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芳院裡邊的石榴似乎又長大了些,壓着枝子往地上沉了不少,一片如燒得過了火候的碧色琉璃裡,映着累累的一抹兒新紅,看着似乎有幾分喜色,可容三少爺心中卻無論如何也歡喜不起來了,只是皺着眉頭站在樹下,琢磨着該如何向安柔表妹開口解釋。
本來想好好教訓一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季書娘,沒想到安柔表妹甚是心慈,派了夏蟬將他從隨雲苑喊了回來。一步跨進內室,見着賈安柔額頭上點點汗珠,目光溫柔的看着懷裡的女兒,旁邊的丫鬟們也在一旁湊着臉兒笑,容三少爺只覺得心裡一陣暖和,這纔是賢妻良母的樣兒呢,那個季書娘,哪裡及得上安柔表妹半分,真是給她提鞋子都不配。
“安柔,你放心,我這就替你向父親去說,將你扶成平妻。”容三少爺拿起桌子上邊的那張生辰八字,望了一眼賈安柔,無限的溫情頓時涌上了心頭。
“中毓,這事情肯定爲難,你還是別去說了,小心姨父罵你。”賈安柔忍住心中的喜悅,擡起頭來,一雙眼睛脈脈的望了過去,全是溫柔,看得容三少爺豪氣又多了幾分:“安柔,你就別勸我了,她季書娘哪裡配當我的妻,我的賢妻只能是你。”
容三少爺捻着女兒的生辰八字大步走了出去,賈安柔看着他的背影,撇嘴一笑:“我這個表哥還真是熱心。”
一張門簾子晃動個不停,林媽媽在旁邊垂手而立,看着日頭從竹簾子上透了過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一格一格的波動着,小聲說道:“小姐,姑爺對你的事情可真上心。”
“上心又能如何,不相信你就擦亮眼睛等着,他自然是無功而返的,他也就會嘴巴子說說,遇上他爹,可是老鼠見了貓。”賈安柔懨懨的轉過臉去看着那牀紅綾被子,雖然很薄,但依舊壓得她要溼出一身汗來般,她伸出手來抹了一把額頭,驚訝的叫了一聲:“才過了一日,頭上怎麼盡是油了,快打些熱水來給我洗洗頭髮。”
林媽媽趕緊走過來按住了她的身子:“小姐,現在可不能洗頭髮,要坐一個月呢。一個月後,三姑娘滿月了,那你便可以洗頭髮洗澡了。”
賈安柔不由得閉嘴巴,不言不語,看了看身邊的女兒,白玉般的皮膚,粉粉嫩嫩,這才歡喜了一點,伸出手來點了點她的臉,小嬰兒微微的皺了下幾乎看不清的淡淡眉毛,沒有理睬她,繼續閉着眼睛沉沉的睡着。
窗外有秋蟬長長的嘶鳴聲,吱呀吱呀的亂叫着,彷彿在畏懼着寒冬的到來,賈安柔躺在那裡,眼睛望着房頂,有一搭沒一搭的想着心事,外邊的蟬鳴聲讓她格外的煩躁,吃力的翻了個身,指着窗戶外邊道:“春燕,快去拿根竿子叫那鳴蟬給粘了去,叫着讓人聽了心煩。”
春燕應了一聲,拿着竿子走了出去,到大樹底下尋了好半天才找到了兩隻,拿着竿子迅速的貼了過去,那兩隻鳴蟬沒來得及逃脫,便被油膠粘住再也動彈不得。春燕笑着將兩隻鳴蟬從竿子上邊取了下來,透明的蟬翼還留在油膠上,可那幾只腳依然在不住的動彈,正準備拿了放到火裡邊去燒了,眼睛一轉,卻瞥見容三少爺一臉猶豫的站在石榴樹下徘徊。
“三爺,怎麼了?不進去?”春燕拿着竿子走到面前,行了一禮,一雙眼睛盯住容三少爺不放,小姐已經將她給了三爺做了通房,她的身份自然和夏蟬秋雁她們不同一些,在容三少爺面前頗有些臉面。
容三少爺本來正愁着如何向賈安柔開口,此時見到春燕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拿着兩隻鳴蟬笑盈盈的看着他,不由得眼睛前邊亮了下,伸出手攬住春燕的腰,在她臉上啄了下:“還不知道如何去和你們家小姐說呢,好心肝兒,快些給我想個法子罷。”
聽了這話,春燕不由得嘆氣,小姐果然說得沒錯,這三爺真是個靠不住的。原先瞧着三爺氣沖沖的走出去,還想着他也該據理力爭的替小姐掙個名分回來,現兒一看,果然是花樣蠟槍頭,除了長了一張看得過去的臉,就沒有一分長處。
“我家小姐是個心軟的,三爺去陪着說幾句好話,以後慢慢再多去替她提提,她自然不會有氣了。”春燕將手裡兩隻鳴蟬在容三少爺面前晃了晃:“三爺,我先去將這蟬兒扔到火裡去烤着,等會灑些鹽末子給你端上來,你便多去哄哄我家小姐罷。”
容三少爺笑着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你等着爺晚上來哄你。”
春燕扭了下腰肢,眼睛低低的看了眼容三少爺,雖然沒有學到賈安柔的那種風情,可畢竟因爲還是底子好,臉盤子不錯,看着還是讓人心裡舒服,容三少爺涎着一張臉,看着春燕拿着竿子走到廚房那邊去了,這才邁着小步往內室裡邊走了過去。
賈安柔正側臉看着屋子外邊,見竹簾子上印着一個人影,個子高高,正是容三少爺,瞧他那形狀,正是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的樣子,不由得心中冷冷一笑,這事定然是沒有做成的,他在容老爺面前哪裡敢高聲說話不成?摸了摸女兒柔軟的小手,賈安柔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時間還早呢,只要在女兒議親前將她變成嫡女便可,現在倒還不用這般着急。
容三少爺終於慢吞吞的走了進來,望着牀上的賈安柔,臉上有一絲尷尬的神色:“安柔,父親沒有同意。”
在大堂上,容三少爺根本沒有來得及提平妻的事情,容老爺給他兩個女兒賜了大名,秋華和淑華,他還小聲的抗議了一句,說賈姨娘的女兒早出生幾個時辰,這個秋華輪着順序該安到她的頭上。容老爺聽了一瞪眼,又是狠狠的拍了下桌子對他吼道:“春夏秋冬,乃是我容家嫡女才配用的,她只是個庶女,怎麼能佔着這個名字,給她排了個華字已經算對得住她的身份了。再說,淑華,這名字很是不錯,希望她能賢良淑德,自然是包含着爲父對孫女的期望,如何不好?”
見着容老爺黑着一張臉,容三少爺哪裡又還敢提升平妻的事?只能低聲謝過父親賜名,垂頭喪氣的走出大堂,現在見着賈安柔,心裡越發的沒了底氣。
“沒事。”賈安柔朝他溫柔的一笑,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女兒的臉:“安柔只要能陪着表哥便不覺遺憾了,這些都是虛名兒,表哥不用放在心上。”
容三少爺沒想着賈安柔竟然會如此輕易的便原諒了他,心中大喜,走上前一步握住賈安柔的手,眼睛盯着她看了又看:“表妹,你真是天底下最最賢惠的人兒了。對了,父親給我們的女兒賜了名字呢,她以後便叫淑華。”
“淑華,爲什麼不是秋華?你大嫂的女兒取名春華,二嫂的叫夏華,我們的女兒自然該叫秋華不是?”賈安柔聽了這名字有些覺得奇怪,爲什麼到了容三少爺這裡便改了名字呢?按理來說該依着四時來取名的罷。
“安柔,父親說……”容三少爺吞吞吐吐道:“秋華是嫡女的名字,所以給了季書娘生的那個。你放心,我對她會比對隨雲苑裡那個要好上百倍千倍,你別在意這個名字了。”
賈安柔低頭望了望女兒沉睡的臉,眼淚珠子差點都流了下來,她可不是因爲容三少爺感動,她正在爲女兒的前景擔憂,若是容三少爺一直這樣軟性子,便只能靠着自己想些辦法才行了。“只要表哥心裡記着我們母女便好,別說的是一套,做的又不同便是。”眼淚終於滴落了下來,她的心裡有一點淡淡的憂傷,眼前似乎掠過一個身影,他站在那裡,身子挺拔如鬆,嗓音清亮亮的從口中發出,驚豔了一堂聽戲的太太小姐。
見着賈安柔流淚,容三少爺心中也是不忍,想了又想,打發長隨出去在金玉坊訂了一套鑲東珠的頭面首飾,心裡暗道,表妹如此委屈,總該要補償她一點纔是。沒想到金玉坊的夥計見着是三爺身邊的長隨來訂東西,自然要向容大少爺去回稟一聲,容大少爺聽着說三弟又要來訂頭面首飾,眉毛皺到了一處心中窩了一把火,這可是他這個月裡頭第三次來訂東西了,若是不好好點醒了他,由着他這般鬧騰下去,金玉坊遲早也得受些影響。
容大少爺眼珠子轉了轉,想出了一個法子來,他將容三少爺這大半年在金玉坊訂的東西都抄錄了一份下來送去了容夫人那裡,母親總是偏心三弟,可也總不能這麼讓他揹着黑鍋罷。金玉坊可是容家最賺錢的鋪子之一,母親很多次都想要將三弟塞進來分管,虧得父親明白都給攔下了,要是三弟真的進了這金玉坊,恐怕不出一年,這裡邊凡屬是看得上眼的東西都會被他拿了去送人,江陵城裡青樓紅牌身上,每人都會得了一套兒呢。
容夫人見着這張長長的首飾單子,臉上也變了些顏色,望了望站在一旁的大少奶奶道:“老大叫你把這單子給我瞧,究竟是什麼意思?”
大少奶奶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笑容,看起來婆婆是準備裝傻了,夫君這麼做便是要讓婆婆明白容三少爺揮霍成性,不免會帶累金玉坊的收益,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偏偏婆婆還揣着明白裝糊塗!
“婆婆,這事情本來不該媳婦開口,可既然夫君讓我把這單子給婆婆來看,自然是想讓婆婆知道些事情。”大少奶奶笑吟吟的看着容夫人,端起茶盅揭開了蓋子,一縷水霧便騰騰的升了上來,模糊了她的視線,看不到前方的容夫人,只有迷迷茫茫的一團影子:“婆婆,三弟從金玉坊訂了這麼多頭面首飾,可沒有一套是孝敬給婆婆的罷?而且這些東西都是沒有付過賬目的,到時候年終結算的時候,免不了又是公中衝抵,這般算下來,三弟那邊一年的開支便比我們和二弟多了不知幾倍。婆婆,你可覺得這樣是否公道?”
容夫人咬着牙齒只是不說話,老三手腳散漫她是知道的,可她沒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大手大腳的在金玉坊淘東西,若是讓老爺知道了,好一頓皮肉之苦定是少不了的,老大這般做還算是留了幾分情面,想讓她拿自己的私房替老三補着這窟窿呢。
“老三年紀小些,你們做兄長嫂子的自然該愛護着他些。”容夫人將手中的一串佛珠拈得畢畢剝剝作響,眉頭微微的蹙了起來:“素日裡頭你們也多勸着些,老三手腳確實散漫了些,我會去好好說說他。這單子算個總數,我拿自己的私房貼補一半,然後你們兩房也拿出些來湊上這數字,將今年的賬面勻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