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萬乘車走在街上,道邊的百姓滿面愁苦,骨瘦如柴,不見壯年男子,全是抱兒背女的婦人或年老體弱的老人。
走到小河邊,有人正在洗衣,咿咿嗚嗚哼着小曲。
他聽到幾句。
“……呼我兒,呼我父,呼我夫……”
“……江水渾渾,江水湯湯……”
這是最近時興的小調,都是誦唱流民的。
皮萬抿抿嘴,放下了簾子。
哪怕安樂公主的《祈民告》沒有給百姓看,百姓們還是知道了穿過晉江,在江的另一邊,安樂公主會仁慈的對待他們。他們有田地可以種,有屋可以住,不必賣掉妻兒就可以活命。 Wшw✿ TTκan✿ ¢〇
世家也早就發現了百姓之中流傳的流言,但壯丁還是要抓,逃人還是要殺。他們既不能送糧給百姓,也不能讓他們逃得自由,所以也束手無策。
皮萬感覺得到,百姓對世家的容忍越來越低了。甚至正因爲百姓對江北世家的仇恨,才讓他們開始嚮往江南的安樂公主。
他甚至對父親說,如果安樂公主在江北登高一呼,百姓恐怕立刻就會伏首。
父親冷笑:“那安樂也不過是別人的爪牙而已。這些蠢貨以爲在這裡要當軍奴,到了江南就不必當軍奴了嗎?輪到要抓丁的時候,他們首當其衝!”
皮萬擔心的卻是百姓根本想不到這一點。
“那些四處傳唱的歌謠正讓民心一步步背離。父親,我們必須要做些什麼了!”
這也是皮萬必須出門的原因,他必須代表皮氏前去周旋聯絡,令更多的人和他們站在一起。這江北動盪不安,只怕大戰一觸即發。
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哪怕是百姓都知道,這裡也要打起來了!
這一切皆因魯人而起。那魯人呢?
皮萬還沒有見過大批的魯人,很好奇他們現在到底在何處?是不是已經退回魯國了呢?
魯王當真禪位其弟了嗎?
“魯人?他們還在繼續往江南走呢。”文會上的一個人告訴他,“那魯王雖然一走了之,可那些魯人任人如何勸說都不肯歸魯,一心一意要去鳳凰臺。”
皮萬:“鳳凰臺?”“說是要去見公主。想必就是那安樂公主了。”那人搖頭嘆息,頗爲遺憾:“當年我曾有機會去鳳凰臺一睹其容,當日未能成行,今日想再見此女只怕難如登天了。”
固然人人都道安樂公主是一介女流,但現在他們江北因其而生的困境卻是實實在在的。
現在人人都知道安樂公主正在爲江北百姓痛哭,還有人做詩歌。文會上他們明明在商量如何解決目前的困境,消彌分歧,不要真的打起來!
所以現在各家小輩纔在這裡呼兄喚弟,都是因爲家中長輩不好出面,才把他們推出來。
可皮萬走過幾城,文會參加了不少,好聽話說了不少,但說起重點,所有人都不得不念糊其辭。
——要想不打起來,談何容易?
——現在各城都在建強軍,誰肯落後?
“聽說有一批糧草被劫了。”
“我聽說是偷了一批箭矢……”
皮萬走過去,拱拱手,互通姓名,才道:“剛纔弟在那邊聽到諸位兄長在說有地方遭了劫?可是流民所爲?”在座的幾人都笑起來。
“流民要糧食倒是說得過去,他們劫箭矢刀槍幹什麼?”
皮萬不免神色一緊。
一人道:“這事已經出了有一段時間了,只是一直捂着沒讓傳出來。”
另一人也笑着說:“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糧草被劫,又是誰家被人偷了。”
既然不是自己家的,那當然可以笑一笑了。
皮萬在文會上四處打聽,終於拼湊出了整件事。
各城都在充足軍備,但不是哪一座城都能自給自足的。有的城有糧草沒鐵礦,有的城有鐵礦沒糧草。
大家當然要互通有無。
於是某一日,商量好生意的兩家開始交易了。爲了避免被人發覺攪黃了生意,也怕有人趁火打劫,兩邊都很小心謹慎,沒敢告訴別人。
但是,按約定時間該到的糧草沒到。一查,路上被人襲擊給劫走了!
送糧的人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過了二十多天才回去,說是剛出發就被人跟上了,跟了半路就開始襲擾,然後把他們轟走,把糧食帶車帶馬給劫走了。
沒有傷人,應該是熟人所爲!
能得知這等機密,必須是熟人!還是相當親信之人!
兩邊城開始互查,翻了個底朝天,找不到此人的蹤跡!
但生意不能只做一半啊。糧草沒到,我等再去籌措,但說好的打造好的兵器你要給我!
另一邊猶豫再猶豫,猶豫復猶豫,猶豫來猶豫去……說打造好的箭頭被偷了。
你以爲我會信嗎?!
兩邊互相翻臉。一邊認爲你肯定是根本沒就打箭頭!我們的糧卻是實實在在裝了車送過去的!半路會丟肯定也是你們那邊派的人!所以纔沒殺人只搶糧!
另一邊認爲……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自己做戲?自己說運糧了,自己說糧被偷了,又編出一個不殺人的劫匪來,硬要賴在我們頭上!
我家打好的箭頭肯定也是你們偷的!我家打造兵器也沒藏着掖着,你早知箭頭在什麼地方打,又是放在哪裡準備運送,肯定是你找上內奸把東西都偷走了!
兩家幾欲反目,當然有零星流言傳出。但兩家又各自捂得嚴實,不肯讓人知道自己家吃了虧,更不肯因爲這種小事被人發現自己跟盟友有隙。
平洲之事尚在眼前,誰都不想落到毛家的地步。
兩家火速握手言和,哪怕仍心有芥蒂也不能留給外人查探。
再有人來詢問,都說沒有此事,全是胡扯八道。
外人想看笑話看不到,也都各有猜測。
皮萬打聽清楚之後,就猜至少有一家在說謊。就是不知是哪一家,如果能查清此事……
現在的江北,全是孤家寡人,姻親故舊都不能相信,何況外人?
皮萬有心查出此事後,令這兩家反目成仇,削弱他們的勢力,對臨安是有好處的!
像他一樣想的人多得很。
文會上倒也真因此交上了幾個“朋友”。皮萬就與三兩友人相約同去平佳城拜訪,以查清此事。
幾人彷彿遊戲,說好以後就收拾行裝出發了。
平佳城身處江北偏西的位置上,孤懸一城。
平佳城俞氏爲尊,有平佳俞的美稱。
正是傳言中丟了糧的那一家。
衆人猜測是平佳俞氏丟糧,是因爲平佳城獨佔了佳河,佳河週年有汛期,沃野千里,平佳百姓種水稻的本事別處是比不上的。
但平佳城除了有糧,別的都不多。所以平佳俞氏歷來都喜歡跟別城聯姻,以取得其他的資源。
一說以糧換箭,都猜是平佳俞氏。
皮萬等乘車騎馬前往平佳城,一路坦途。他們幾人結伴而行,隨行護衛不少,一些流匪遠遠看到就都躲開了,也不來找他們的麻煩。
快到平佳城時,正遇上一隊從那個方向而來的士兵,對他們盤查不休,叫人厭煩。
皮萬等幾人都帶着名帖,又說就是去拜訪平佳俞氏,還是被護送進城。
“不會有事吧?”一人擔憂道。
皮萬:“這平佳城的態度不對,難道他們敢四處結仇嗎?”
另一人哧道:“借俞氏三個膽子也不敢!我看還是丟糧又丟箭,他這是害怕了。”
皮萬:“我覺得不像……”
有人“護送”,自然行路就快多了。黃昏時他們已經到了平佳城。先一步回來送信的人可能說清了他們的身份,俞氏就在道旁迎接,再三致歉,又請他們去俞氏參加宴席,姿態擺得很低,皮萬幾人路上的怒氣就消了。
迎接他們的人是俞祝,俞氏這一代嫡支長子。還有俞祝的幾個叔伯。
皮萬是曾見過俞祝的,兩人就同乘一輛車。
皮萬問:“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俞祝嘆道:“叫賢弟看出來了。唉……不說也罷……”俞祝不肯說,皮萬也沒有追究,轉而問候起俞家長輩和俞祝家人親友。
俞祝謝過,也與皮萬寒喧起來。兩人下車時看起來已經像以對經年未見的舊友了。
之後幾天,俞祝始終陪着這些客人,既盡地主之誼,也不讓他們四處亂走。
皮萬等人這才確信佳平城真的出事了。他們只是來看熱鬧的,不是來找麻煩的。商量過後,幾人決定告辭。
俞祝痛痛快快的送他們走,一送就送出去了三十里。
終於要分手了,皮萬等人下車來與俞祝惜別。皮萬找到機會,悄悄與俞祝說:“如果……事有萬一,可到臨安尋我。”他擔心俞家會成爲第二個平洲毛氏。
俞祝一聽,露出一個真心的微笑來,搖頭道:“不是那等事。只是一點小麻煩……”
兩邊終於分手了,皮萬等人受了一場虛驚,離開佳平城後就開始忍不住議論起來:到底俞氏出了什麼事?
“必是平洲之事重演!”一人斷言道。
皮萬搖頭:“未必。”
幾人猜來猜去,當成個樂子來消磨旅途中的枯燥與乏味。
等到黃昏前停下來準備紮營時,一人指着遠處天邊一條細細白白的線,茫然地說:“那是不是佳平城?”
隊伍中的人擡頭看去,秋日天高雲淡,遠處藍紫相間的瑰麗天空中,一條細長的線斜斜掛在天幕中。
“那是什麼?”皮萬看不出來,轉頭問別人。
其他人也沒認出來。
他們的護衛卻皺緊了眉,互相商量了些什麼,過來說請他們趕緊上車,然後撲滅火堆,收起帳篷。
“今夜恐怕要連夜趕路了。”皮家護衛催皮萬上車,“公子快些!休要拖延!”皮萬見其他公子也都被自家護衛送了上車,火堆被土蓋住熄滅,煮到一半的湯水被潑掉。
“怎麼了?”皮萬驚慌地問。
護衛望向佳平城的方向,嘆道:“那是燒城的煙。只怕佳平城有難了。我恐怕此地也不安全,我等還是要儘快逃離此地爲上!”
皮萬目瞪口呆。
他們坐着顛簸的車連着趕了十天的路纔敢入城,在這座城裡,他們纔打聽到了佳平城的消息。
原來佳平城也有軍奴逃了,逃了以後,又轉回去打佳平城了。他們讓一些人被抓回去,然後這些被抓的人趁夜打開城門,放其他人進去燒殺搶掠。等俞氏的人反應過來,點將點兵想將這些人撲殺的時候,他們已經逃了。
佳平城哪怕沒有半毀,也至少毀了三分之一。
皮萬等人心驚肉跳。
“幸好我們跑得快!要是遇上潰逃的軍奴,只怕我等難保性命!”一人慶幸道。
其餘的人也都覺得自己命大。
皮萬更加恐懼!因爲臨安也有軍奴逃走,如果這些軍奴也偷溜回來要暗害臨安呢!
他立刻寫信,將佳平城的事一一告知,讓家人把信趕緊送回家去,給家中提醒示警。
家人問:“公子不隨我一起回去嗎?”
皮萬搖頭:“我在家裡不如在外面的好。在家裡我幫不上什麼忙,在外面倒還能聽說一些事,你早些回去吧,記得幫我告訴父親,讓他千萬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