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源自衛姨娘那一次的事情之後,就纏綿病榻,病情反反覆覆,好好壞壞,如今姜家諸事不順,姜源心中鬱結着,從未有過疏散的日子。
這一天,越想越是抑鬱,姜源一口氣沒喘上來,竟然就這樣一蹬腿兒沒了。
白髮人送黑髮人,對姜老太爺來說,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可他見過的風浪太多了,似乎也無甚悲喜。
姜坤本是皇爺近臣,也不是主動巴結的太子,而是被皇爺撥過去的。在太子被廢之後,雖有一段時日遠離了權力的中心,可謝江山一出事,他掌管的很多事情都要人來操持,皇爺不得不啓用舊臣,並且添進一批新血進來。
這當中,就有姜坤。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被召進內閣做事的,竟然還有陳防己,算算還要叫姜坤一聲“外祖父”,當時他在姜家受盡了屈辱,如今卻飛黃騰達起來,老太爺心雖寬,如今見了也要唏噓幾聲。
周氏早對姜源沒了什麼心思,只是畢竟夫妻一場,終究還是哭了個死去活來。
相比較起來,姜姒的眼淚就顯得虛僞和寡淡。
倒是也沒人跟她計較,更沒人注意到她。
府裡唯一一個真心哭的,約莫是老太太,畢竟姜源是她親生的,不同於旁人,如今忽然就沒了,伴着京城這一年的陰翳,似乎才無比協調。
老太太毛病又犯起來,一有個什麼,就要逮着姜姒,罵她是個喪門星,便是重孝裡也沒住過口。
終究還是一日老太爺回來恰好聽見,厲聲喝止了老太太,這才平息了一場由內而起的風波。
怎麼說也是曾經主管過鴻臚寺的人,停靈那幾日,皇爺也派人下來宣旨表文,以示恩德。
下來這人不是別人,恰是陳防己。
姜荀因住在京城,而茗哥兒年紀尚小,接待外客的事情又不能由老太爺出面,遂都換了姜荀叫人在外面候着。
眼見着姜荀似乎纔是這一家子正主的架勢,陳防己宣旨畢便嘆了一聲,好生地給姜源上了一炷香,才道:“想起兩年前,似乎也不過是昨天……只是現在人事變幻,陳某快不記得了。”
如今的陳防己,正得皇爺的倚重,二甲裡進士出身,如今爬得比當初的一甲三人還高,竟然已經候着戶部侍郎的缺了。
由此可見,陳防己這人手段漂亮不說,背後還有人在推,要緊的是他很懂得揣摩皇爺的心思。
前不久因爲廢太子一事牽連甚廣,六部撤了不少官員下來,陳防己上位眼見着就在這個時候了。
姜荀與陳防己不算友也不算敵,只淡淡道:“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你我不過洪流中人。”
陳防己也點了點頭,似乎頗覺感慨。
“洪流中螻蟻之輩耳。”
誰人不是螻蟻?
只是有人偏偏高貴一些罷了。
陳防己眼中的姜府,已經與昔日的謝相府一樣,日薄西山。
光靠着一個姜老太爺,也撐不了多久,畢竟老太爺年紀大了,姜府又已經分家,一家人散落各處,還有個對家業虎視眈眈的姜四老爺,天知道以後會怎樣。
現在看姜荀站的位置也很奇怪,明明是姜四老爺的兒子,竟連家都不回。
箇中秘聞陳防己聽說過不少,只是他不會落井下石,只因爲姜荀與他無冤無仇。
因爲還要回宮覆命,陳防己便拱手告辭,待要走了,卻頓住腳步,忽然問一句:“前兒嫵兒回來祭拜,不過沒見到貴府幾位姑娘,因念及姐妹情誼,中心放心不下。卻不知,如今四姑娘與五姑娘如何?”
姜荀的目光一下擡了起來,看向陳防己。
說姜嫵與姜媚有什麼感情都覺得虛假,更遑論是姜嫵與姜姒了。
這陳防己,不是不願意找更好、更不着痕跡的藉口,他只是要說這樣一句話,告訴姜荀一些意思。
姜荀不會聽不懂,然而他揹着手,送陳防己出去,聲音平緩:“三伯父這一去,連着四妹妹五妹妹都哀慟不已,父母生養之恩最難報答,如今三伯父既去,自也要報父母恩,守孝三年。總不能人人都跟謝家那一位浪蕩不孝的主兒一樣吧?不過兩位堂妹如今身子都注意將養着,沒什麼大礙。”
看似是問什麼答什麼,可說的這是什麼意思,陳防己清楚,姜荀也清楚。
走時候,陳防己回看了姜府匾額一眼,便想起了元宵那一夜,姜家四姑娘往旁邊淡淡的一讓。
他自不是因爲這一讓,就對姜姒一見鍾情,可不踩低捧高,在雪中送炭,總比給人錦上添花的印象要深,這樣一個四姑娘,必定是心善的人兒……
“陳大人?”
宮裡的太監見陳防己面上似有異樣,有些躊躇地提醒了一句。
陳防己回過神來,一拂袖,似乎拂去了官服寬大袖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這才上馬離開,回晉惠帝跟前兒覆命。
姜府裡頭,日子似乎一下就慘淡了起來。
來弔唁的人不少,不過都與姜姒無關,她只是在內院守着,偶爾看看下面遞上來的賬目。
外頭紅玉急急地跑了進來,道:“不好了,不好了,四老爺來了,方纔祭拜完,就去了老太太處,先已哭作一團了!四姑娘,咱們要不去通知一下荀大爺?”
哪裡還用得着通知?只怕姜荀早就知道了。
姜姒眉頭一擰,便道:“他來鬧個什麼?”
姜府四老爺姜清向來是個不省心的,雖也是老太太肚子裡出來的,可終究沒跟姜源一個樣子,寵妾滅妻這種事兒也不知做過多少了,逼得姜荀也回不去,更不想回去。
姜荀原本是個很重視孝道的人,姜清也能作到這地步來,足見其爲人有多惡劣。
御史臺那邊若不是顧及着姜老太爺的顏面,想着這姜府又是分了家的,即便參了四老爺姜清也扳不倒老太爺,所以一直放着沒管,老太爺朝政繁忙,也不可能對自己的兒子下手,如今姜荀過來京城住着,也順他的心意,姜清那邊的事情老太爺就沒管。
或者說,兒子們大了,翅膀硬了,姜坤想要管也管不過來。
可是今天,姜清竟然自己蹦到京城來找晦氣,這就是往老太爺跟前兒插刀了。
分家的時候,姜源就是個心狠的,活生生把同是嫡出的四弟給逼出了京城,遷居薛家口,這幾年三房四房也就是面子上的功夫罷了。加上姜源這裡收留了姜荀,就更讓薛家口那邊的姜清噁心了。
兄弟二人早有舊怨,如今姜源一死,又有姜家龐大家業在前面,姜清沒理由不來。
老太太就生了他倆,姜源沒了,剩下的自然應該留給他姜清了。
當初分割家產就是一筆爛賬,現在要翻出來,只能更亂。
姜姒原本打算去看看,沒想到神情裡帶着哀慼的周氏卻進來了。
不知爲什麼,姜姒心底有些發沉。
若按着規矩,姜源死了,姜家也該由茗哥兒繼承,可如今茗哥兒也不過才能說出些模糊不清的話來,姜家再敗落那也是家大業大,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怎麼算都艱難。
現在姜清一來一鬧,周氏心裡就更愁了。
進了自己女兒的院子,屏退衆人,周氏便哭了起來:“如今你四叔來了,卻不知又要怎麼磋磨起來。如今茗哥兒還小,若是他四叔要爭個家產,早年分割屍首又確是你父親太刻薄,但怕老太爺衝提起舊事來,往後茗哥兒可怎麼辦……”
聽着周氏的哭聲,姜姒沒表情,過了很久才道:“娘放心好了,祖父又不喜歡四叔,四叔在薛家口那些荒唐的事情,老太爺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要家產,怕老太爺一個字兒也不給他。該是茗哥兒的,就是茗哥兒的,您別擔心……”
“可老太爺不大喜歡茗哥兒,茗哥兒看着也不是什麼頂頂聰慧的,如何比得過你荀堂兄?若是……若是……”
周氏現在早已經亂了分寸,東想西想,難免想岔。
姜姒畢竟與姜荀親厚,聽了周氏這樣的話,又見她淚流滿面,也不知怎麼一陣胸悶起來,強忍着那種眩暈的感覺,姜姒開口道:“荀堂兄更不會與茗哥兒爭家產,他是什麼養的人,娘難道還不清楚?”
周氏在姜姒這清楚明白的目光下面,終於漸漸地垂下了頭,似乎不敢直視。
她這樣一心虛,姜姒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無非就是怕姜荀也攪和進來。
姜姒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握着她手道:“娘,茗哥兒還小,縱是這萬貫家財給了他,又能留到什麼時候?我總要嫁人,莫說荀堂兄肯不肯幫忙,縱使他幫着茗哥兒打理,又能打理到幾時?明年堂兄便要會試,還能在府裡留幾年?屆時只餘下您一個,茗哥兒一個,外面鋪子田莊,讓茗哥兒年紀輕輕就開始打理不成?”
更何況,周氏着實沒幾分治家的才能,多半時候就是軟腳蝦,家業交到她手裡,也不定守得住,她怎麼還想那麼多?
有時候,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也就足夠了。
姜姒也不知該怎麼與周氏說,她揉着自己眉心,忽然累極了。
一連串的事情壓下來,她覺得自己快病了,快受不住了。
她好想找一個人說話,可尋來尋去,竟然沒有一個。
這時候,她纔想起謝乙的好來。
原來能認識個聽你肆無忌憚地說真心話、縱使你言語再過分,他也容着你、忍着你、讓着你的人重着你,乃是幸事。
只可惜,現在謝方知雲遊去了。
他何等灑脫?功名利祿全拋下,任你唾沫橫飛斥罵不絕,他謝方知都聽不見,說走就走,毫不留戀。
背後是不是有更深的成算,那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思緒一時走遠了,姜姒都沒聽清周氏說了什麼。
她只知道,周楚起身,又抱了茗哥兒,道:“那便如此,你說得對。”
周氏走了,姜姒眼前有些暈,喝了一口茶才冷靜下來。
到如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什麼事都要她自己扛了。
而謝方知,不也是如此嗎?
謝家一倒,謝方知不曾爲之做過任何的挽救,眼瞧着謝相昔日的故交舊友乃至於門生四散開去,轉眼便成樹倒猢猻散的樣子,竟也人去管,彷彿本該如此。就連原本受過謝家恩惠的趙家,也漸漸疏遠了謝氏。
不過短短几個月,謝家的榮華就像是夢一場了。
姜姝倒是回來祭拜過,還是趙藍關陪着的,不過近日又有戰事,趙藍關順道歸京領命而去,只去謝相府拜了拜。
不過皇上那邊自然收到風聲,說是趙藍關的父親約束趙藍關,不讓他與謝家走太近。
而趙藍關與謝方知的交情,在皇爺看來,不過是友人之交。
於是所有人默認了謝氏大廈傾頹,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
姜姒累極了,躺在牀上便睡。
次日裡起來的時候,她才知族裡出了大事,老太爺以寵妾滅妻和不孝的名義,將他嫡出的四兒子姜清從族譜上除名,開過了祠堂,請族老等見證,又轉而將家產重新分割,一半給了姜荀,一半給了姜茗,由此一來,姜家中間這一代,便徹底沒了。
然而姜荀,終於開始嶄露頭角。
次年會試,姜荀一舉奪魁,升入翰林院,並且得了皇爺賞識,也另賜了府邸,他也終於搬出了姜府。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去冬來。
轉眼兩年多過去,中秋剛過,姜府上下便除了服,也終於能添上幾件顏色鮮亮的衣裳,京城裡又開了小瑤池會,姜姒今年虛歲十九,纔出孝,仍舊沒有婚配,年紀更小的姜媚也是一樣。
這嫡庶兩姐妹,也去小瑤池會湊了熱鬧。
姜姒不由得想起了當年三箭射聯的時候,卻不知那第一箭……
搖着扇子,垂了眼簾,姜姒容顏依舊這樣美麗,即便是人人都笑她嫁不出去,可真見了她一面,又不知多少大家閨秀要自慚形穢。
傅臣也在下面,同樣還有一直沒娶妻的陳防己,如今這些人也都換了一波。
姜姒的目光在下面逡巡一陣,傅臣身邊沒了謝方知,沒了謝方知,自然也沒了趙藍關。
當年三人,如今分道揚鑣,真不知是誰耍弄誰了。
興許是觸景生情,姜姒不願多留,早早地就回去了。
姜府如今是越發地平靜,像是一潭死水,次日一早起來,她本準備繼續看賬冊,處理處理府中的事情,剛想問紅玉了緣巷子那邊的事情可照應好了沒有,就見外頭周氏滿臉喜色地進來。
“姒兒,今兒可有人上門來提親了!你道是誰和誰?”
姜姒怔了一瞬,手指一顫,卻垂了眼簾,笑說道:“……娘別賣關子了,到底是怎麼了?”
周氏正擔心着女兒的親事,可沒想到纔出了孝期,就有人上門提親,別提多開心了,忙道:“一個是傅世子,一個是你往日的陳表哥,他兩個雖不小了,可正妻這位子都還空着呢!不想你終究還是個有福氣的,真真要了了我一樁心事……”
說着,周氏就開始抹淚。
而姜姒,卻連哭都哭不出來,只好笑了一聲。
謝方知……
終究還是沒有回來。
約莫,那一個晚上,他終究是拒絕了她吧?
也是她命賤。
姜姒勾了脣,沒說話。
周氏又盤算開了,只小心翼翼看她:“前面老太爺在跟兩個人說話呢,卻不知你中意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