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乙這人,的確輕浮得叫人無法捉摸。
姜姒昨夜回了地方,到了窗前,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翻窗進去,所以繞了一圈,走了前面,還好沒被人發現,才重新進去了。
鞋襪已經有些微溼,她脫下來之後,便將之放在爐子旁邊,之後才縮進去睡了一覺。
不過並沒睡多久,天便明瞭。
一早起來,姜姒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按着昨日的約定,那小尼姑這時候應該已經藏在了馬車後面的箱子裡,姜姒只要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事情便成了。
只是這件事謝方知並沒完全安排好,畢竟也許事發突然,或者他也沒想到還有個了緣,所以並沒有找好住處。
也就是說,回了京城之後,姜姒還必須找藉口把這件事給辦好。
別的不說,就爲着在宮門外,謝方知的欲言又止,姜姒就要幫他,因爲她想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
作爲與傅臣關係最近的至交,這個人對傅臣的瞭解,至少要超過她。
想着,便已經梳洗打扮好。
離過年的日子不遠了,姜老爺子也該到京,姜荀若能回去再好不過。
出了門,姜姒便瞧見斜對面的姜好也出來了,堂姐妹相視一笑,姜好朝着她這邊走了過來,道一聲“四姐姐好”,姜姒扶她起來,寒暄兩句,便一起去見老太太。
終於要接回姜荀,雖則這件事辦得不很漂亮,可也總好過讓姜家子孫在外頭過年。
老太太這樣一想,心也寬慰,很快就收拾好,去一一拜別過與她談過的幾位師太,這才離開。
姜姒與姜荀一塊兒走的,在離開淨雪庵的時候,便看姜荀站在山前一回頭。
蘭溪水照舊清淺,冬日裡也未斷流,山上是皚皚白雪,隱約能瞧見山後一片竹林,與紅梅叢叢。
姜荀站在風裡,披着鶴氅,倒是看不出身形細瘦來,倒是有一種隱士的風骨。
不過他咳嗽得兩聲,眉頭微微擰起來,瞧了淨雪庵幾眼,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陣才轉身上馬車。
走的時候,是老太太與孫子孫女坐在一塊兒,一起說說話。
馬車駛離了淨雪庵,便往薛家口而去,沒一個時辰便到了,姜好還要會薛家口姜府,便在這裡下車。
只是她走之前,回頭看了坐在車裡,巍然不動的姜荀一眼,聲音裡帶了哭腔:“大哥,你不回來嗎?”
姜荀眼簾一掀,擡眼看了看緊閉的府門,才道:“不回。”
不回。
還有什麼可回去的?
家不成家罷了。
姜荀只對姜好笑了笑,道:“好姑娘,你乖乖在府裡,外頭冷,快進去吧。”
過家門而不入,古有大禹治水,今有姜荀離家。
姜姒微覺諷刺,見姜好猶猶豫豫走了,這才暗歎了一口氣。
老太太也抹眼淚,看着姜荀,道:“老四個糊塗東西,回頭他若到京裡來探,定打斷他腿!”
姜荀笑笑不說話。
外頭風雪已經漸漸停了,倒是天上放晴,路上的雪也開始融化,馬車行駛暢通。
中途停下來用過午飯,過午之後纔到京城。
即便是才下過雪,年節時候京城裡也熱鬧,大街小巷上到處都是叫賣的聲音,彷彿一下從世外桃源境回到了滾滾紅塵三千丈,煙火氣一重,人也跟着喜慶起來。
馬車一路到了京城姜府,姜姒卻沒進府:“祖母,荀堂兄,前兒我叫萬和齋定的香料也該到了,眼下過節,我順道去取了回來。”
老太太點了點頭:“如今你娘已有八個月,時日也快,你多操心着一些吧。”
姜荀則是看了姜姒一眼,她只若無其事,道:“孫女省得,荀堂兄還是住在原來的竹院,裡頭東西都沒動過的。”
她又叫來丫鬟靈芝,先去屋裡打點,留了八珍跟紅玉與自己重新上車,馬車一路往萬和齋去,可剛剛要到地方,姜姒便尋了一間茶樓坐下來,反而不去萬和齋了。
紅玉只知道姜姒前一陣早就在萬和齋買過了香料,如今哪裡需要再買一次?
她心知姜姒應該是有事要辦,卻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
“四姑娘?”
姜姒道:“紅玉去打聽打聽這一代可有沒有哪裡在租賃小院兒,普通人家的便成,若是沒有,先找客棧便好。”
昨夜謝方知那邊還有人手,應該不可能讓這個小尼姑平白消失,既然叫她帶走了人,也必定有後招,她只須妥帖一些便好。
紅玉已經去辦事,八珍留在姜姒的身邊伺候,這時候茶樓里人不多,倒也清淨。
不過外頭就有些吵鬧了,紅玉對京城還算是熟門熟路,去了半個多時辰,還真的找見了巷尾一間僻靜的小院落,因着那一家人正要回南邊去,也不準備繼續在京城待,所以留了下來。
只是,“奴婢瞧着那院子簡陋,也沒仔細看,卻不知小姐要什麼樣的了。”
找見了便好,也不過是對付一時罷了,姜姒倒不怎麼在意:“咱們過去看看,叫車把式準備走。”
紅玉記了一下路,剛纔打聽的時候已經說過很可能要賃下小院來,所以原主人沒走。
主人家是個膀大腰圓的粗婦,不過面相倒是和善,可見紅玉還是靠譜,找的人不像是什麼壞人。
姜姒下了來看了看院子,地方比較偏,裡頭東西也簡單,不過若是不來什麼人,也夠使了。
她也不廢話,直接叫紅玉給了錢。
那婦人見姜姒身量纖纖,帶着些婉約柔媚,約莫以爲她們也是南邊來的官家小姐,暫時找個歇腳的地方,收了錢又囑咐一些事情,這才離開。
鑰匙交到了姜姒的手裡,她掂了掂,便道:“咱們進去看看,八珍你給車把式幾個錢,先叫他去茶樓那邊喝完茶等等吧。”
“是。”
八珍一躬身,便去跟車把式說了姜姒的意思,這一會兒車把式也走了。
巷子裡安靜無人,可姜姒卻不曾與自己所言的一般進去看院子,反而是走到了車後,這後面有個狹長的擋板,裡頭是平時裝一些雜物用的暗箱。
她吩咐道:“紅玉,將擋板取下來。”
紅玉不明所以,依言上前來取下擋板,差點嚇得驚叫了一聲,這裡面何時藏了個尼姑?!
這個時候,紅玉才明白之前姜姒那一切做法的因由。
原來這車裡竟然有了個尼姑……
了緣天明之前藏身在了箱中,裡面還放了一牀棉被,怕路上顛簸,也給她禦寒。
她在裡面聽得見外面的說話聲,也知道姜姒做的這一切。
八珍在姜姒的示意之下將人給扶了出來,了緣道了聲謝,有些害怕,紅玉卻是倒吸一口涼氣,顯然已經認出她就是那一日在走廊外頭乾嘔的那個尼姑。
姜姒道:“先把人扶進去。”
這些事情也瞞不過這些貼身丫鬟,姜姒不可能避開她們做這些,讓她們知道也好,免得日後解釋起來麻煩。
先將人扶進去安頓了下來,姜姒讓了緣躺在了牀上,又讓紅玉去外面買些尋常要用的東西回來,丫頭婆子暫時不敢用,人多嘴雜,若傳出什麼風雅風雨就不好了。
昨晚在淨雪庵,了緣是跟姜姒見過的,她如今劫後餘生一般喜悅,可離了淨雪庵,回到這俗世之中,又有些惶恐不安。
這地方簡陋,八珍好不容易纔從角落裡尋了個繡墩給姜姒坐下,她自己則站在了姜姒身邊。
姜姒坐下來,看着了緣又在抹眼淚,心下暗自皺眉。
救下了緣也是一樁麻煩事,其實想想她也未必就有那樣的好心腸,若了緣不是懷有身孕,或者謝方知沒求到自己這裡來,她恐怕不大喜歡了緣這樣優柔寡斷的性子。
爲母則強,她看上去哪裡有個“強”的樣子?
“了緣小師父也別哭了,如今既出來了,也不必擔心別的事,回頭他還會來找你的。”
姜姒安慰她,她話中的“他”指的還是謝方知。
只是了緣昨夜聽見過她與謝方知的爭執,有些愧疚,不由解釋道:“昨夜在柴房裡,了緣聽見二位施主說話,四姑娘是誤會了謝公子……了緣與他並無瓜葛。”
“……”
其實昨晚姜姒也有自己的猜測了,謝方知說得的確有道理,但是這個人,姜姒實在是信不過。
她看着了緣,也注視着了緣的眼眸,慢慢道:“我素知謝方知是個風流多情的人物,一夜風流之事多了去了,京中有人傳,謝方知到哪家做客,哪家未出閣的姑娘便要懷孕。此言雖有誇張,可不是空穴不來風,你又何苦爲他遮掩?”
了緣連忙搖頭,又是着急又是苦笑,她埋下頭來兩手捏在一起,似乎不想說起那些事。
對她一個出家人而言,這些事情都是禁忌。
可謝方知乃是她恩人,她若不說,若壞了這二人感情可怎麼辦?
咬了咬牙,了緣還是實話實說:“謝公子來都不曾來淨雪庵幾次……怎會是他?是……是……”
姜姒沒說話,她之前那一番話不過是故意的試探,她只要表露出自己誤會了謝方知的意思,這小尼姑就會告訴她真相。“到底是誰?”
了緣埋着頭,也看不清她表情,幽幽道:“是魏王殿下……”
姜姒徹底沒話了。
魏王蕭縱?
當時姜姒看見了緣從謝方知待過的閣樓裡出來,竟是與蕭縱?也就是說,當時蕭縱也在那一間閣樓內,同時還有了緣,甚至是謝方知。當時傅臣並沒有進閣樓……
這樣一想,關係可就大了。
一個閣樓,雖有上下兩層,姜姒原也不該懷疑謝方知什麼,可昨夜謝方知也出現在了淨雪庵之中,同時在淨雪庵的還有蕭縱與姜荀。
姜荀親口跟她承認過在爲蕭縱做事……
事情大了。
謝方知若與蕭縱有什麼往來,那傅臣又算是什麼?
爲什麼覺得這事情越來越有意思?
姜姒不自覺地彎了脣,落在了緣眼中便成了喜悅。
了緣也終於鬆了一口氣,道:“了緣本是亂花迷了眼的人,若是壞了您與謝公子之間的情意,纔是了緣又一樁罪過。如今四姑娘心結既開,了緣也放心不少。”
姜姒沒聽明白,她道:“我看輕謝乙爲人,又不是從你這裡開始的,你莫誤會了我與他的關係。”
微微睜大眼,了緣還真有些不明白,她以爲這二人乃是有情之人。
若沒個什麼情意,謝公子爲什麼找四姑娘幫忙?又爲何會在四姑娘誤會之後那般痛苦?
不過仔細看看,了緣又忽然明白了,姜姒眼底並無半分情意。
謝公子這樣的人,竟是單相思。
了緣頓時無言了。
這一會兒,姜姒又想起了蕭縱。
如果與了緣有私的乃是蕭縱,那這人也真是……
先頭被姜姒按在謝方知腦門上的話,全要按在蕭縱腦門上了。
並且這人不僅跟出家之人有染,更狠心絕情,如今他是半個子嗣也沒有,總是了緣乃是出家之人,也不至於直接叫她喝落胎藥。對他自己的子嗣,他似乎沒有半分的憐惜之情。
姜姒又想起自己曾聽過的,說蕭縱當年的王妃已經有孕在身,結果忽然沒了。
蕭縱是前朝寵妃之子,風頭甚勁,在換了皇帝之後,他反而沒有與其他人一樣被皇帝貶謫,反而盡享榮華富貴……
這裡面,未必沒有他至今還孤家寡人的說法。
其實,姜姒心裡不是沒有過那種最不堪的想法:蕭縱的妻兒乃是他自己下手害了的。
無毒不丈夫,這一位若沒野心,姜姒是死也不肯信。
如今又多了了緣一事,姜姒就肯定了八分。
她又與了緣說了幾句話,便叫她先好生睡一覺,畢竟在車上她是蜷着身子藏着的,要是累壞了可不好。
看了緣閉上眼睛睡了,姜姒纔出了來。
院落異常簡陋,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化了的雪水,在屋檐下匯成了小小的一灘,還有個凹痕。
整個院落,透着一種老舊和市井的味道。
姜姒很少見到這樣的地方,不由多看了兩眼,又想起高門大戶的錦衣玉食,蓬門蓽戶的粗茶淡飯……
紅玉回來得有些遲,倒是帶回來不少的東西,都給了緣放下了才走。
如今了緣纔有兩三個月的身孕,也沒到事事需要人照顧的地步,在淨雪庵的日子也清苦,如今沒什麼過不下去的。
走的時候,她對姜姒千恩萬謝,姜姒卻淡淡地一笑。
出了來,紅玉打量着姜姒的臉色,低聲道:“四姑娘怎的救了這樣不自愛的人?都是出家人了,還鬧出這樣的醜事來……”
出家人是該無慾無求,六根清淨,可偏偏尼姑庵裡有幾個六根清淨的?
姜姒就從沒信過這些。
不過紅玉這話說得不錯,這了緣是不自愛。
姜姒憐憫的不是了緣,是她腹中的孩子。
不過,姜姒揉了揉自己眉心,道:“不是我要救她,是旁人要救。”
八珍方纔伺候在姜姒的身邊,早知道這“旁人”指的是謝公子,不過不敢多言,扶了姜姒上車,又叫來車把式,這纔回了姜府。
倒是姜姒一路都在思考,先頭是她對謝方知偏見,讓她先入爲主地認爲是謝方知的錯,其後才激怒了謝方知。
若有下次再見,須得給他道個歉。
不過謝方知這一盤棋,下得也着實叫人看不懂了。
一面交好傅臣,一面跟蕭縱這邊還有往來,現在是蕭縱不要他自個兒的孩子,謝方知卻要暗中從中作梗,但是他爲什麼偏偏挑中了自己?在旁人看來,她姜姒應該與傅臣算在一起。
莫不是,謝方知接近傅臣,乃是傅臣那邊知道的?
這些都等問了謝方知才知道。
不過對蕭縱,姜姒卻是完全清楚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發頂,便垂下了眼簾:看樣子,荀堂兄早先說的不曾有錯。
這人絕不是個好人。
懸崖勒馬,她該慶幸自己發現得早吧?
心裡暗嘲之時,姜姒已經回了府。
此一去耽擱了近兩個時辰,老爺子姜坤是今日早晨回府的,下午老太太接了姜荀回來,便與姜坤見過了,現在姜姒只能單獨去見。
她回府先往善齋堂走,剛進門便瞧見上首左邊坐着姜坤,一滿頭白髮,卻精神矍鑠,看人的時候一雙眼則透着深邃。
這是閣老的眼神。
縱橫朝堂多少年,姜坤見過的大風浪太多了,可他沒想到,子子孫孫並非自己所能控制的,他一直以爲自己將幾個兒子教得很好,可兒子們長大了,翅膀就硬了,像是所有的大家庭一樣,最後還是鬧了分家。
一分家便要爭家產,爭家業,一幫人你來我往,跳樑小醜一樣鬥得面紅耳赤。
那時候,姜坤便覺得,自己風雲了半輩子,從翰林院熬到了內閣,偏偏享不到天倫之樂,年紀大了,也心灰意冷了,便直接離了家遠遊,四處拜會早年的朋友們。
姜坤是皇帝一黨,從不結黨營私,皇帝也放心叫他到處走,如今朝中需要他了,他躲也躲不了,索性回來。
只是纔回來,竟然就聽見老四那一房竟然幹出那等的混賬事來,差點沒將姜坤氣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到了這個時候,姜坤纔好了一些,坐在屋裡跟姜荀說話,順便考校考校他學問。
正說着,外頭便來報說姜姒來了,姜坤倒是記得自己這嫡親孫女,打小就是聰明的,不過往日總歸有些怯懦,這一回卻完全不一樣了。
姜姒進來的時候,自然是大大方方,步履從容。
姜荀也坐在旁邊看她,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位位高權重的祖父,姜姒原不大熟悉,更不清楚在自己出嫁之後,姜家到底是什麼情況,只聽說老太爺的身子不是很好。在姜嫵出賣了姜家之後,到底最後成了什麼樣,也無從得知。
現在見到這一位祖父,姜姒難免生出幾分敬畏的心來,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姒兒給祖父請安,祖父康健。”
有許久不曾見到,姜坤倒沒想到這丫頭變化這樣大。
想起她與姜荀親厚,姜坤臉上便掛了幾分笑,顯得慈和:“都說是女大十八變,姒丫頭變化也大,差點叫我沒認出來。”
摸了一把鬍子,姜坤點着頭,道:“我纔打南邊回來,給你們兄妹幾個帶了幾套孔明鎖,幾套書,文房四寶,都已叫人給你們送去了。姒丫頭也別站着,坐下吧,陪着祖父這裡說說話。”
姜荀笑了一聲,道:“四妹妹如今可是才華不小,前陣子聽說還認識了謝家姑娘。”
“哦?”
姜老爺子陡然一震,眼前一亮,看向了姜姒。
姜坤雖是閣老,也年長許多,可與謝江山比起來還差上一些。
當年在翰林院裡,姜坤與謝江山可是時常下棋,也知道謝氏一門家風如何,對謝家子女的才華更是毫無懷疑。
聽見姜荀說謝家姑娘,姜坤便立刻知道這說的是謝銀瓶了。
姜姒卻有些不大好意思,解釋道:“祖父可別聽荀堂兄瞎說,孫女不過是與謝家姑娘略聊了幾句,還不曾說什麼話呢。謝家銀瓶姐姐才華驚人,孫女玩玩不敢與之相比的。”
“哈哈哈……”姜坤聞言笑了起來,還硬朗得很,只道,“你也不必謙虛,我往日聽人提起,知道謝家那丫頭也是個恃才傲物的,你若沒本事,她怎可能瞧得上你?他們謝家人,都這德性,也不必太在意。”
嘴角微微一抽,姜姒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感謝謝家人的賞識?
不過也難怪了,謝氏一門士族遺舊不說,還榮華至今,門第比普通翰墨之族更不知高出多少,只是越是如此越是低調。這一代裡,名揚京城的就一個謝方知,敗壞了一家的門風,不過偏偏文才極好,叫人想說謝家後繼無人都不能。除了謝方知之外,謝銀瓶雖有才,卻完全不與顧家顧芝一樣,少有出來的時候。
所以能被謝銀瓶喜歡上,還想要主動結交,在旁人看來是極有臉面的事。
姜姒雖也佩服謝銀瓶,可不覺得自己比她差了多少,因而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她只對姜坤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孫女不曾想過她乃是謝家姑娘,只當她是可以結交的朋友。”
這一句,難免叫姜坤刮目相看幾分。
滿朝文臣,一提起謝氏,必定都是要仰着頭看的,就連姜坤自己也不能免俗,謝江山年紀不如他,可不管是學識還是本事,都遠遠在姜坤的前面。如今姜姒竟然能有這樣淡泊的心境,自然非同一般。
不管是真是假,但凡能說出來,便已經是心性不同尋常人了。
姜坤終於仔仔細細打量這孫女一番,暗暗點了頭,笑道:“將來你的出息,不該比謝家丫頭低。”
姜荀那邊生怕話題入得太深,連忙插了一句道:“祖父這心可也真偏,方纔說荀兒暫還及不上那謝乙,如今卻說姒兒能壓過謝家姑娘,這是說我連姒兒也不如?”
姜姒一下笑了出聲,拿眼去看坐在上頭的姜坤。
老太爺頓時有些無奈,不過想起謝方知來,又道:“祖父這話可不偏不倚。不過……誰知道謝江山這兒子怎麼養成了這樣?”
明明才華蓋世,偏偏放蕩輕浮。
搖了搖頭,話也說得夠多了,姜坤便叫他們回去自己歇着,又囑咐姜荀一定要小心養病,這才叫人送走了他們。
從善齋堂出來,姜姒還與姜荀並肩走。
姜荀道:“近日朝中不大太平,祖父回來便是要給皇爺辦事,不過我記得你說你不願嫁傅臣,方纔怎不與祖父提?”
“我與傅臣本就不曾有過任何的約定,祖父纔回來,我第一回見面便說,時機不大對。”姜姒兩手疊放在一起,嫺靜得很,略落後了姜荀半步走,又道,“此事急不來。”
“我雖爲蕭縱做事,可鹿死誰手尚還不知,選傅臣也未必就是錯……”
姜荀也不知道話應該怎麼說,畢竟傅臣待姜姒是極好。
若是大事成,而傅臣敗,未必不能留他一條生路……
不過,左思右想,姜荀又覺得不大對,他嘆了口氣,道:“若你能在大事定下之後嫁人,那才最是合適。”
姜姒輕笑:“哪裡有那樣便宜的事?”
“總之你處處留心,時時謹慎,挑夫君可是一輩子的事……”姜荀乃是她堂兄,這些話也不避諱,後又道,“若拿不準主意,叫我來爲你掌掌眼,未必不可。”
“我才十三,荀堂兄倒還比我急。”
姜姒一句話便帶過去了,實則人選不是沒想過,可到底還是不合適。
送了姜荀回竹院,姜姒也就回自己屋裡去忙了。
老太爺回府,裡裡外外都在忙活,周氏年後便該生產,如今操勞不宜太過,一大家子的事幾乎都放在了姜姒的手裡主持。好在姜姒前面早就已經將事情給理順了,如今辦起來照舊頭頭是道。
自打姜坤回來,老太太那邊就消停了許多,衛姨娘也不敢在背後做什麼手腳,乖順得像是小白兔。
這一切都是因爲有姜坤在,就連姜源到了姜坤面前也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只是姜坤也懶得見這些不孝子,姜源則是明裡暗裡跟老太爺借人脈,想要藉着老太爺的關係往上爬。誰知道當場就被老太爺甩了一巴掌,灰頭土臉地從屋裡出來,再也沒去求過老太爺了。
過年節時候,老太爺四個兒子都在京城,獨獨四老爺姜清被老太爺毫不留情地打了出去,連飯都沒留一頓。
當時姜姒見着,可好一頓解氣,只管吩咐下面僕人,將四房趕得遠遠的,生怕他們壞了姜荀的心情。
按理說,姜坤這麼個脾氣古怪,又被兒子們寒了心的老太爺,應該很難接近,可姜姒跟姜荀都非常得他喜歡,時常過去說話。
久而久之,姜姒便也覺出了這其中的妙處,姜荀要學的乃是權謀之術,姜坤講一些朝中的陳年舊事,分析其中道理的時候,往往也不避諱着姜姒,姜姒就這樣聽着,慢慢也摸出官場上這些個彎彎繞來,總算是知道男人們的世界無比精彩。
耳濡目染之下,說姜姒什麼也沒學到是假的。
至少,她對如今朝中的局勢,有了更深刻的認知。
由此再見到謝方知的時候,她便清醒了許多,也有把握了許多。
翻過年的元宵燈會,姜姒與府裡女眷們一同出來,纔到了茶樓上等着看花燈,便有人遞了條子進來。
是謝方知。
那了緣小尼姑在別院裡過得很好,如今已有了二十多日,謝方知約莫也是知道姜府這邊來逛燈會,才抓住了機會急急遞消息進來。
謝方知不像是傅臣,他與姜姒素來沒有什麼交集,若是傅臣想要往姜家遞個消息簡單,謝乙卻是萬般地難。
這許多天,姜姒故意沒出過門,也早就將那了緣的行蹤藏好了。
在知道了緣腹中乃是蕭縱骨肉之後,姜姒便料定謝方知不敢大張旗鼓地查,生怕有個萬一,被人發現,那纔是得不償失。
所以如今姜姒一冒頭,謝方知立刻找了上來。
打開紙條一看,姜姒便又收了,道:“上頭待着也無聊,我下去河邊上逛逛,瞧瞧花燈。荀堂兄與世子爺那邊去了,若他回來,還請他在上頭等我。”
這邊姜姝沒一個月就要出閣,難得還有這樣出來玩的機會,今天也出來了,聽見她這話,便道:“四妹妹去吧,一會兒堂兄回來我自告訴他。”
姜姒於是與紅玉、八珍、靈芝等人出去了,沿着河邊轉了一圈,便在小橋下面瞧見了一艘烏篷小船,外頭掛着一串紅燈籠,一串綠燈籠。
這就是謝方知說的地方了,他倒是挑了個別致的好地方。
姜姒只叫紅玉等人在岸上等着,自己上了船,躬身進了船篷。
謝方知一身藏青長袍,顏色偏暗,已在盤坐在船內等候多時,他面前擺了一張方几,擡眼看見姜姒進來,眼底氤氳的寒氣,終於散去一些。
“真是菩薩難請,四姑娘金枝玉葉,竟也肯來。”
“謝乙,如今是你求着我辦事,肯來已是我給了你面子,你莫不識擡舉。”
姜姒原是想着愧疚於他,還想道個歉,誰想到他一開口便叫人皺眉?
她今日一身天青錦緞圓領袍,腰上懸着深青色珠玉絲絛,皮膚細白如在牛乳裡洗過,身上帶着淺淺伽羅香,方一坐進這簡陋寒酸的烏篷小船,便爲之增添了無邊的豔色。
謝方知瞧着她,端了一杯酒來喝,頗覺秀色可餐。
他道:“我派人在姜府外頭守候多日,四姑娘卻偏偏不肯出來,真是叫謝某苦等,發發牢騷,倒也成了謝某的錯了。那謝某便要問了,如今四姑娘可知道那是誰的骨肉了?”
知道了。
姜姒看着眼前一杯酒,端了起來,一舉杯,坦然至極:“你謝乙名聲不好,無怪旁人誤會你。我也不過俗人,謝公子若以爲我火眼金睛,能從你這一具臭皮囊裡看出什麼淤泥不染之風,那纔是滑天下之大稽。好男不與女鬥,謝公子當時不曾計較,如今怎的這樣小心眼?”
“……我原以爲我已是舌頭上淬過毒的,不曾想一山更比一山高。”
謝方知自嘆弗如,由是舉杯,輕輕與她相碰,端酒至脣邊之時,卻拿眼看她。
曾幾何時,也有這樣的一幕……
只是那時,他們喝的是交杯酒。
見姜姒已經飲盡杯中酒,謝方知忙將眼一垂,也一口喝盡了,才狀若無事道:“既是誤會便揭過不提,了緣人在何處?”
姜姒道:“了緣如今很好,不過……謝公子曾經答應過,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並且欠我一個人情。”
謝方知看她,手指指腹輕輕摩挲着那雕花方几的棱角,卻溫柔似觸摸女人細膩的皮膚,他淡笑:“謝某猜,四姑娘想問宮門外,在下欲言又止的那一番話。”
“……不錯。”
姜姒並不否認,而她也同時認知到,謝乙並非池中之物。
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謝方知再飲一杯酒,竟問她道:“你真想知道?”
爲何不想?
姜姒不明白。
此時,外頭已經有人搖了櫓,烏篷小船便在這一條泛着燈影的河上劃開漣漪,行了出去。
只是外面彩燈絡繹,船內卻是幽暗一片。
謝方知的表情隱在這一片昏沉之中,聲音沉而重,又帶着辛辣的譏誚,只道:“皇爺與侯夫人有私。”