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是他從前睡在這裡時從未聞到過的,大約是發澤的氣息。他聞着有些心神不定,一把推到旁邊,不意枕中掉了一卷書出來。
想到她也有躺在牀上讀書的習慣,他暗暗微笑,隨手將那捲書拾起來翻了翻。
這卷手抄冊子並未註明作者,但那熟悉的筆跡令他驟然坐起,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腦裡,一時間渾身冷得發抖。他深吸一口氣,快速地將冊子翻查了一遍。
這本筆記起首的日子似乎非常久遠,而最末的日子是神錫元年二月。看到這個日期,他高懸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那個時候,一切噩夢還未開始……至少他自己還是無辜的。
小風拂過窗紗,微微生涼,他才發覺片刻之間,一身冷汗已將中衣溼透了。
書頁中忽然飄出一張短箋。
沒有具名,一行精緻的小楷寫着:“此姑父舊年筆記,向爲祖母留藏,今歸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
他恍惚想着謝迤邐的筆跡,似乎不是這樣的,此人用筆端方拘謹。出了一回神,才記起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叫她“妹妹”的。
他漸漸都記起來了。鄭半山曾說過,熙寧公主給她訂過親,也說過當初她在皇史宬是怎樣偷偷傳遞消息……這些事情他全都知道,卻從未好好聯想起來,這是不是很可笑呢?
七夕那晚,她用鳳仙花汁寫的字,原來不是仙(僊)而是遷(遷)。
腦中的圖景逐漸清明,而眼前卻似乎什麼都看不見了,院中的秋陽變成了濛濛白霜。他心煩意亂地翻着冊子,眼中的字跡全都扭成一片,看不出子醜寅卯。一忽兒又變成了謝遷那瘦骨支離白衣翩躚的身影。他心中發出一陣陣冷笑。
他將短箋夾回原處,又把冊子藏回枕函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虛白室。
楊楝回到清馥
殿,待要獨自清靜片刻,偏偏看見琴太微帶着兩個小宮人立在抱廈裡,已是候了他許久。他略站了一站,只說了“等着”兩個字,便拂袖走開。琴太微見他神色不豫,只道還是七夕那場官司,只得低了頭繼續等。但見那人一徑往次間的書房去了,隔着珠簾看不清在做什麼。
他端坐在書案前,喝了一盞茶,出了一回神,又將案頭一卷《冊府元龜》抄起翻過了十來頁,終於讓人將琴太微喚了進來,問她有什麼事。
琴太微看了看周圍,卻又沒說什麼。他不耐煩道:“無事就回去。”
“有事。”
他剛要摔書,卻見她含怨帶嗔,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楊楝這才清醒了過來,立刻屏退左右,道:“怎麼了?”
“引我去深柳堂的那個宮人,我發現她了,在先蠶壇。”
“我不過讓你在蓬萊山上走走,你竟敢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他忽道。
琴太微全不知他這無名火到底衝着什麼來,索性不分辯,冷着臉看他還要說什麼。
楊楝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可看清楚了?有沒有被她發覺?”
“我沒有出面,是諄諄買通了那邊的一個小內侍打聽清楚的。那人一向在賢妃宮裡侍奉茶水,上月觸犯頂撞了二哥兒,被貶去先蠶壇看守香火。”
楊楝沉默了半晌,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琴太微見他冷冷淡淡的,也不打算多問幾句,也不說下一步怎麼辦,心中大是失望。她以爲自己費了這般氣力,七夕那場齟齬大約可以揭過去了,沒想到眼前情形愈發糟糕。她心中不解,卻也不肯爲此難過抱怨,遂行禮告退,自回虛白室去。此後連着好幾天,楊楝亦不曾去看她,她依舊自顧自地四處遊逛,卻再也不登清馥殿的門。
自三皇子楊楨落地之後,皇帝
便再度陷入憂慮。拖延已久的立儲之事,大約會因這個契機而被再度提起。本朝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然而再維護正統的老夫子,也不敢請皇帝立一個癡傻的儲君。賢妃的母家原是徐氏僚屬,這幾年更是着力巴結徐家,於是更犯了皇帝的忌諱。朝中的徐黨,自是催着皇帝立儲。而那一派不肯與徐氏合作的文臣,則與皇帝同心,寄希望於別的妃子。如今淑妃果然立功,但皇三子非嫡非長,要立其爲儲君,除非改立淑妃爲皇后。然而皇帝再不待見徐家,也不得不承認,徐皇后一貫賢惠仁德,闔宮上下尊崇,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楊楨還小,但兩個大兒子都已滿十五歲,立儲還是出藩,都得有個說法了。皇帝等候了幾個月,徐黨卻比他還沉得住氣,一直沒有動靜。到了八月初,終於有人上奏議立儲君,皇帝心中彷彿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是進表的卻不是徐黨,卻是禮部幾個小小的郎官——許是受了徐安照他們的指示吧。
奏疏先留中不發。果然這只是個開頭,禮部起了首,御史臺就不能閒着了,緊跟着六科紛紛響應,奏疏如雪片般飛向乾清宮。起初還是含蓄地催促皇帝早拿主意以安人心;而後就有人直接逼問庶長子何時入駐東宮,接着又有人彈劾楊樗母家杜氏種種積弊,道楊樗荒唐愚魯難就大任;當然也有人替皇帝說了話,將眼下皇次子與徐家議婚之事聯繫起來,稱這些催促立儲的臣子統統爲居心叵測。
鬧到這份兒上,連徐黨也不得不出來說話了,徐功業遠在杭州亦上了個奏疏,先是誠惶誠恐地剖白一番,表明自家堅守潦海絕無二心,又稱聯姻事爲長輩主意兒女情分,最後歸結到立儲上,建議皇帝尊重祖宗家法,不必受臣子的議論干擾。
皇帝冷笑着將徐功業的奏疏擲到地上。祖宗家法?看來杜家和徐家早就勾兌好了,按照祖宗家法來,太子不是楊樗又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