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兒。
傅臣喜歡這樣喚她,一如當年。
可她這一顆心,已然不再如當年小姑娘一樣純粹如白紙了。
“你怎的……”
“聽聞你們上了淨雪庵,我也是回京道經此地,所以來看一下……不成想,竟被你發現。”
傅臣往前走了兩步,不過也掃了她身邊丫鬟八珍一眼,似乎略帶着幾分懷疑。
姜姒強忍住,鬆了手指,看着傅臣那俊秀眉眼,腰上掛着的半彎翠色玲瓏,伸出來的一雙手堪奪天之造化。
這人從內到外都完美得叫人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來。
“是我身邊新添的丫鬟,還信得過。”
她一說,傅臣才微舒展了眉頭。
“此地不好說話,我來淨雪庵也有幾次,倒是前面的魚廊有些意思,正是丹桂飄香時節,可有幸攜美同遊?”
他是難得油滑一回,只用了溫溫的眼神望她。
這會兒姜姒是真看不出他的深淺來,只覺得自己腕子上的羊脂玉鐲像是燒紅的烙鐵一樣。她也還不會跟傅臣翻臉,只垂首微微彎脣:“許久不見,你卻是比往日還會胡說八道了。”
“約莫是跟謝乙待久了吧。”
傅臣隨口打趣一句,便與姜姒換了個方向,順着湖邊朝着後面的廊樓而去。
小樓依山,丹桂在前,竹林在後,他們便在下面一層的廊下站着賞丹桂。
想起之前的謝乙,姜姒心思微微一動,面上卻不顯,狀似無意般隨口道:“聞說那謝乙是個放蕩恣睢的人,你可別跟他學壞了。”
花宿柳眠,滿天下都是他紅顏知己,姜姒上一世又不是沒聽說過類似的風言風語。
她此刻完全把自己換成了與傅臣毫無間隙的那個姜姒,說話自然極了。
傅臣的長隨趙百,姜姒的丫鬟八珍,都在廊邊站着,遠遠看着。
走廊盡頭是一棟竹樓,分上下兩層,他們從廊上過去,便已經上了樓。
傅臣道:“謝乙此人胸有韜略,我素知你平日不齒此人行徑,可到底還是跟咱們從小玩到大的。”
“與你從小玩到大,可不曾與我。”
姜姒趕緊撇清關係。
心知她不喜歡跟謝方知這樣的人搭上關係,傅臣想起午時候謝方知那一張黑臉,暗自樂呵了一會兒。
兩人靠在廊樓雕窗前,下面就可以看見一片湖泊,還有叢叢桂花。
廊樓背後卻是竹林,颯颯風起,若拋開姜姒心裡藏着的那些秘密不說,也算是說不出的閒情逸致滿滿。
姜姒比傅臣要矮一些,也小他有四五歲,因着傅臣出身侯門,又年紀輕輕得了皇上的賞識,所以早早就在朝中行走辦事,如今凝練得一身的沉穩氣。
他少年時的老成,姜姒早就習慣了,吹着風,耳邊卻是他壓低了聲音說話。
傅臣目光在下面假山邊晃了一圈,看姜姒是看着樓底下的花草,只道:“你在柳鎮時叫那道士來投我,如今他已被我給安頓下來,還在煉製丹丸,卻不知能不能成。只是我叫趙百將鐲子送還給你,你怎的不回我句話?”
“回你什麼?”
姜姒扭頭笑看着他,眉眼彎彎。
傅臣滿心愛憐,瞧她這莞爾模樣,忍不住伸手一刮她瓊鼻,輕笑:“原來是你故意不回我,叫我着急,還當是什麼地方惹了你不高興。此前我人不在京中,並不知你家宅之中有這般的事,好在如今夫人有孕,你還是回來了。”
“我們府裡的事,你探聽得那麼緊幹什麼?平白叫人笑話。”
少女的羞怯,在她身上宛若天成。
姜姒又道:“經此一遭,我也不是原來的我了,往後日子還長,我會留心着走的。”
話是對傅臣說的,可也是對她自己說的。
說的是這件事,也是某件事。
姜姒很清楚自己的話裡有話,傅臣卻並不明白,他也沒聽出弦外之音來,又問:“那我送的那些東西,你可也喜歡?”
“喜歡。”
往日與他在一塊兒的時候,說的都是柔情蜜意。
可如今跳出來了看,雖覺傅臣還是如前世一樣毫無瑕疵,她這一顆心卻終究已經淡了。
“倒是你……如今來,也不怕耽擱了自己的行程。”
“太久沒見你,又有前幾天的事情給擱着,我只恐你嚇着了。”
折柳山匪患一事鬧了很久,傅臣也是在叫人搜捕道士的時候,才知道姜姒也在鎮上,若非如此,指不定便錯過了。
見她一張臉已出落得明豔,他忽然想起自己親事來,又有些躊躇。
“只是如今一見你,我便有些等不及,倒是把那些個要緊事全給忘記了。”
“等不及什麼?”
姜姒一時沒跟上他心思,只覺奇怪。
傅臣暗笑,兩手十指交握在一起,頓了頓,忽地靠近她,在她耳邊道:“你及笄。”
那一霎,姜姒受驚了一樣退開兩步,耳根子微微紅了一下。
即便是上輩子青梅竹馬,也沒有過這樣曖昧的話。
她看傅臣是低了頭的,臉上一片和煦,這時候她本該感覺心如鹿撞,可偏偏死水難驚……
這人爲了他的榮華富貴,在與她定了婚期之後離京,最後卻是旁人與她拜堂圓房,一日一日叫着她“姒兒”,也不知面具底下到底是怎樣一張骯髒醜惡嘴臉。再多再多的情,只要一想到昔日,便都磨沒了。
她咬脣,垂首,又拉開脣角:“還早呢……”
“你是還早。”傅臣手指輕輕敲着窗沿,回頭一副有些酸的口氣,“你再不進府,皇上那邊還有個小公主纏着我煩呢。”
“那你便娶了她去。”
姜姒半真半假地說着。
傅臣道:“我哪兒敢娶了她去?回頭姒兒若跟我翻臉,我找誰去?公主再好,也難與我的姒兒比……不過說起公主……”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眉頭擰緊了:“你們在淨雪庵停留幾日?”
這像是要說正事,姜姒道:“明日便走。”
“那便好。”傅臣看她不解,於是解釋一句,“淨雪庵裡有章太妃在此靜養,魏王時不時來看一回,此人殺戮甚重,手段狠毒,又兇惡無比,撞見他總歸不好,還是個天煞孤星的克妻命。”
蕭縱?
姜姒聽過。
相傳前朝奪嫡之時,這一位魏王力挺當今皇上,爲他起了宮變。新帝登基之後,自然重用他,也曾在初時抄斬過不少人,遂犯下了殺孽。其妻當時有孕,結果病死在府中,連着胎兒也沒保住。人都說是蕭縱殺孽太重,所以連累了人。
魏王自己也說不願害了良家女子,所以不再續絃,至今也無個子嗣。
姜姒想着,豈不知這裡面的貓膩?
可她不說,順着傅臣的意思點點頭罷了。
兩人並肩而立,從旁側看去,端的是郎才女貌。
一旁盡頭的閣樓裡,謝方知把玩着手中一把刻刀,輕輕雕着手裡一小塊沉香木,木屑掉下,他一臉的閒適浪蕩。
粗豪漢子又坐在他身邊,道:“咱倆在這兒乾坐着,傅公子大老遠在那兒會自己心上人……”
謝方知嗤笑一聲,不接話。
他掃一眼遠處廊樓上傅臣與姜姒的影子,眼底劃過陰霾,下刀時狠了那麼一點,頓時只聽地“嚓”一聲響,沉香木已折在他手指間了。
“你……哈哈哈你這是怎麼了?”
“趙藍關!”
謝方知這人虛僞,很少對人直呼其名,一旦叫出來,那就是他極端不高興。
趙藍關乃是義勇將軍的獨子,從小邊關長大,想來性子野,也不知是怎麼跟謝方知這文人混在一起的。
他見謝乙惱了,連忙道:“時間不早,咱們得走了,我去叫世子一下。”
說完,生怕他開口,趕緊溜了。
謝方知一把甩了刻刀,拍了拍手中的木屑,見趙藍關出去叫人了,他便從閣樓裡出來,站到了門口。
那邊傅臣與姜姒也說得差不多了,聽見鷓鴣聲,便回頭一看。
遠遠地,隔着幾道迴轉的廊樓,姜姒也看見謝方知了。
傅臣道:“我們還趕着回京,今日便先走了,你自個兒路上保重。”
“我省得,你去吧。”
她站在窗邊,看傅臣那邊帶了趙百下去,遠遠地一瞧,已經與穿着青袍的謝方知站在一塊兒,二人一樣身量體格,瞧着似乎是名士風流。
八珍已經朝着她這邊走過來,姜姒見人離開也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她正要回身往樓下走時,卻忽然瞥見那閣樓之中竟出來個模樣嬌俏、滿面含春的小尼姑跑出來,腿有些顫,一面跑還一面整自己衣衫。
姜姒愕然。
一想到方纔謝乙打閣樓裡出來,她便氣笑了。
好個浪蕩的色中餓鬼!
青天白日,尼姑庵裡都能做出這等淫污之事,太傷風化!
這人雖幫過她,可她到底不齒其爲人,如今只有一嘆,。
八珍過來,姜姒面無異樣,只道::“回吧,我娘那邊該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