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迫不及待的要告訴鄭王實情,可等他們回到鄭國後,卻發現趙薈被鄭王褒獎了。這下,他們就不敢去找鄭王,怕得罪趙薈。他們想先打聽一下,看趙薈到底是因爲何事被鄭王褒獎,如果跟魯國流民之事無關,那他們去告狀也不算有錯。
結果還真是與魯國流民之事有關的。
這下,他們傻眼了。
“趙賊!”爲首一人啐了一口,恨道。
趙薈一家都不是鄭人,本來他們投靠鄭王,鄭王好心養着他們,也與旁人無關。但壞就壞在趙薈趁着鄭王與王后生隙,竟然將他家中兩女進獻給鄭王,之後他就平步青雲,扶搖而上!
多少鄭人都比不上他升官的速度!
這就難免叫人恨得牙根癢癢。
鄭王是不會有錯的,他只是被趙賊矇蔽了。可惡的都是那趙賊!
另一人勸道:“大人休怒,我等不必爲這等小人生氣,大王英明,日後必會看穿那小人的真面目!”
鄭王宮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輕歌曼舞,酒池肉林。
先王喜修仙,暫時成不了仙,也拿仙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所以鄭王宮處處是仙樂飄飄,香氣鬱鬱,紅花碧樹,清泉玉潭,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總之,鄭王的逍遙臺,是神仙來了也會流連忘返的地方。
今天請來的都是跟趙薈交好的人,沒有人會唱反調。
鄭王在先王時就總是想方設法來參加這種宴會,力圖在先王面前露露臉,他就養成了一個習慣,一參加宴會就性格大變,此時他不復往日的端正嚴肅,懷中抱着一個赤身女娘,腳邊還臥着兩個只在腰間繫一條絲帶的捧酒宮女,喝得臉膛赤紅,拉着趙薈勸酒:“來來來,與孤再飲一杯!”
趙薈被他一拉坐都沒坐穩,險些栽倒,道:“臣醉了。”
鄭王大笑,命宮女去服侍趙薈。席間衆人看到幾個玉體生光的宮女扶着趙薈離去,無不歡笑起來。
今天這個宴會開得相當成功。
起因是趙薈稱如果魯王真的缺糧了,那他不可能直接找鄭王買——怕丟人啊。
所以他會偷偷到鄭國來買。
反正鄭國產糧的幾個大城都是有名的,糧食出入頻繁的要道也只有那麼幾條,只要命人去這幾個地方蹲守,自可一目瞭然!
鄭王派人前去,不多時就得到消息,確實有人在大批買糧。
春天其實不是買糧的好時機,因爲此時買不到去年剛打下來的新糧,只有前年的陳糧。陳糧多數都有黴變、生蟲,也有的地方用□□保存陳糧,但也只是爲了讓它看起來好看,能冒充新糧,自家人是不吃的,而且也不會賣給鄭商,多數都買給外地人了。
這些買糧的商人哪裡的人都有,有燕商,也有魯商,更出奇的是還有魏商。
更有人直接帶着成箱的錢來,買了糧就走,不挑不看,絕不拖延半分,搞得一些害怕買主發現糧不對再找回來的人都後悔沒多賣點了。
鄭王想抓住幾人一探究竟,趙薈攔住他,道:“大王不妨多等一等,我覺得這裡面有蹊蹺。”
他笑道:“糧食年年都有,何不把積年的陳糧賣給這些人呢?如果魯王真的來求,大王反倒要奉送他新糧,哪有此時方便?”
鄭王自然大樂。
於是鄭王命人對這些糧商大開方便之門,也命城門守衛不要嚴加盤查。
只要來買,儘管買去!鄭國糧堆積如山,只怕你買不完!
二月末,春歸大地。
流民村已經初見規模了,再不復冬日前的荒蕪,現在的樂城城外一眼望去,全是嶄新的草屋。
草屋實在是蓋起來最快的建築了,流民們只求能有一個棲身之所,不必再讓家小睡在野地裡,等生活寬裕些了,再起大屋也來得及。
胡茂他們再不情願,也被姜姬給從宮裡“趕”出去了。
她一直不理解,就算蟠兒解釋了,她還是不理解。
蟠兒倒是理解了,他道:“他們沒有了家族,也沒有了父母,又……曾經做爲奴僕,苟且偷生,如今也恥言姓名,所以都不想再建功立業了。”
姜姬努力跟上這個思路:“是覺得沒了家族之後,也不必再奮鬥了?”可以混吃等死了?
那也不必哭啊!
爲什麼哭?
蟠兒輕聲道:“羞恥。”他們都以爲自己會以奴僕的身份老死,沒料到還有重新做人的一天,公主把他們放出去,他們反倒覺得沒辦法面對天下人,面對曾經屈膝的自己。
她想起了曾經因爲中國最後一個王朝滅亡後,自盡的那些遺老遺少。街上人人都在歡唱打破封建帝王,中國邁進了新世界,另一邊的街道上,蹣跚而行的是被剪掉辮子、穿着長衫、滿面濁淚的老秀才。
失去了他們心目中的信仰,導致了他們的滅亡。
那就豎立一個新的信仰。
姜姬說:“那就說,他們還沒有自由,還是我的奴隸。現在是我讓他們去幹什麼,他們就要給我幹什麼!”
蟠兒笑道:“遵命。”
胡茂適應得不錯。
他現在很忙,非常忙碌,而且有點像在家中的感覺。
胡家是地主,有數百名佃戶替他家耕種。胡茂從小就因爲是主家的公子而很受人尊敬,小時候他在田間跟兄弟們玩耍都會被百姓們拉住斷官司。
後來,有人來抓丁,把百姓們都抓走了。胡家前去理論,以爲付出一些錢糧就能把人給贖回來。
——他們不能這麼不講理吧?難道天下間還沒有說理的地方了?
結果就是全家的男丁都被一起抓走了,家被搶空了。他還記得他的小妹妹,尖叫着喊哥哥,被那些人推上了一輛車,跟家中的侍女一起被帶走了。
他和父祖被麻繩勒住牙,連聲音都發不出,像牛馬一樣被拉走了。
後來就沒有胡家了。
胡茂從沒想過自己還姓胡。哪裡還有胡家呢?
他們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家破人亡的故事,多了就不稀奇了,讓人覺得這纔是正常的,不是嗎?
他以爲他會做爲公主的侍從直到死爲止,或許等他老了以後,會提着木桶,彎着腰,親手打掃這蓮花臺的每一寸。
最後成爲粗役,這是他們替自己安排的最好的下場。
壞一點的,可能不等衰老,就死在不知什麼的事中了。
他們說的時候是笑着的。
但現在他們被“放”出來了。
卻沒有一個人笑。
可如果說悲傷?難過?自怨自艾?
他又沒那個時間。
從他來的第一天起就跟他們分開了,一個人把他領到一個地方,拿手這麼一劃拉,“這一片的人都歸你管。”
多大一片?
“這個區的人名都在這裡了,記熟,啊呀,你乾脆從今天起就天天在這一片轉吧!認認人,認認哪一家都有什麼人,然後把人對照這個看看有沒有錯漏之處,最後先選一支青壯出來,然後把女人和孩子挑出來。”
胡茂有點緊張,警覺的問:“幹什麼?”挑青壯還好說,女人和孩子?那人說:“孩子要去學鍥字和記數,女人要去上工。”
上什麼工?
他還糊塗着,低頭看手中扔過來的木牘,眼珠子就瞪圓了,他摸着下方的記數一個字一個字的讀:“個、十、百、千……萬?”
他倒抽一口冷氣!
這個數字是錯的吧!
讓他管一萬人?!
他慌忙去找那個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人還不開心,“不是說你是公主心愛的嗎?所以我才挑了一個最多的給你啊!”
胡茂幾乎要跪下來求,他這輩子見過的萬字數的只有家裡的錢了,人是真沒見過這麼多!他要嚇死了!
那人實在沒空,只好先對他說:“你先管着!先管着不行嗎?等改天我再給你換個輕鬆點的活!”
這話是糊弄他的。
不過胡茂一個月後才明白過來。這一個月裡,他先記熟了這一萬一千多人,總計兩千多戶。
要說這人照顧他,也確實照顧了,因爲這兩千多戶基本都是有些家資的百姓富戶,這一萬多人裡,有近五成是他們自己家的奴僕。
本來奴僕應當不必記在內,但他看戶籍登記是每個人都有的,最多在後面綴上一句“某氏之僕”。
青壯的話,一徵,就把這些青年家僕給徵走大半。
然後再徵女:又徵來許多侍女、女僕,還有妾侍之類的。
胡茂有些下不了手把這些家裡的小姐、太太、夫人也給徵走,他去詢問,那人也好很好說:“可以銀贖。”
交錢就可以不用去工作。
但這個“優待”呢,只能小姐太太們享受。侍女們不行,都要去幹活的。
小孩子們卻都有“工作”要做。
如果在家裡已經學過鍥字了,那可以把“工作”領了,在家做完再交上去。如果以前就會記數,那每旬上工五天,一定要去,不管是僕人的孩子還是主人的公子,一視同仁。
小孩子們回來了,大人就要問:“你們是去數什麼的啊?”
“有什麼要你們算的呢?”
大多數都不相信這些小孩子真的能抵上用。
小孩子們的回答五花八門,但大致上就兩個方向:“我們今天是去數人的。”這是統計人數的。
“我們是去算重量的。”這是每日運進樂城要入庫的貨物。
大人們聽了,稀奇的發現大王竟然真的是在“任用”他們,也不再排斥讓孩子們去了。
最重要的是,小孩子們去“工作”,認識了很多同齡人。
本來是人生地不熟的,但現在流民村的百姓們慢慢的彼此熟悉起來了。
等胡茂回憶起來時,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到他的同伴們了,在摘星樓裡大家相依爲命的日子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姜姬又帶姜旦到行宮來了。
春天嘛,多麼適合出門郊遊。開了幾場宮外足球賽後,城裡的人就像追逐鮮花的蜜蜂那樣追着姜旦跑出來了,二環這裡更熱鬧了。
比起流民村處處是草房子,行宮周圍就全是高大漂亮的木頭房子了。
士子村現在也擴了一大圈,住在裡面的人越來越多了,聽說大王在此,就天天都來求見姜旦。
這裡也越來越像城裡,人氣很旺。
姜姬也越來越滿意了。
她更滿意的是姜武送來的一批魏錢。幾百個大箱子堆在庭院中,打開,裡面全是一捧捧的魏錢。
她拿起一枚,刻紋已經有些磨平了,邊角處還有銅鏽呢。
做得很真。
既然是假的,自然要假的像真的一樣纔好用。所以這些錢全都經過作舊處理。
關於怎麼做舊,這個是來自奇雲。他以前給鄭國先王送了不少千年的香爐、八百年的玉碗之類的東西,怎麼做舊,他是行家。
姜姬一問,他知無不言,還把曹非送來的那個他的侍從送給她,說這些事他都會,讓這小子去吧。
——這人精得像鬼。
蟠兒說:“第一批商人已經去鄭國了,買回來的糧食約有五千多石。”
姜姬把手中的魏錢扔回去,“再去,要引起鄭王的注意。儘量多買一些。”
蟠兒點頭,道:“但……鄭國賣給我們的,有一部分是前年的陳糧,大概都不能吃了。”
以古代的存儲條件來說,糧食的保存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她現在想,都覺得姜元他爺爺這個大王不得了,他一手害了鄭、燕兩個國家。鄭國以糧食做爲“戰略物資”,但糧食不易儲存,每年都有新的,積上三五年,舊的就必須想辦法處理掉。而且一旦有點天災,鄭國靠糧爲生,就會遭到重大打擊。
換到燕國,因爲糧賤,所以都不肯種地,因爲鄭國有糧,就寧願買鄭國的糧也不肯自己種。蠢成這樣也是難得。
所以她現在只要截斷燕鄭之間的通路,不愁燕國不亂起來。
就算子孫不肖,魯國哪怕有一個龔香,一個蔣淑,再不及,一個馮瑄也行,只要燕鄭敢起壞心,就能輕而易舉的挑撥這兩國。
她一邊想,一邊道:“那就把糧食賣到燕國去。會有燕貴買的。”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燕貴要喂奴隸,一般都不怎麼挑糧食好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