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格外冷清,一早起來流霜未去,空中似乎凝結着淺淺的白色煙霧一般,遠處的東西怎麼也看得不大清楚。這時高家的主院裡邊已經有了響動,高夫人急急忙忙的讓幾個貼身丫鬟給自己找合適的衣裳穿:“快給我找那件流硃紅起牡丹團花的褙子出來,再配着三尾鸞鳥釵子。”
楊媽媽在旁邊笑着道:“瞧夫人這緊張神色兒!”
高夫人轉身望着她道:“你這老貨在旁邊說什麼風涼話兒呢,還不去廚房交代將那天麻鴿子的補湯燉上,那個時間得燉久些,這樣才能將那好東西入到湯裡邊去。對了,還加些金絲燕窩到裡邊。”
“夫人昨晚不就已經吩咐了?”楊媽媽彎腰道:“今日怎麼又重複說一遍?”
“還不是擔心你沒有做好?”高夫人笑着瞥了她一眼:“還不快去廚房候着?”
“夫人,範媽媽一早就過去了呢,還用您現兒來說?”千墨站在高夫人後邊,笑嘻嘻的替她挽起頭髮來:“夫人今日是想梳個什麼髮髻?同心髻還是如意髻?”
“如意髻罷。”高夫人坐直了身子,這個同心自己是不指望了,還是如意比較好,最近諸事不順,真讓她心裡有些窩火。
千墨用玳瑁梳子將高夫人的頭髮梳順暢了,然後將梳子咬在嘴裡,一雙手靈活的在高夫人的發間移動:“夫人,你這頭髮還是這般烏黑髮亮,叫人見着便覺得羨慕。”一邊說着,一邊突然用力,將兩根白色頭髮扯掉。
“怎麼了?”高夫人聽着恭維正眉開眼笑,忽然覺得頭皮有些疼,朝鏡子裡邊看了下:“千墨,你剛剛是不是看到白頭髮了?”
“沒有,手指甲勾着夫人的頭髮了呢。”千墨臉色如常,繼續慢慢的給高夫人盤着髮髻:“奴婢的指甲該要修了,養了快半寸長了。”一邊說着,一邊將自己一隻手伸到高夫人面前:“夫人瞧瞧便知道了。”
高夫人瞧着那手指甲蓋子水蔥兒一般,玉白色的指甲修成半圓形狀,撇嘴笑了笑:“這算什麼長!我記得我伯孃,曾經留過兩寸長的指甲,那纔是長呢,水蔥管兒一般,那護甲都是特別做的。”
“奴婢們哪有那福分留這麼長的指甲殼子?能留個半寸已經實屬難得了。”千墨將手縮了回去,勾住那頭髮將它們固定起來,不多時已經將那如意髻盤好,在頭頂上插了那支三尾累似鸞鳳釵兒,風嘴裡吐出的流蘇由東珠串成,溫潤圓滑。又在後邊插了一隻蟲草頭的簪子,點了一顆琉璃珠兒,那翠綠的珠子在發間若隱若現。
收拾好以後,扶了千墨的手走了出去,剛剛到大堂,就見外邊來了幾個人,原來是兩個媳婦來請安了。
劉三小姐病了好幾個月,一直沒有起色,不過昨日聽說高安要回來,這纔打起精神來梳洗了,預備跟着婆婆出城去接他。秋華早已知道鎮國將軍就在這幾日該到京城,所以昨日聽到這個信兒倒也不驚奇。若是高夫人說要自己陪着去接公公與大伯,她自然會要跟隨前往,只是她想婆婆該不會讓她跟着去。
這一個多月來婆婆一直臉色不好,有好幾日給她來請安,她都打發貼身丫鬟出來說身子不舒服,讓她自己回院子去,不必來伺候了。看起來高升酒樓在高夫人心裡還是有一定位置的,否則她也不會如此着急。
“婆婆安好。”劉三小姐問安以後由丫鬟扶着坐了下來,高夫人見着她那張黃瘦的臉,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頭:“老大媳婦,你都病成這模樣了,便不用出去接安兒了,沒由得讓人見了不高興。”
秋華瞧着對面坐着的劉三小姐,心裡也是同情,這病來如山倒,自己才嫁過來的時候見她還是臉色紅潤,身子輕快,怎麼才這麼幾個月,便見她一副這模樣了。再望望高夫人,今日她明顯的收拾打扮了一番,看上去還不足四十許人,一雙眉毛修得彎彎,粉撲子臉上也精細的施了脂粉。
不管她對自己多麼不好,可總歸還是惦記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秋華心裡暗暗道,任何一個女人,做了母親以後自然會要有更多的牽掛。伸手悄悄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最近這一個月她也喝了不少的丁香粳米粥,應該也暖過來了,不知道這肚子裡頭有沒有一個小生命呢。
“老二媳婦,你還得在家裡安排老二的伙食,就不必跟着我去了。”高夫人望向秋華,眉目慈善:“不好讓你耽誤了,我一個人去接他們便是了。”
秋華欠 欠身子:“多謝婆婆關照,秋華本來也想去,只是婆婆既然安排如此周到,恭敬不如從命了。婆婆,若是實在沒有旁人,可以讓三弟陪你一起去。”婆媳兩人心裡都很清楚,可還要端着一張笑臉說話,實在有些累人。
“現兒是深秋,瑞兒出去恐怕不太方當,我怕他感染了風寒,回府又得熬藥吃。”高夫人慈愛的笑了笑:“老二媳婦,你自己去忙罷,就不必牽掛着我了。”竟然想要自己的瑞兒到外頭去受那寒風之苦?這老二媳婦心也太毒了些。高夫人望着秋華那笑吟吟的臉,真恨不能一把將她的笑容抹下來。
“既然如此,那媳婦便告辭了。”秋華朝對面劉三小姐點了點頭:“大嫂,一道走罷?我瞧你這樣子,還是回去歇着比較好。”
劉三小姐扶着丫鬟的手站了起來,兩人一道走了出去,到了大堂外邊,劉三小姐這才恨恨兒說道:“竟然都不讓我去高安!”
“婆婆也是關心着你,瞧你現在這身子骨兒,確實也不好出去,你便不用抱怨了。”秋華瞅了一眼劉三小姐,高安在的時候她便不得意,現在這模樣恐怕是更不能得高安的歡心了。
“我也盼望着自己這病早些好,無奈就是不能斷根兒,好了幾日,又病上了,我都不知道該不該去拜拜菩薩,看能不能讓我這病給斷了根兒。”劉三小姐說了兩句話,喘了幾口粗氣,一張蠟黃的臉上有着一抹奇異的胭脂紅,看得秋華心裡頭有些心驚膽戰,瞧着那模樣兒,似乎就是大限將至一般。
“大嫂,我陪你去你院子說說閒話兒。”秋華有些憐憫的看了劉三小姐一眼,她都差不多一個多月沒見過劉三小姐了,恐怕她成天呆在這院子裡也悶得慌。
兩人來到院子裡頭說了一陣子話,劉三小姐問秋華要討糕點吃,秋華笑着吩咐珍珠回自己院子去讓廚娘方嫂做幾色糕點過來:“大少奶奶最愛吃玫瑰豆酥,金絲蓮蓉綴櫻桃餅,讓她記得一定要做這兩樣。”
“弟妹……”劉三小姐拉着秋華的手,眼睛裡邊有點點淚光:“也就是你還記得我愛吃這些東西。”
“你那時候來我院子裡頭串門,問你想吃什麼糕點,你每次都點了這兩樣,還能記不住?”秋華笑嘻嘻的望着她:“快些將身子養好,咱們妯娌間還互相串串門子。”
兩人坐着說了些話,過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珍珠託着盤子走了進來:“大少奶奶,糕點來了,有你最喜歡吃的那兩樣。”
托盤剛剛放到桌子上頭,外邊一個小丫頭子旋風一般的跑了進來,臉上有倉皇的神色:“奶奶,可了不得啦,出了大事兒!大爺,大爺他……”她站定了腳步,身子像風中的樹葉兒般搖晃個不停:“大爺他……沒了!”
劉三小姐伸出去拿糕點的手懸在空中,忽然的一下便掉到了桌子上邊,她板起臉呵斥道:“胡說八道!大爺不好好的?由得着你紅嘴白牙的咒他沒了?”
那小丫頭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奶奶,奴婢就是借一千個膽子也不敢詛咒大爺沒了啊,是真事兒,夫人已經被人擡着回來了,大爺的屍身也快要到府裡了!”
劉三小姐茫然的看了秋華一眼:“弟妹,你覺得這丫頭是不是在撒謊?咱們要不要撕了她的嘴?”
秋華憐憫的看着劉三小姐,這小丫頭子說的多半是實話,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劉三小姐纔好。自古戰場無情,多少人有去無回,高安只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劉三小姐素日裡瞧着與高安感情並不和睦,可一旦他人走了,她卻又慌張起來。
“大嫂,她定然是在說假話騙你呢,哪有這樣的事兒,你只管放心罷。”秋華朝身邊的玉石和珍珠使了個眼色:“還不將這不識趣的東西拖了出去!”
珍珠和玉石會意,上前拉了那小丫頭子便走:“真是不知道說話,無端驚擾了大少奶奶!”推推搡搡的將那小丫頭子弄出門去。秋華這邊也是着急,朝劉三小姐點了點頭:“大嫂,我該回去看看高祥的午飯做好沒有,就先失陪了。”
出得門來,那小丫頭子還在外邊擦着眼睛,秋華將她拖到一旁:“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聽得這個消息的?”
“奴婢叫百花,和百草一起是看院子門的,方纔主院那邊來的信兒讓我送進來,否則我怎麼敢亂說。”百花抽抽搭搭道:“聽說大爺是死在陣地上頭,連屍身都沒找到,只在那地方撿了幾塊骨頭。”
竟然這麼慘,秋華臉色一變,趕緊安慰那百花道:“大少奶奶自然不想聽這消息,下回進去說話別這樣魯莽了。”
百花彎了彎膝蓋:“多謝二少奶奶指點,百花知道了。”
趕緊走回自己院子,阮媽媽正在歇息,秋華帶了她便往鎮國將軍府去。走到許府,因着鎮國將軍大勝回朝,府裡邊喜氣洋洋一片,春華見了她也是高興,拉着她的手道:“你怎麼想着今日要過來?”
秋華也不說多話,直接把高安的事情說了一遍:“你先前可知道這個消息?”
春華搖了搖頭:“先前不知道,前日收到允褘的來信才知道這事,不好怎麼和你去說,便沒有提了。”
原來高安在西北邊塞表現得倒也驍勇,鎮國將軍也頗喜歡他,於是提拔他做了前鋒。結果高安一心想要立功,自己帶了一隊兵馬深入敵人腹地去打探軍情,卻中了埋伏,死在了那裡。一時半刻還不能去替他收屍,等着打了勝仗再去時,那高安與一隊軍士都早已被野狗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了一堆骨頭在那裡。
“唉……”春華嘆息道:“他實在是太急功近利了,就連帶軍士出去都沒有和主帥通氣,輕敵自傲,以爲自己能有萬夫不當之勇。允褘說祖父看在容府和高府的關係上頭,上奏皇上時幫他遮掩了一二,只說是派出去探路時不幸遭遇敵軍伏擊,這樣總歸能撈到些軍功,到時候做法事時牌位上的官階應該至少能高兩級了。”
秋華聽了默默低下頭,人都死了,還要這官階有什麼用呢。她擡頭望了望春華,低聲感嘆:“古來征戰幾人回,幸得鎮國將軍帶兵如神,大部分人還是安全回來了。”
春華望着窗戶外頭,又是既茫然又興奮:“哎,允褘聽說立了軍功,可能會升官了,但我反倒不希望他再去邊關了。就在京城裡平平安安呆着,那有多好,去西北雖說能有升遷的機會,可與這條命相比,卻怎麼樣也不值。”
“可若是沒有了他們,咱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秋華嘆了一口氣:“若是可以不打仗,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