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今日這份體諒,無論他日她們姐妹咫尺天涯,留此情亦足以溫暖一世。一母所生的親妹子果然與旁人不同的,世情中,親情最爲暖絨心扉,原因便是其綿厚體恤更如深幾分……
正月裡,大戶人家的席面如流水一樣,擺了一遍又一遍,以各種名義來送禮的更是如走馬燈,這撥的屁股還沒坐熱下一撥又登門了。
懷袖以前在疆北的將軍府時,雖然也見過許多趁着年節上門送禮的官員,但那畢竟是在偏僻的北部邊陲,沒京城裡這般熱鬧。
況且她那時尚年幼,新年裡只顧着玩耍,對這些事也不曾留心,如今住在這兵部尚書府,見這如行雲流水般,絡繹不絕的送禮人羣,她也着實長了見識。
從正月初一到破五,她連朱赫塔娜的影兒都捉不着,更別說喝茶閒聊,朱赫塔娜整日從辰時至晚間,幾乎都不曾跨出正廳的門檻,同二姐夫馬爾汗一起,迎送一批一批往來送禮的官員商賈。
懷袖這些日子卻落得清閒,街上的外地商家大都已歇業,回家過年去了,這幾日的街頭,反倒格外清冷寂寥。
街上除了小孩子追逐嬉戲聲和偶爾一串鞭炮炸響的聲音,就是往來送禮和走親串戶的。
清晨,懷袖梳洗完畢,從書架上順手抽了本書閒翻幾頁,不多時,素兒笑盈盈端着一碗蓮子羹走進來,輕輕放在懷袖手邊,附下身和聲問:"格格,累不?"
懷袖目光落在書頁上,只隨口反問:"我本就閒來無事,何來累不累之說?"
素兒見懷袖仍舊盯着書卷,不禁嬉笑道:"奴婢當然不是說小格格身體疲乏,是說格格思慮疲乏。"
懷袖聽素兒這麼說,將目光從書頁上移到素兒臉上,掃了她一眼,笑嗔道:"你若也實在閒的發慌,去搬塊火炭來洗,別在這兒跟我饒舌,給我留些清淨。"
"歇歇吧,看看別的。"素兒聞聽此言,非但沒停嘴,竟然大着膽子將懷袖手裡的書本抽了去。
懷袖冷不丁被抽去了書卷,一雙黛眉微蹙,不悅道:"你這丫頭膽子越來越大了,這是要反了。"
素兒仍不理會,含着淺笑,不緊不慢從袖管兒裡小心翼翼抽出一張杏紅色的素箋,在懷袖眼前晃了晃,說道:"格格仔細看看這個有沒有趣兒?"
懷袖先是一愣,接着瞧清楚那封面上的褚河南體,俏臉頓時通紅。
劈手奪下素兒手中的素箋,嗔道:"你這沒大沒小的鬼丫頭,連我也敢戲弄,當心我稟了二姐,給你配個人打發了你。"
素兒看着懷袖緋紅的臉頰只是笑,不再多言,悄悄退到一旁去了。
懷袖輕輕展開素箋,見上面用娟秀的梅花小篆書一首《減字木蘭花》:
"從教鐵石,每見花開成惜惜。淚點難消,滴損蒼煙玉一條。
憐伊太冷,添個紙窗疏竹影。記取相思,環佩歸來月上時。"
懷袖看完,口中又默默誦讀了一遍。輕輕將素箋依照原來的痕跡,小心翼翼摺疊好。沉思時在心裡一遍遍地回味,少時忍不住掩脣嫣然淺笑。容若果然是機敏如冰似雪,懂她心思的人也再不會有第二個比他更精準細緻。
"原來那日,他是明白的。"懷袖忍不住呢喃出聲。
"小格格,你方纔說什麼?"立在紗櫥旁整理衣物的素兒,聽聞懷袖含糊說了聲,沒聽清,便問道。
懷袖的思緒被素兒這一問打斷,擡眼看了看素兒,突然想起什麼,問:"那日我暈厥前,是誰在我旁邊伺候的?"
"小格格說的可是那位'黃三爺'來府裡的當日?"素兒又補問道。
"正是!"懷袖點頭。
"那日暈厥前,是我在旁邊的,怎麼突然問這個?"素兒停下手裡的活計,莫名望向懷袖。
"我那日暈厥前可有說了什麼話?"懷袖繼而問道。
素兒蹙眉想了想,突然一拍手說:"我想起來了,小格格的確吩咐過一件事。"
懷袖一怔,疑惑追問:"我吩咐你做事?"
素兒點頭道:"是的,這個我斷沒記錯,當時格格說話聲音微弱,我特意將耳朵伏在格格脣邊才聽見。"
"我讓你做了什麼?"懷袖疑惑道問。心裡努力回想當日情形,可她的記憶似乎只保留在容若最後出門時的情形,再後來的她便想不起什麼了。
"你讓我收起一副畫,還說不想看見它。"素兒答道。
懷袖聞聽此言,心裡一驚,如一個硬物猛地戳痛柔軟心扉,那日的情形和她當時的心緒,一股腦涌上來,想起那天內心徒然升騰的,對那位不請自來的黃三爺的厭惡。
沉默片刻,懷袖沉聲問道:"那幅畫呢?你把它放在哪了?"
懷袖與素兒說話時,自己並沒察覺有何不對,可素兒聽在耳中,卻是一愣,悄悄側目窺了一眼懷袖此刻的神色,見她方纔還好端端的笑靨如花,此刻卻早已面布沉雲。
素兒一時也不知緣故,只得將那日收起的《九九消寒圖》又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呈在懷袖面前。
素兒瞭解懷袖,知她素來想事時不願有人在側,便悄聲退出了繡房,才一出門,正撞見捧着一疊薰好的紗幔欲往裡走的雪雁,素兒一把拉住雪雁轉身就走。
"怎麼了?"雪雁好奇地探着頭向屋內張望,口中問道。
"格格要看書,想清靜,咱們別進去擾她。" 素兒連拖帶拽地拉着雪雁走開了。
雪雁聽見素兒如此說,眼內暗暗閃了閃,向屋內瞟了一眼,被素兒拖着向後院行去。
繡閣裡一時寂靜的落針可聞,微風從打開的窗格中徐徐送入,吹動懷袖光潔前額的幾縷劉海,也吹開了她籠罩於心頭的絲絲縷縷的思緒,手輕輕握住畫軸,將畫面徐徐展開來。
一株只描繪了一半的梅花漸漸映入眼簾,下面的一部分已經渲染了顏色,令人覺得春色正欲席捲整個枝頭,深春的溫暖韻味已漸濃郁。
懷袖用手指輕撫過水墨沒骨的枝條,硃砂點寫的梅瓣。
淡墨勾芯點蕊,清雋冷逸,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