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漱宮乃婕妤花清舞的居所,這花婕妤呢,是楚蕭離登基之後,由着太后關氏親自做主,爲武德皇帝納的妃嬪之一。
關氏一族和慕容家一黨雖在朝中水火不相容,但在一件事情上絕對做法一致——哪怕是給皇帝選納妃嬪,也絕不會在名門望族裡挑,助漲他的勢力肫。
故而那一批入宮的妃子,出身都很一般,花清舞亦是如此。
她的父親花文翰乃玄徵年間出的第一位秀才,此人才華洋溢,心懷抱負,據說當年直接由地方太守舉薦尚書省,原本應該一路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可惜,差了點運氣摩。
大楚門閥世家橫行,初初時玄徵帝有心從各地選拔人才與之對抗,便因此形成了君臣暗中較勁的局面。
不少有志之士成了這當中的犧牲品,花文翰也在其中。
當時的尚書令乃慕容淵,他親自做其考官,爲其學識叫絕,然後事情就開始急轉直下……
忠臣看到人才,大抵會老淚縱橫的向天感慨一把‘國家將來興旺如何芸芸’,可奸臣只想着把人收來自己用。
花文翰膽大包天婉拒,遂被慕容淵公報私仇,給了他個極招皇帝恨的官職——左拾遺。
簡單的說,坐在這個位置上,專門留心皇帝有沒有犯錯疏漏,若有,你還得告訴他。
自古哪個皇帝會喜歡一天到晚盡挑自己毛病的臣子?
於是花文翰的似錦前程就這樣被斷送了。
不過無論怎麼說,花家總算藉此在京城立足,有了一席之地。
多年後花文翰娶妻生子,膝下兒女成雙,給皇帝挑錯也挑出了經驗,不會讓自己在頂頭上司那裡說不過去,更不會惹皇上的不快。
源此,等到他的兒子花清揚投身官場時,環境就好了許多。
而這個‘好’也僅限於在各大家族中夾縫求生。
朝中內外,但求一個‘無關緊要’。
你有心出頭,人家還嫌伸手來捏死你都費力氣。
便是那麼個背景,楚蕭離平定內亂後回宮來聽宋桓在耳邊一說,他只笑了笑,花家太小,就此一人能用,實在沒必要在上面費力氣。
只看在當年花文翰一身才學無處施展,被埋沒了的份上,尋了個機會將他兒子升了兩級,做到禮部侍郎的位置。
那會兒禮部尚書是關家的人,此舉亦算給關氏提個醒。
你是什麼意思,朕心裡清楚得很。
那花清舞不似關紅翎、寧玉華這些女人一般大有來頭,在後宮裡更不出挑,唯一的長處就是聽說舞跳得不錯。
萬歲爺也只是聽說而已,都沒親眼見過。
突然無端端被慕容紫提及此女,他甚感訝異。
花清舞啊……
此事說來甚爲糾結,還有點丟臉,楚蕭離委實不想多提。
不過爲防小辣椒出其不意,他還是先叫了個屈。
“你慌什麼?”慕容紫聽他嚷嚷後不以爲然,看他的眼神裡是濃濃的鄙視,“不就是招她侍過寢麼,又沒侍成,我像是那麼小心眼的人,現在纔來同你計較這些?”
算起來那時她根本沒想呆在宮裡,楚蕭離要寵幸哪個妃子,跟她纔沒相干!
“你知道?”萬歲爺怪覺。
慕容紫點頭,露出壞笑,“其實被自個兒的妃子嫌棄了也不得什麼,自古以來沒有哪個皇帝能做到被全部的人喜歡,你說,是不是?”
楚蕭離俊龐稍沉,“你專誠提這個,就是爲了擠兌朕麼?”
“我哪兒能這麼壞啊。”分明是安慰好麼。
她對他眨巴着水靈靈的眼睛,話說得頭頭是道,“只要我不嫌棄你就好,你有我一個還不夠?”
“夠!”楚蕭離高聲表白心跡,拿起筷子往嘴裡送了口菜,又喝了杯美酒,一派坦蕩的樣子。
簡直太夠了!
慕容紫暗暗忍笑,又道,“原本我也只是無意中聽到有這麼一個人,趕巧了今天我在蓮池那邊撞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九郎,你想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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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費心扯天談地,連自個兒去年那點丟臉事都快搬到明面上來,動了什麼主意,楚蕭離大抵也曉得了。
“說吧。”他大手一揮,無比的瀟灑,無比的有氣度,“朕有求必應就是了。”
……
入夜,淮漱宮。
纔是戌時中的光景,忽然東華殿的副管事東萊到此一宣:萬歲爺半個時辰後到,花婕妤還請準備周全。
一語驚了衆人心。
傍晚時在蓮池邊差點惹出大禍,花清舞早就心如死灰,全無所謂,她那貼身的侍婢妙沁卻被好一個嚇。
如何皇上早不來晚不來,趕巧了在今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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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不知,淮漱宮裡外都是妙沁在打點,花清舞是從不管事的。
原本去年有過一次侍寢的機會,不明所以的就沒了,還被後宮當作笑柄打趣了一陣。
聽東華殿的小太監說,當時人被擡去寢殿後,皇上那手剛伸過去,花婕妤就忍不住泫然欲泣,傷心決絕,弄得龍心不悅,頓失興趣。
再後來,自然也就不會有什麼後來了。
也虧得淮漱宮的奴才們都有一損俱損的共識,想着咱們主子已經是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孃家人本事不大,再高升不太可能,皇上獨寵更撈不着,索性安安穩穩的過自己的日子,算得上齊心。
哪想就在你以爲皇上把你忘到九霄雲外的時候,他無恥的殺了一個回馬槍。
這次還是走宮呢!
淮漱宮的宮人們也納悶,近來萬歲爺不是在專寵慕容大人麼?
妙沁硬着頭皮追去向着東萊打聽,東萊擊響雙掌,給了她個苦哀哀的臉容,只道:那二位鬧不高興了!
東萊還好心點撥她,說,讓着花婕妤好生表現,皇上開心了,要什麼沒有?若是皇上不開心……
他用手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遂,倘佯而去。
妙沁被連番嚇唬,心驚膽跳的回到寢宮裡,跪在花清舞跟前哭求,把入宮前老爺夫人交代的話都說了一遍,最後再說起大公子,總算讓花清舞清醒了幾分,匆匆更衣打扮,強打精神,迎接聖駕。
等到楚蕭離故意陰沉着臉步履生風的去到時,意料中的,他這花愛妃比他的臉色還難看!
淮漱宮不大,前廳還不及東華殿浴池的一半。
但勝在歸置得不錯,打眼瞧去,該有的一應俱全,尤其是字畫玩意,比其他妃嬪的宮裡要多些。
楚蕭離第一次來,粗粗掃過一週後,幽深的視線落到跪在跟前的花清舞身上。
她生得秀氣,通身的小家碧玉之氣。
看着像是毫無菱角,任人擺佈的,誰能想到骨子裡能倔到如何的程度。
更甚,她心裡還裝着一人。
也是了,四面宮牆禁錮了裡面的每具軀殼,卻鎖不住人心。
止了淺淡的思緒,楚蕭離淡語,“陪朕出去走走。”
說完又轉身往淮漱宮外走去,連坐都懶得坐。
花清舞詫異的擡起頭來,只望見一道明黃背影行遠去,站在旁側的東萊一個勁的給她使眼色:娘娘您醒目點兒啊,趕緊的跟上!
身後,妙沁扯了扯她的衣袖,對她無聲口語提醒,“想想大公子!”
……
深宮的夜裡有着別樣的安寧。
這晚上雲淡風輕,月色欣然,褪去了白晝烈日灼烤的溫度,此時倒頗爲清爽宜人。
楚蕭離選了淮漱宮左邊的小道漫步,行在蜿蜒的石子小路上,兩旁梨樹飄香,銀白的月光盈盈撲灑而下,樹蔭斑駁,平添幾分空靈意境。
花清舞埋着頭跟在他身後,二人約莫保持着三、五步的距離。
想再遠,已是不再能遠了……
傍晚時的情緒消散得不剩多少,此時她心裡越發的開始打小鼓。
畢竟伴君如伴虎,她還是會怕的。
忽的,楚蕭離頓步,她膽戰心驚的也跟着頓步,睜大了略帶驚悚
之意的眸子,噤若寒蟬的望他的背影。
接着他轉身來,對上她的眼睛,道,“過來些。”
他語氣很淡,或許是因爲在她這裡根本用不着使力氣,她沒有與他對着幹的資本。
花清舞小心翼翼的往前邁了兩小步。
楚蕭離似乎不滿,索性指着身旁的位置,“站到這兒來。”
前面後掌燈開路的奴才,後面還有一大串跟着,不靠近些,萬歲爺怎麼同你展開交心的對話啊……
用的還是和剛纔一樣的語調,他自覺毫無威懾力。
甚至放到慕容紫那裡,她聽了必定會說:我懶得走,不如你退後兩步來將就我。
可是花清舞卻雙膝一彎,給他跪下了,“臣妾不敢與皇上比肩!”
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
楚蕭離登時無言,探出手就把她提了起來,拉到身邊,強迫她和自己並肩而行,“就你這樣的,實在不對朕的胃口,邊走邊說吧,朕不是個強人所難的人。”
說着斜了眸子睨她一眼,大有小氣的怨怪她不識時務的意思。
花清舞着實摸不清頭腦,更拿不準身旁皇帝到底是個怎樣的脾性,只好順從了。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間隙沒有再說話。
許是離得近了,餘光都能不經意的瞄到那道明黃之姿,花清舞無法忽略,想了想試着道,“不知皇上……想說什麼?”
楚蕭離若有所思的‘嗯’了一聲,“隨便說什麼都成,朕是皇帝,你是宮妃,你來爲朕排憂解難吧。”
她一怔。
皇上這是在刁難自己?
說到排憂解難,想起妙沁先前說的那些,花清舞又探問,“皇上心情不好?”
楚蕭離點頭,開闊的眉宇間似染了惆悵,“還不是被你們這些女人鬧的,也不是你們,一個而已。”
不過就那一個也足夠了。
“……”這話她就接不上來了。
只好沉默下去。
身旁沒聲兒了,楚蕭離不鹹不淡的瞅了她一眼,看她把腦袋低下去了,還真是……費勁啊!
他只好再點撥,“你怎不問朕爲何煩惱?”
花清舞很聽話,照問,“皇上爲何……煩惱?”
看她一臉乖巧,楚蕭離忍着頭痛道,“朕要立她爲後,她不願意,你說說,哪個女人不想當皇后,你想不想?”
花清舞被他問得雙目瞬間瞪得圓大,這哪裡是她能隨意攀談意見的?
“臣妾不想!臣妾不敢!!”
飛快的說完又覺還是不對,乾脆跪下,“求皇上贖罪,臣妾沒有資格如是做想。”
“那要是朕赦你無罪,非要你說呢?”
楚蕭離蹲了下來,以他慣有的懶散,脣邊勾着興致笑問她,“你到底是不敢奢想,還是想卻沒膽子說出來,還是……根本不願意?”
花清舞擡首望他,又得一驚!
彷彿……心思被識破了?
“莫怕嘛,老實說朕也不真的喜歡你,就是那種‘喜歡’,你可懂?”楚蕭離和顏悅色的扶着她的肩膀,話音裡都是安撫,“朕只是覺得,這宮裡或許你是不喜歡朕的人,朕問你的話,你會照實說。”
花清舞不解的‘咦’了聲,只見面前男子的臉容上只有和煦的顏色。
帝王威肅卻是絲毫不曾有的。
她更加茫然,“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是要你爲朕排憂解難麼?”楚蕭離循循善誘,“只要你做到了,朕就重重有賞。”
她猶豫,“可是……”
“人心有別,在你入宮前與朕素未平生,再者宮裡那麼多女人,你們豈會各個都對朕真心實意?”
他若連這點都不曉得,皇帝算是白做了。
聽了他的話,花清舞心裡安寧了一些,似乎皇上不像傳言中的可怕。
楚蕭離衝她笑得
平和無害,“你看,朕是不是個開明的好皇帝?”
頭一回見識萬歲爺的厚臉皮,花清舞的心臟可不如慕容紫強大,憋了半響才道出一句‘皇上英明’。
受了誇讚,又總算開好了頭,楚蕭離不耽擱,乾脆就那麼蹲着,“那說吧,假若一個女人連後位都不要,你說朕該給她什麼,才能贏得她的心。”
有了免死金牌在先,她也輕鬆多了,想了想便直言道,“自然是以心換心。”
他撇嘴,“可是朕的心只有一顆,要給天下,要給黎民百姓,還有宮裡那麼多的女人,如何都換不完全,你說,是嗎?”
花清舞自然曉得他口中那個‘她’指的是慕容紫。
雖然是聽皇上親口說起立後一事,可或許正如他所言,因爲沒有那份‘喜歡’,就不會對此期待,反而如同旁觀者。
說起以心換心,世間衆人哪個逃得過一個‘情’字?
她道,“世間有心人難求,倘若皇上覺得她就是您的摯愛,誰也無法替代,更不可或缺,那麼請皇上恕臣妾斗膽,後位根本算不得什麼,同樣的,她若真心對皇上,稀罕的也並非皇上的身份地位,而是皇上這個人。”
說到這裡,花清舞擡眸探視了下楚蕭離的臉色。
眼前的俊龐波瀾不驚,比起方纔像是沉凝了一些,喜怒難辨,但顯然,是將她的話聽進心裡去了。
“看來你似乎很懂情愛。“楚蕭離道。
“事實如此。”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花清舞定了神,將藏在心裡許久的話一股腦兒的倒了出來,“後位是權利榮華的象徵,坐上那個位置,便是大楚最尊貴的女人,可是皇上卻沒有真正爲她想過,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楚蕭離茫然問,“她想要什麼?”
單仔細他的語氣都茫然得厲害,到底是一國之君,怎會真的明白……
花清舞目光灼灼的望他,勇敢道,“若她連後位都不要,卻無名無份的留在皇上身邊,唯能證明一樣,她是真心愛皇上的,只說‘喜歡’都太淺薄,後位算什麼呢?她要的是皇上您一個人,您全部的心,缺了零星都不完整,這與後位本無關係!”
“原來如此。”楚蕭離狀似瞭然的點頭。
他的反映實在太快了,連思考都不曾有就直接應和她的話。
花清舞覺出異樣,“皇上,你……”
“難得是個明白人,朕知道該怎麼做了。”楚蕭離站起身,垂眸睨她笑道。
她更爲費解。
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在說笑麼?
照他所言,除非將三宮六院散盡,只與慕容紫一人白首到老,否則,任他怎麼做都是徒勞。
可是在花清舞看來,能夠做到這一步,能夠親自來問她,已經不容易了吧……
畢竟他是皇上,是楚國至高無上的君主。
“皇上……真的知道要如何做?”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花清舞問。
話隨心出,音從口出,說完方纔恍悟失言。
楚蕭離莞爾,雲淡風輕的凝着她,意味非常道,“自然是曉得了,否則今夜怎會來找你。”
她詫異。
他卻笑意融融的賣着關子,再不說此,只道,“你是個聰明的人,今夜爲朕解了困惑,說吧,想要如何的賞賜?”
這就要賞了?
花清舞腦中亂成一片。
她根本……根本什麼都沒說啊……
況且此時再看皇上的臉色,彷彿他早就心中有數。
那麼又是到底爲何而來?
舉目之餘,她忽然看見楚蕭離手中多出一物,那是她的白玉短笛!
他興致昂然,等着她自己醒悟,能不能如願,全賴她敢不敢了。
“想清楚了再開口,朕只來這一次,你也只有這一次的機會。”
對着一個全無瞭解,卻掌控着自己生殺大權的皇帝。
一個他明知你不喜他,更還要你爲他分憂情愛睏惑的……
花清舞霎時一震,目光緊緊注視他手裡的笛子。
不過是爲了一個成全!
“求皇上放我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