹不絕,燕舞不斷,城裡的百姓都在私底下惡狠狠的罵:搶了雲陽殿下的天下,是殘暴!如今得了天下就開始荒廢朝政,這個昏君!
慕容紫最近也不太高興,故而她也跟着一起罵——
“每晚都喝到後半夜纔回來,醉醺醺的渾身都是酒氣,不更衣,也不沐浴洗漱,就這麼臭烘烘的爬到牀*上來,呼嚕打得震天響,見過邋遢的,沒見過這樣邋遢的!他竟然還是一國之君!!”
說到髮指之處,她激動得橫眉怒目拍桌子,“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來了!”
他自己逍遙快活無妨,還不讓她出去玩,她真是悔恨交加!
試問,這行宮和京城的皇宮有何區別?
地方高點,風景好看點?
看得到,出不去,她更痛苦!
迴應慕容紫的是關紅翎毫無同情的取笑聲,“聽你數落萬歲爺,真是一件無比痛快的事啊。”
不用問也能夠知道,每每次日,楚蕭離定然受盡誰的白眼埋怨,皇帝不好當,爲人夫更難。
“可是沒得法子。”關紅翎揚眉一笑,“安都的形勢如此,依着我看,那太守快活不了幾天了。”
說完垂眸看了眼面前黑白分明的棋盤,示意她別停下。
慕容紫聽她氣定神閒的說話,只好默了下去,執起黑子略做一思,低手落了下去。
見狀,關紅翎額角扯了一扯,不該催她的……
真正瞭解楚蕭離的人都知道,他是在做戲給安都這些身負要職的地方官員看。
現下越是阿諛奉承,溜鬚拍馬的那些人,過幾日就死得越慘。
要知道萬歲爺這一招‘捨身試探’可從來不在京城裡用……朝堂里人盡皆知,坐龍椅上那位的心黑着呢!
只算算日子,連着整十天都那麼過的,聽的人都覺得疲乏了。
午後的光景,慕容紫與關紅翎在行宮一處專供人消遣的闊臺上小坐閒話。
身爲後宮裡的女人,能夠伴駕在外人眼中已是不勝榮光,如斯時候自然該表現得乖巧有儀態,婀娜的融進風景裡便是一個‘絕好’。
闊臺修得華美非常,一面連着宴客用的大殿,出來便是這臺子。
臺頂用片片白玉瓦搭成斜頂,巧匠從山體中引出暗水,水流順着瓦的邊緣順勢而下,形成雨簾滴落入邊緣長形的花圃內,滋養裡面奼紫嫣紅的花朵,美不勝收。
再往花圃外看,則是高百丈的懸崖峭壁。
下面寬闊的運河中船來舟往,舉目遠眺,安都美景盡在眼底。
而人在臺內,如置身水閣洞府,沁涼爽快。
風吹來,花香四溢,煮一壺茶,品幾疊點心,鶯聲細語的笑談女子間的趣事,半日就那麼消磨過去了。
望住遠處好風光的安都,慕容紫心心念念目目光光都是嚮往,轉手再往棋盤裡落入一子,白棋霎時潰不成軍,關紅翎徹底苦臉,低聲喊了句‘老天爺’。
“慕容家的女兒真可怕,要模樣有模樣,要規矩有規矩,書法好,會下棋,擅謀算……”她扳着手指頭數,再側首往帝寢方向看了看,“還能把萬歲爺擠兌得舒坦開懷。”
此乃絕技啊!!
慕容紫被她編排得搖頭晃腦,“論書法我不及慕容若文,論樣貌我比不過段意珍,而我的謀算在你眼裡只是雕蟲小技。”
關紅翎說她慕容家可怕,
tang可她關家何嘗不讓人忌憚?
雖說慕容紫的母親乃北狄公主,卻是比不過皇宮裡近在咫尺的關太后,揮手就能呼風喚雨。
至於說擠兌萬歲爺……
“九郎心情好的時候隨和得都沒邊了,哪樣玩笑都開得的,你又不是不知。”慕容紫說着,淡淡飲了一口茶,眼睛看向別處去。
顯然不想就這個多言。
是人要都像她那樣和楚蕭離說話,一天得有多少個被拉出午門斬首示衆?
喝着自個兒的茶,關紅翎含着賊笑,故意道,“少同我客套,我那些手段要是用了一點半點在你身上,皇上第一個不放過我。”
慕容紫也極快的反駁她,“話不能這麼說,你是做大事的人,真要動手,豈會把我放在眼裡?”
關紅翎一語中的,“你可是他的軟肋。”
到了不得已要與楚蕭離爲敵的那日,她會用慕容紫來打擊他……意思再明瞭不過了。
就此,兩個女子默契的啞了。
侍婢都被使喚到遠處候着,身旁連個調解緩和的人都沒有,她二人眼瞪眼,心知肚明。
天光正好,風穿過了水簾吹拂進來,夾帶着花香,涼悠悠的,更顯尷尬。
片刻,慕容紫纔是笑着主動道,“淑妃娘娘,您可真是個實誠的人!”
原來她早就有這個打算。
關紅翎臉僵僵,擠出一抹侷促的笑,“可不是麼,不小心就道了心底的實話,今後要被你防備上了。”
“不用試探我。”慕容紫面容淡然,語態平和,“你我如今能心平氣和的坐在這裡下棋飲茶,皆因沒有利益的衝突。你心裡存的是關家的大義,我只有小情小愛,故而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要對付的人是九郎,只我恰好是他在意的人,你用我來對付他,那是你的本事,至於我會不會受你利用,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話說得在情在理,也本就是這樣。
如今關家在朝中有關濯,後宮有關氏,關紅翎處於被動的位置。
除非等到關家的重擔真正落在她身上,她纔會有心去對付哪個。
而她的‘對付’,取決與楚蕭離對關家一族的態度。
眼下說這些都太早了。
慕容紫着手把面前的棋盤重新歸置好,邀請道,“還早,要再下一盤麼?”
關紅翎欣然應允,“有何不可?”
看似雲淡風輕的太平日子,有個心思通透的人與自己排遣寂寞,實在難能可貴。
整潔的棋盤上,黑白棋子還未落得幾顆,一個宮婢匆匆跑來告,賢妃半刻前不見蹤影,宮人們四下找尋,在行宮西面一處險極了的高臺上找到她。
那臺子才修了一半,邊上連個阻攔都沒有,看得人驚心動魄。
宮女兒們爬不上去,站在下面不管怎麼喊,賢妃也不理會,人是癡癡的看着遠處的安都城,那風一吹來,揚起她的裙襬,瘦弱的身姿彷彿隨時會飛出去。
關紅翎一聽就急得站了起來,哪裡還有下棋的心思!
忙使喚宮人帶路,她這就去看看究竟。
自打來了行宮,照看洛懷歆就成了關紅翎的分內事。
楚國無皇后,她又是三夫人之首,賢妃妹妹身子骨弱,又是一道出行,她說什麼都得好生管顧着。
倘若出了差池,不定會引來蕭太后的不滿。
因而此事上,她是小心再小心!
慕容紫本也想隨之前往,關紅翎多了個心眼,讓着她還是避開的好。
畢竟洛懷歆只是個空架子,身邊得蕭太后的人時時盯着,萬一要在這時候給她使絆子,那人兒又是孖興的生母,中間真出了岔子,委實容易與人話柄。
慕容紫聽了覺得有理,只好作罷。
……
沒了陪伴,又才午後剛過一小會兒,慕容紫只好回寢殿去。
經過這些天,行宮上上下下,乃至安都一衆地方官員,看到她都會恭敬的喚她一聲‘慕容姑姑’。
<
/p>
皇上身邊的紅人吶,比妃子娘娘們還要受寵,不巴結她巴結誰?
這不,剛到寢殿外頭,就看見一行來人,手裡捧着各種精美的箱子,應當是來送禮的。
太守身着整齊的官服,正對擋在門口擺架子的宋桓說盡好話。
宋桓眼尖,看到慕容紫來了,眯眸一笑,“此事雜家實在幫不了您,慕容大人來了,要不您問問她自個兒的意思?”
慕容紫一時頭疼,她這個‘帝寵’當得真是……
……
一番婉拒,真正進到寢殿裡時,又過去半刻。
楚蕭離已經醒了,兀自倚在長椅上,手裡捧着書卷,看得正是滋味。
人像是才沐浴沒多久,墨發用一根玉簪束起少許,絲絲縷縷的垂在面頰兩邊,勾勒出俊削的面頰,眉眼間都是不經意的風流和不羈。
他身上就只穿了件鬆鬆垮垮的碧色錦袍,袍子上細密的刺繡堆出大朵的粉荷同蓮葉,映襯着他白皙的皮膚,尤其胸前那一片春光,實在魅力無邊。
聞得步聲靠近,他連眼皮都未動,嘴角溢出一絲促狹,道,“太守送了你什麼好東西?”
慕容紫聽了就氣,來到他跟前,正好擋住他看書的光亮,贈他兩個字,“不知。”
“不知?”楚蕭離擡首看她,瞪大眼睛,“你沒要?”
這安都可是個商貿大城,那些個奸商爲了圖自己的方便,一年到頭不知要送多少奇珍異寶給太守。
會拿來討好慕容紫的東西,絕非凡品。
她白了楚蕭離一眼,臉色正正的,“我乃慕容世家的嫡小姐,打小什麼寶貝沒見過?再者如今還是皇上您身邊正得寵的人,我要接了,豈不是你手軟?”
楚蕭離聽得樂和,探手把她拉到腿上坐好,誇獎,“有見地!”
往她臉上捏了一把,再壞笑着道,“反正過兩天也要查辦此人,等朕抄了他的家,你先去庫房把看上的都帶走,朕在東華殿給你收拾一間屋子做寶庫,咱不能便宜了外人。”
慕容紫氣鼓鼓的瞪他,本想同他好好算一算昨兒半夜他使酒性逮着她欺負的事,結果被他一逗,忍不住笑得泄氣。
楚蕭離奸猾得很,心裡掐算再過半個時辰她不回,他就要出去找人了。
正好太守送禮來,給了他個聲東擊西的由頭。
“你二哥那邊查得差不多了,時才我吩咐過,今晚免宴。”
再宴下去,萬歲爺擔心往後連牀的邊都沾不了。
慕容紫瞅着他看了半響才鬆口,“算你識相。”
楚蕭離心有餘嫣,近來他領頭享樂,卻也累得夠嗆,不比帶兵打仗輕鬆。
暗自裡,早就命人暗查,蒐集安都地方官員貪贓枉法的罪證。
有心人應當發現了,慕容翊與關國丈的親侄兒關銘這幾日都沒有露面,慕容家與關家聯手,只要與安都漕運脫不了干係的人,統是插翅難逃!
沉默片刻,慕容紫又問,“那楚星涵呢?你作何打算?”
懲治安都內外的若干官員不難,派一個欽差大臣下來都能做到此事,只說到在暗處的楚蕭離,相較之下就棘手多了。
楚蕭離知道她在憂慮什麼,便是問,“四娘,你覺得朕這個四皇兄是個怎樣的人?”
慕容紫想了想,道,“我沒有見過他,不過先帝駕崩後,封地上的皇子紛紛舉兵,他是唯一一個縱容部下殘害大楚百姓的人,我覺得他殘暴得沒有腦子。”
得民心者得天下。
這楚星涵竟在爭奪天下的關鍵時刻給自己徒添罵名,不是蠢是什麼?
楚蕭離隨之一笑,“確實如此。”
楚國沒有親王,立太子後,其他皇子與母妃被送到封地上,兵馬仍是皇帝的兵馬,說是皇子被自己的父親關在封地都不未過。
這些皇子想要有實權,去到封地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籠絡人心。
拿着楚蕭離來說,西漠曾經荒涼貧瘠,是靠着他的治理,百姓過上日漸富裕的生活,兵馬所需的糧草變得充足。
再加上他數次領兵剿殺邊境一帶狂匪,樹立起無人可動搖的威信,使得西漠幾員大將只認楚蕭離,不認皇城裡的天子。
因此,他奪天下的時候才順風順水,麾下一片赤膽衷心。
而說到楚星涵。
這位四皇子母妃本家乃西江大戶,爲官者有,爲商者亦有,雖那些勢力在朝中早就被連根拔盡,曾經卻鼎盛過一時。
他的武功確實不俗,算起來應當有些根骨,可惜學偏了,盡是些陰險毒辣的旁門左道。
他用錢財收買封地衆兵馬的心,讓他們爲自己打天下,也因爲白花花的銀子,吸引了不少能人異士匯聚到他門下,做了幕僚。
回想此人,楚蕭離斟酌道,“朕這個四皇兄爲人衝動,行事魯莽,原本他母妃家一倒,朕要對付他相當容易,可他卻藏了起來,連朕派無淚宮在舉國上下暗自搜查,都找尋不到……”
除了有人對其暗中相助,不做他想。
“他曾經到北狄爲父皇求藥,朕猜想他在那時就與蕭家有了往來。”說到此,楚蕭離眸色一凝,“如今又有了他的消息,看來他對蕭家而言再無價值。”
不日前無淚宮宮徒在安都屢受蕭家明目張膽的挑釁,溟影前來一探,卻發現了楚星涵的蹤跡。
只不過那時全當蕭家爲給寧玉華製造機會,因此才施計引開楚蕭離身邊的人。
但眼下再觀望局勢,這還真是一石二鳥的計謀呢。
慕容紫細細聽了他的話,又憑自己的理解做了思緒,道,“這蕭家步步爲謀,不會輕易送你一顆廢棋。”
“你說得沒錯。”楚蕭離對她溫煦笑笑,賣關子道,“不若四娘你再猜上一猜,這回他們想要做什麼?”
瞧着他那副老奸巨猾的模樣,不用問,萬歲爺早在喝酒享樂的空閒裡,把思路都理得一清二楚了。
……
順着堅硬的石巖修造的行宮完完全全嵌在山體裡面,自東向西,而西面大部分尚未完工。
不知何以,失心落魂的洛懷歆無端端爬上了這處一座高得讓人心驚的臺子。
任哪個喊都不迴應了。
關紅翎去到的時候,她在那處站得好一會兒。
纖細瘦弱的背影孤單單端立在高臺邊緣,飄渺的裙襬隨風飄在臺子外面,跟前就是萬丈深崖,底下盡頭乃運河。
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幾個蕭氏派來的老嬤嬤只會跪在下面求,有禁衛軍想攀上去把人帶下來,她們竟還不讓,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卻在見了關紅翎後,忙不迭把她往那處推,全都指望着她這個會拳腳功夫的淑妃娘娘去救人了。
她暗自明瞭她們玩的是什麼明堂,懶得點穿,利落的攀上高臺。
洛懷歆十年如一日般,往着某個高處一站就能過一天,無神的美目總望着某一處,心心念念,期期盼盼。
說來無不是個可憐人。
“懷歆,你在這處看什麼?”
來到她身後,關紅翎溫聲問。
“紅翎你快看。”見到來人,洛懷歆伸手拉她到身邊,指着安都盡頭高高的堤壩,“我師兄就在哪兒,他讓我明日去尋他,他要帶我走了。”
師兄?
關紅翎對此事有所耳聞,她怪覺,“你怎知道你師兄在哪兒?”
這次伴駕到安都巡視漕運,姑母對她早有交代。
蕭太后身邊的人想借此將她除掉,她呢?自然要尋機會回敬。
洛懷歆生下楚蕭離唯一的骨肉,又是這般癡傻任蕭氏利用,退一萬步說,將來若楚孖興被立爲儲君,於關家大不利。
世間可憐人多了,洛懷歆只是陷在紅塵裡不得清醒的其中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